一到三楼是藏书最少的楼层,一半是书,还有一半是字画、古物摆件和盆栽。饶是如此,这三层加起来也足有一百个书架,每一个架子上都放着不下三百本书,称一句浩如烟海绝不过分。
“别人家的三千藏书是虚指,松风学宫到三千藏书却只是入门。”尘云离目瞪口呆,“不愧是天下藏书最多的地方!”
“如何?”尘文简避开其他同窗,低声问道,“能感应到吗?”
被他提醒,尘云离连忙试了一下:“嗯……没什么感觉,可能是这里太大了。要不你沿着书架一个个走过去,那些字画摆件也都去‘路过’一下,这样我的感应会更清晰。”
“好。”
依他所言,尘文简装作找书的样子穿梭于书架之间,偶尔碰上好心的同窗询问,他也会礼貌地婉拒,尽量不使自己的举动太过扎眼。
尘文简就这么从一楼走到二楼,一无所获。
尘云离也不免有些焦躁:“这儿三千多本书还有那么多物件,不会真的一样和他有关的都没有吧?那位到底是何方神圣,怎么这么神秘?”
“别急。”尘文简温柔安抚,比他有耐性得多,估计是在从前大浪淘沙般的搜寻里将定力练出来了,“再到三楼看看,若是没有,学宫中还有向弟子开放的藏珍楼,广纳天下奇物。实在不行,待小考过后,我们再往上面的楼层找,总能有所收获。”
他劝诫的话也是娓娓道来,抚平了尘云离内心的焦虑。
见他冷静下来,尘文简又笑道:“我本已做好了在这座藏书阁耗费一生的打算,如今有你相助,不知将来能省去多少功夫,我很高兴,你也莫要心急。”
“你心态真好。”尘云离笑着扑腾扑腾翅膀,“好吧,那我……”
他未说完的话戛然而止,这时,尘文简也已登上三楼,迎面就是一幅泼墨山水图,挂在两座书架之间。
“尘文简。”尘云离的声音有点恍惚,紧接着变成了狂喜:“快快快!往前走!看左边那个书架!”
尘文简从他的语气中悟出了什么,脚步瞬间加快:“你感应到了?”
“对,特别清晰,就像黑夜里突然亮起的灯!”随着他越走越近,尘云离的感应也越发强烈,“看书架第三排,左数第三本书!”
他话音未落,尘文简已经一把抽出了那本书,只见有些褪色的封面上赫然印着几个字——《玉蔓江上,谪仙传奇》。
等会儿等会儿!这好像是……话本?
尘文简正反翻了个面后, 将书册递到尘云离面前,以眼神询问:就这?
尘云离闭眼再次感应,意识里一团金灿灿的光向外放射无数道光线, 其中一道就连接在这册近在咫尺的话本上, 根本不存在错认的余地。
“就是它!”尘云离理直气壮起来,“也没有人规定与历史人物挂钩的一定得是史书古画这种‘严肃’物件啊。”
“说的也是。”
尘文简握紧话本, 也不急着看,把三楼剩下的地方逛完,确认没有第二件相关物品, 才就近寻了一张窗下空桌, 坐下仔细研读。
尘云离落在翻开的纸张顶端,跟随他美玉般的手指,透过一列列陈旧的文字, 一窥故事中波澜壮阔的天地。
这是一个略显老套的故事, 从尘文简的角度看去,满纸皆是陈词滥调。但对于尘云离而言,情节虽不新颖, 却很精彩。
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位侠客,在那个天上掉块砖头,砸到十个人五个用剑,五个用刀的江湖里,他是个异类, 因为他的武器是弓。
不过和军队、战场上批量制造的弓箭不同, 他的弓立起来与自己一般高,弓弦以特殊材料鞣制, 据说完全拉开有百担之力,穿云裂日不在话下。
弓的上下两端打磨成锋利如刃的尖角, 和寻常刀剑一般也开了血槽,必要时还能拆卸当匕首用,锐利之处更胜普通武器铺里出售的那些。
在整个故事里,他的弓多数时候只做震慑用,往身前一放,敌人十分的胆能被吓去五分,之后只要抡起大弓,或砸或抽,或用两角的利刃杀敌,毫不费力。
明明是个弓兵,可他表现出来的战斗素养却跟近战差不多,力量更是大得恐怖,毕竟那么大一把弓,要抡起来砸人也不容易。
全书直到结局也没有提及侠客的姓名,只以“那位先生”代称,从他名震天下后隐居写起,结庐玉蔓江畔南山下,莳花弄草,种田栽树,不时帮上门求助的后辈支招解决麻烦,或者偶一出手再现绝代功夫。
作者文笔不错,剧情编排疏密有致,很适合下饭和闲时打发时间,但没有任何文学性、哲理性,恰恰是尘文简最不爱看的那一类书。
尘云离倒是挺喜欢的,见尘文简因为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便眉头紧皱,扑闪着翅膀拍了拍他的眉毛,说道:“别这样嘛,好歹是条线索。”
“线索在哪儿?”尘文简不解,“这似乎只是一部普通的话本,你……确定自己当真有识别与那人有关的物品的能力?”
