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未及细看,幻境已碎裂成雨,棋盘翻倒,落子遍地,老翁杳然不知其踪矣。
尘云离一目十行地看完,尘文简的笔锋也正好收在最后一点。字迹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神清骨秀,风姿不俗。
他搁下毛笔,尘云离跟着振翅落在砚台一侧,修长的触角向内折起,弯成两个秀气的问号。
这就是生出简灵的那段记载?这也能叫历史记载?
别告诉他主角是那个把作者坑进幻境后就不知所踪的老翁。
正想着,他就听到尘文简带着温柔眷恋的声音低低响起:“果然是你。”
是谁?作者还是老翁?
尘云离好奇地追过去,他眉眼微弯,含笑的目光落在第二段上,食指轻轻点了点“月中白影”四个字,又加重语气重复一遍:“果然是你。”
闻言,尘云离再次认真阅读这段文字,扫过“幻境”一时恍然大悟。
这篇文章是诞生简灵的载体,背景必定在荒古时代,作者误入的棋局幻境可能不仅仅是幻境,而是真实存在过的地方,或者哪位高人创造的小天地。
万仞高峰,明月悬天,有飞瀑流泉,薄云白雪。
毫无疑问的主角待遇,那道月中白影就是白月光没跑了!
“原来在这儿等着呢。”尘云离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不过这人究竟是何方神圣?而且你是怎么从浩如烟海的典籍史书里翻出这卷竹简,还能确定白影就是你想找的人?”
尘文简揭开一只灯罩吹灭蜡烛,端起另一盏灯走向前头的书架,举高了烛台照亮上方密密麻麻的书籍,一边走一边照,手指抚过或新或旧的书脊。
他说:“从我在市井奇闻中听到你名字的那一刻起,我对你的执念便如无根之海,没有缘由地汹涌。我为你翻遍史书,苦学考入松风学宫,追寻你的足迹一年、十年,乃至余生所有岁月,将你的人生从庞杂而真假难辨的记录里剥离再拼凑,尝试描绘你的身影和生平。”
“可惜人力有时尽,我是肉/体凡胎,终其一生恐怕也难以达成此愿。若你仍有魂灵在世,念我虔诚,可愿今夜入梦一叙?”
话到此处说尽,尘文简停在书架尽头,倚窗抬头,天上皓月如洗,恰如书中幻境里的那一轮。
意境是好的,也很美,但尘云离整只蝶已经麻了。
他收回刚才夸尘文简平和的话,搞不好这个世界的他骨子里才是最癫的。
因为偶然听到一个历史人物的名字就执念疯长,把追寻他的人生当做毕生目标,尘云离是个俗人,面对这种人,只能一言以蔽之:癫子。
尘文简不知想到什么,唇角弯了弯,挥袖扫去掉落在窗台上的竹叶,窗前竹影如水墨幽荡,风声簌簌,夜将深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桌子,尘云离下意识缩紧了翅膀,但很快又想到他现在看不见自己,不用这么紧张,便放松下来。
果然,尘文简似乎没有察觉他的存在,收拾好桌子,将笔墨纸砚和新旧书简各自归位,便熄了灯,躺下休憩。
尘云离松了口气,腾身飞起,纤巧的银白蝴蝶在半空划过一道梦幻的弧线,轻盈落到床头。
尘文简阖眼睡去,他则抖了抖翅膀,纵身跳向尘文简的眉心。
半空光华一闪,简灵的天赋技能发动。
南柯一界,黄粱造境。
抱歉了不知名的白月光阁下,今晚我先占一下你的入梦名额。
“这个地方……是他的梦?”
尘云离身体一沉,从蝴蝶幻化为人形落地后,抬头看见的却不是斑斓迷乱的梦境常景,而是相互交融又泾渭分明的黑与白。
仿佛一卷意识流的泼墨画,墨迹笔画凌乱地分布在纯白的四方空间,像半凝固的液体般流动。
尘云离伸手去碰,掬起了一把黑白交杂的雾气,是实体,却转瞬即逝。
他没来由地想起了尘文简抄写用的木简和笔墨,梦境空间应该是他对搜集某人生平的执念所化,执念尚未达成,梦里便也只有凌乱不成文的墨迹。
“哒、哒、哒……”
空灵的脚步声倏然回荡于周遭,仿佛有人踩着铺着玻璃的水面向他走来。
尘云离猛地回身,就见天上莫名垂下绵密如丝的雨帘,而梦境的主人撑了一把白底红梅的竹骨伞,静静地望向他。
两人隔雨相望,尘云离竟然不知该作何反应。
良久,还是尘文简先张口:“我在做梦,是吗?”
“做梦的人不会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尘云离解释道,“不过,这里的确是你的梦境所在。”
尘文简浅浅勾起薄唇,环顾四下:“和我料想的不太一样,过于普通。”
尘云离正要回应,他的眼神忽然又转了回来,重新落在尘云离身上:“你却不普通,好看得太过耀眼了,可见你不是我梦里的存在。你是何人?”