“当然!我比你更想赶快找齐那人的生平,怎么会在这件事上糊弄你!”说着,尘云离忽然灵光一闪,扭身飞回话本,“翻开,帮我翻到开头介绍主角兵器的那一段。”
“你有发现了?”尘文简连忙照做。
“你是文化人,晦涩难懂的典籍读多了,难免养成透过文章表面含义去琢磨各种内涵、寓意的习惯。”一边说,尘云离一边踩到“弓”字上,“可是很多事情往往浮于表面,就像做谜语时一种常用常新的方法——谜底就在谜面上,简称灯下黑。”
他微微张开翅膀,落下的阴影如同为身下的“弓”字添了墨,尘文简眸光一动,霎时福至心灵。
诞育出简灵的竹简中有一句形容“月中白影”的话——踏雪履云,拉弓满弦。
“是因为它?”尘文简捧起尘云离,“你如何确定话本里的弓和竹简上的弓是同一把弓?”
尘云离反问:“那你又是怎么确认月中白影就是你一直追寻的人?”
窗外飘过一大团云,遮蔽了日光,也在尘文简眼底投下斑斓的光影。
“他不叫月中白影……他叫云离。”
尘文简一张口,尘云离就摆出了洗耳恭听的架势,结果第一句话就给他整不会了。
“……他、他叫什么?”
“云停处,离恨短,少悲欢。他有一位追随者是千年前那个朝代的末代人皇,收集了很多他的资料,后来国破,付之一炬,唯独这句话随人皇的起居注留下,根据起居注中提到他的部分,世人推测他叫云离。”
尘云离默默蜷缩翅膀。
尘文简道:“起居注是记录帝王生前言行的史料,那位人皇的不全,大概遗失了十分之九,余下的两千字里,有一千字跟他有关。除去他的姓名,起居注中提到他喜着白衣,隐居的地方有万仞高峰,湍急飞瀑,风景甚美。人皇还收藏了一幅绘有他身影的画,画中只有一轮明月造境,他身在月中,踏雪履云,恍如谪仙。”
“倒是都和竹简的记录对上了。”
尘云离定了定神,赶紧接过话头:“照你的标准,话本里也有很多跟他有关的事物。”
尘文简从思绪中抽离,又恢复成原先宠辱不惊的淡定模样:“愿闻其详。”
“你看,主人公出场就在隐居,住在南山下,武功盖世。他种田的地方有泉水,泉眼在山顶,旁侧便是瀑布。他喜欢赏月,又跟竹简上记载的一样用弓,作者虽然没有明说他喜欢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可每回写到他的着装时都是用的白衣、白衫、白袍这种字眼——这对应的也不少了吧?”
尘文简一边听,一边倒回去重看剧情,方才看时不放在心上的细节倒是都和他说的对上了,再一比对竹简内容和已知的信息,这话本还真像是以“云离”的生平为蓝本二次创作的故事。
“真的有人会把他的人生改编成话本故事吗?”尘文简喃喃自问。
“为什么不呢?”尘云离见怪不怪,他以前也混过同人圈子,对这种操作再熟悉不过。
“你到外面听听那些市井奇闻,还有野史杂谈奇幻故事,哪一个不是由口口相传的古人事迹演变而来?再说了,你对那……那人的了解也是通过各方不明确的依据交叉比对判断出来的,那些资料和这部话本也没有什么区别。”
“你说得对,是我着相了。”尘文简欣然一笑,有种豁然开朗的畅快,“多谢。”
“诶,先别忙着谢。”尘云离打住,“话本故事多以杜撰为主,这里面可信的部分还不知道有多少。我们最好是找到话本作者,向他确认主人公的原型,以及里面涉及到的信息从何而来。”
“正有此意。”尘文简向他伸出手指,待他飞上来,才抱着书起身,“藏书阁里每一本书都明确记录着出处,即使是捐赠或者购买也会有精确的来源,三楼有本楼藏书的名录,一查便知。”
说话间,尘文简大步流星地走到某个藏品台前,上面放着一本厚厚的册子,正是他口中的《藏书名录》。
根据话本放置的书架编号,他很快找到了相关登记:
《玉蔓江上,谪仙传奇》(残本)为百年前书院一位学子偶然所著,尚未完本,作者便已病故,当代院长念其情节多用史笔,且颇有意趣,故收藏于此,以供弟子聊解乏闷。
“百年前的书?没写完作者就去世了?情节还多用史笔?”尘云离震撼三连,“线索断的是干干净净啊!”
“也不是,还是有收获的。”尘文简却不气馁,笑着点了点“史笔”二字。
尘云离反应过来:“哦,史笔啊……那就说明故事里有很多情节是真的?”
“嗯,不过我很好奇,话本作者到底是从哪里找到的云离的史料?难道……”尘文简说着,仰头望向上面的楼层。
“看来你想要的史料真有可能在三楼以上。”尘云离替他说完后面的半截,“努力吧年轻人,为了你的……咳,下个月的小考争取考进前三名!”
尘文简一压眉眼,沉声道:“不止小考,每一次书院考试我都必须拿到三甲名次,并且在通过学试之后还要留在书院授课。如果这里都没有我需要的东西,即便有你相助,在外面寻找,也与大海捞针无异。”
“那你就去快温习功课吧,我陪你。”尘云离笑眯眯说完,飞到了话本封面上,“你负责读书,我负责再看一遍这个故事!看能不能再挖掘出新的线索!”
尘文简笑了笑,也不戳破他的小心思,捧着书往回走。一缕日光从封面的书名上滑过,不知为何让他顿了一下脚步。
“这书名……起得似乎不大贴切。”他摸了摸那几个字,“玉蔓江上,谪仙传奇……为什么不是玉蔓江畔?”
“你也太抠字眼了吧?书都没写完,说不定名字也是随便一起呢?”尘云离不以为意地道。
“是这样吗?”尘文简方才没有深究,如今细思起来,却隐隐觉得哪里不对,“这个故事脉络清晰,却好似少了一条枝蔓。主角为何会隐居在玉蔓江畔?他的过去发生了什么?而且,书中完全没有提及和他的过往有关的任何事物,他隐居在此,来找他的也只有一些不成器的江湖后辈,却没有他的朋友或是亲人……”
“别念了。”尘云离无奈,“你这些问题的答案名录上不都写着吗?尚未完本,作者便已病故,说不定这些都是后面作者没来得及写的内容呢?”
“话本创作,确实有先写当下、未来,再提过去的手法,可为了上下文连贯,作者势必会在已经写完的剧情里埋下伏笔。这本书里有哪怕一句相关的伏笔吗?”尘文简问。
尘云离一时无言,忽的想起名录上标注的那两个字:“对了,这是残本!残本的意思不是作者没写完,而是本来内容收录得就不完整,是吗?”
“是。”尘文简垂眸沉思片刻,忽然一笑,“有人专门剔除了文中关于他过去的伏笔,看来这些伏笔很关键,可能藏着不能见天日的东西。简灵,你真是为我找到了一个宝藏。”
“现在你总不会怀疑我的能力了吧?”尘云离骄傲地扬了扬翅膀。
“自然,方才是我一叶障目了。”尘文简点点他的触角,随口又问,“对了,之前一直忘了问你的名字,我总不好一直唤你简灵。你刚诞生不久,可有名字?”
尘云离的翅膀僵在半空。
呃……他该回答有还是没有呢?
“我……当然有名字啊!”尘云离没有纠结太久, “我姓尘。”
“好巧,与我同姓。”尘文简微笑,“姓有了, 名呢?”