挺好,省去了解释的口舌。
尘云离凭这三言两语找回了前两个世界跟他相处的节奏,双手叉腰道:“我是简灵,诞生于今天你修复的那卷竹简,我之所以站在这里,是因为……”
“你使用了简灵的天赋能力,黄粱造梦。”尘文简不紧不慢地打断……不,接过了他的话头。
说话间,他执伞向前,须臾间拉近了与尘云离的距离,将他囊入自己伞下。雨水敲打着伞面,宛如尘云离乱了调的心跳。
“说说吧,你入梦的理由。”尘文简伸手抹过他的鬓角,在他弹开之前收回手,掌心多了一只振翅欲飞的青蝶。
那赫然是尘云离的“真身”模样。
尘云离瞪大眼:“你早就发现我了?”
尘文简微微一笑:“很漂亮的蝴蝶,我原以为是误闯,所以没有惊扰你。若早知道你是简灵,你大可不必耗力入梦,有什么事直接同我说就好。”
尘云离瞥他,总感觉他温柔和善的笑脸下不是什么好心眼子。
“好吧,既然你了解我的身份,那我就开门见山了。”尘云离道,“我听到你在书架前说的话了,你想收集竹简中提到的某个人的人生经历,我可以帮你。”
尘文简不置可否地一笑:“你知道他是谁吗?”
“嗯……那道月中白影。”尘云离不知道不妨碍他演出一切尽在掌握的架势,“我是简灵,只要是养育出我的竹简中记录过的人事物,在接近与其相关的存在时,我都会有所感应,你觉得我能不能帮得上你?”
攥着伞柄的手一紧,尘文简又逼近一步:“我从未听说过简灵有这种能力。”
“你是人类,怎么可能知晓简灵一族的密辛?”尘云离睁眼说瞎话,“再说了,我骗你又没有好处,到底行不行,碰上相关物件让我一试便知。左右你不吃亏,为什么不信我一次呢?”
尘文简沉默半晌:“说说你的条件。”
“没有条件,你追逐的那个人,也是我想了解的存在。”尘云离伸指托起他掌心那只青蝶,“如果非要一个原因,那就是我在这个世界初来乍到,没有归处,想找一件事作为自己蝶生最初的立足点。如何,可以接受吗?”
尘文简沉吟许久,低垂的长睫动了动,慢慢抬起。
他将伞面倾斜,为尘云离挡去越发细密的雨,衣袖被风卷动,拂过尘云离的鬓角,与他的发丝一齐飘动。
“好,我接受。”
尘云离微微睁大眼睛和他对视,从他透亮的眸子里看见自己的模样。
脸还是那张脸,端正英俊,眉眼秀气,只不过着装变了,头发长了,一身花里胡哨的藤蔓、花朵、枝条装饰,繁复的发饰从耳尖上垂落、摇晃,看起来真如同一只被花丛包裹的蝴蝶。
亮晶晶,明晃晃,物理意义上的“耀眼”。
“那……合作愉快?”尘云离歪了歪头,向他伸出手。
尘文简一愣,眼中不知是什么情绪快速闪动了一下,而后归于深静的眼波。
他握住尘云离的手,微微笑道:“合作愉快,小蝴蝶。”
第074章 青简月光(三)
尘文简睁开眼睛, 夜色未尽,天边才现出一线曙光,屋内的光线也朦胧幽微, 照出如水的浮尘。
他扶着额头坐起, 心念微动,转头看向床头左侧——雕花护栏上蜷着一只蝴蝶, 周围有银色光尘环绕,和梦里见到的那个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少年如出一辙。
尘文简没来由地想笑,伸出食指想要拨弄尘云离的翅膀, 他却像预判了似的抬起半边蝶翼拍开, 而后展翅飞上半空。
“去哪儿?”
看着他飞出床铺范围,尘文简不禁跟着下床,跟在他身后问道。
“我睡饱了, 出去逛逛, 顺便熟悉熟悉环境。你可以接着睡,我很快回来。”尘云离开口,本体状态下的声音清脆明亮, 带着一点稚气。
没办法,谁让他还是个刚出生的简灵宝宝。
“无妨,我平日也是这个点起,再过半个时辰学宫晨课就要开始了。”
尘文简大长腿一迈,走得比尘云离飞得还快, 先他一步打开门窗, 让清晨的稀薄光线混着风涌入屋子。
尘云离绕着他飞了一圈,在他再度伸手想要触碰时灵巧躲开, 翩翩然然出了门外。
暮春时节,风里犹自带着湿气和花香, 作为蝴蝶的本能,尘云离追随这缕香气飞出院子,在泉水旁找到了一圈葱郁的野草和零星夹杂于其中的不知名野花。
泉水清冽,青石砌边,水面波光粼粼,乍看是如霜的白色,仿佛落入人间的满月。
他落到一朵碗大的红花上,毛茸茸的好心处滚着几滴露水,他尝了尝,居然有淡淡的甜味,忍不住把剩下几颗都嘬干净。
尘文简一走近就看见他支着对大翅膀在花蕊里钻进钻出,笑道:“简灵也需要吸露饮蜜?”