“暂且保密!”尘云离绕着他飞了一圈, 他的目光也追随着打转,“简灵的名字不能轻易告诉别人的, 我们还不熟,以后再说。”
尘文简向他伸手,食指微微抬起, 他便乖觉地落了上去。
“这叫不熟?”尘文简反问。
尘云离折起半边翅膀做叉腰状, 另半边翅膀一挥:“我们才认识不到一天,顶多算同路人,就是不熟。”
他诡辩得理直气壮, 尘文简只能摇头一笑:“好吧,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话音未落,尘文简已经走到桌边,手里不知何时拿上了好几本厚厚的书籍, 诗文经论皆有。
他跪坐下来,先帮尘云离把话本摊开放到靠窗靠光的一侧,再将懒得动的蝴蝶搁上去,才把自己要看的书放下。
藏书阁内的桌子上都备有文房四宝,倒是为囊中羞涩和尘文简这种临时起意的学子省了不少事。
尘云离专心看话本, 尘文简认真温习功课, 互不打扰,也互相陪伴。
藏书阁内静悄悄的, 微风声、翻书声、落笔声轻悄起伏,使人静心恬然。
恍惚间大半日过去, 尘云离把话本看了两遍,又趴在书香里睡了一觉起来,已是掌灯时分。
尘文简不在身边,约莫是找先生交写诗作业去了,楼梯方向回荡着上上下下的脚步声,是杂役在给每一层点灯。
尘云离飞上半空翻滚两圈,抻了抻筋骨,见靠近书桌这边多了两盏挂灯,便好奇地飞过去查看。
灯笼用厚厚的木材做骨架,以玻璃做罩子,顶上开口,内中点高而粗的黄烛,火光又大又亮,还不惧风吹,不容易走水。
玻璃罩子也不是纯色的,上面镌刻细细的纹路,随光线晃动而流转。
尘云离正想再凑近一点看清具体的图案,一只手便挡在他和灯笼之间,并一把将他捞了过去。
“你是蝴蝶……不,你是简灵,不要学飞蛾扑火的做派。”尘文简无奈的声音从头顶响起。
“谁要扑火。”尘云离白他一眼,“我是想看灯笼罩子上的花纹是什么样的。”
“花纹?”尘文简摘下灯笼,凑近了仔仔细细观察一圈,“玻璃罩上并无纹路,是烛光太亮晃了眼睛,让你看错了吗?”
“你看不见吗?”
尘云离挣脱他虚拢的手指飞近灯笼,翅尖指着近在咫尺的花纹:“看,这里,这里不就一大片吗?”
尘文简的回应是一个茫然且疑惑的眼神。
一蝶一人对视几秒,尘文简提着灯笼回到书桌后坐下,重新研墨,铺纸。
“我相信你没有骗我,但我确实看不到上面的花纹。这样吧,你若是好奇,便把你看见的画下来,或许我知道那些图案是什么。”
尘云离本想说不用了,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可看他一脸认真的表情,加上二倍速研好的墨,又把话咽了回去。
“行,我努力还原,不过不能保证画得完全一样。”
“嗯,画个大概就好。”
尘云离飞向砚台,抱起最小的一支毛笔蘸墨,在纸上笨拙而迟缓地留下一条条歪扭的线条。
中途管事的上来提醒尘文简藏书阁快关门了,让他尽快离开,尘文简侧身挡住尘云离,寻了个借口敷衍过去,为他又争取了一些时间。
终于,在管事第二次上来催促之前,尘云离画完了,“啪嗒”一下丢下毛笔,趴在尘文简手背上累得两根触角都蔫了。
“走吧,回去再看。”
尘文简折起纸张小心地揣进袖兜,将灯笼、笔墨归位,便拢着尘云离快步下楼。
踏上楼梯的那一瞬间,尘云离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电击般的刺痛感令他往上一弹,又因为没力气起飞而跌回原位。
“怎么了?”尘文简下意识蜷起指节,将他护在掌心,低声地问,“累得抽筋了?”
“不是,我好像感应到跟云……离有关的东西了,在楼上。”尘云离屈起翅膀挠挠头,“这次的感觉和上次不同,来得突兀且强烈,估计是有明确指向的,不是话本子这种需要靠推测和交叉比对才能得出结果的不确定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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