沉迷花露的尘云离吓了一跳,翅膀上炸起细小而柔软的鳞片,认出是他的声音才平复下去。
他淡定飞起,绕到尘文简身侧停驻在他鬓角,水光映照下,仿佛为他戴了一枚精致灵动的发饰。
“这个世界不允许简灵也有自己的爱好吗?那我都化成蝴蝶了,喝点花露水怎么了?”
“花露水?”尘文简好笑,“原来你喜欢花上的露水。有什么偏好的种类吗?”
尘云离一时嘴快,现在也不好纠正这个词语的用法,只得硬着头皮应道:“我才喝了这一种花上的露珠,暂时还没有,以后尝得多了,兴许就有了。”
“好。”
尘文简轻轻一笑,在泉边蹲下洗漱,也不把他从自己头发上薅下来。还是等到他拿出发带作势束发时,尘云离自个儿飞离,蹲到他脚边的野□□上。
远远的山上传来一声低沉肃穆的钟声,敲得晨雾滚滚,飞鸟惊腾。
“晨课快要开始了。”尘文简擦净脸上的水渍,向尘云离伸手,“走吧,我带你去学宫。”
尘云离扑腾到他掌心:“你是学宫弟子?”
“昨夜你不是听到我在书架前说的话了吗?”尘文简施施然起身,将他放到肩上,“松风学宫拥有天下最大的藏书阁,藏书浩如烟海无所不包,很多连名字都不曾流传在外的史册古籍尽界藏于此地。”
尘云离了然:“怪不得你要苦学考进这里,为那些史书来的吧?”
尘文简提衣走出草丛,沿石板路走向竹林的另一侧,那边有上山的石栈桥。
“进入书库确实是我的目的,但并非每个学宫弟子都尽览群书。学宫一年一小考,三年一大考,五年一学试。凡在小考中获得前三甲者可阅读一至三层的书库藏书,在大考中获得前三甲者为四到六层,学试前三甲则是七层到十一层。只有通过学试并选择留院教习十年的先生,才有资格阅读第十二层的典籍。”
尘云离若有所思:“卡得这么严,制定规矩的那位先生应该是不希望弟子们提前阅读超出自己学识范围的书籍,以免影响之后的学习进程?”
尘文简讶异地看了他一眼:“我也是这么想的,但那位先生并不曾出来解释过,也没有人知道他是谁。而且学宫里有不少人认为这条规矩的本意是避免高层藏书内容的外流——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无论是否有疑议,都不妨碍大家遵守规则。”
“说的也是。”
尘云离咕哝着,忽然一阵异香扑鼻,他张目往前看,就见尘文简已经走上栈桥,右侧护栏缠绕着两种藤蔓,一种青色,细枝蔓叶地覆满栏杆,一种紫色,粗枝大叶地昂首朝天。
但它们都开同一种蓝色的小花,花朵攒成串,一穗一穗挂在枝叶荫蔽间,散发出浓郁的芳香。
尘云离没忍住飞离了尘文简的肩膀,扒在离自己最近的一串花穗上,花穗晃晃荡荡香气更浓,他就像喝了酒似的晕乎乎的,周身的浮尘都飘得更荡漾了。
“咔嚓。”
头顶忽的传来一声脆响,尘云离猛然惊醒,却见自己连同扒着的那串花穗落到了尘文简掌心。
他将穗子绿茎朝下别到襟前,花穗与衣领上的花纹浑然一体,仿佛它是衣服上原有的装饰。
相衬之下,趴在上方的尘云离也毫不扎眼,反倒为他这身朴素无趣的学子服添了几分雅趣。
“喜欢我便为你留着,但这种花的香气闻多了会醉,你要当心。”
尘文简摸了摸他柔软的触角,他听着尘文简的声音忽远忽近,像在另一个世界响起一般,还带着回音,就知道自己已经醉了。
尘云离嘴硬地扒紧花穗:“没事,我还没醉,再待一会儿就下去。”
尘文简扫了一眼他身旁从银色变为淡红的浮尘,唇角微弯,假装信了。
“好,那你待着吧,若是困了便到我肩膀上睡。”
“嗯嗯。”
一蝶一人说话间,第二声钟声响彻整座山,阳光从云层里斜射出来,照得漫山遍野金光灿灿,山路上的人也越来越多。
有相熟之人同尘文简打招呼,他一一回礼,彼此并不热络,将儒家的君子之交淡如水发挥得淋漓尽致。
山顶开阔无边,将一座古朴的宫殿承托入云。四面遍植松柏,长风吹拂出肃穆的松涛,涤耳净心,令人神清目明。
学宫外立有石碑,碑下掌灯,碑上以篆体书“松风”二字,碑面粗粝斑驳,从时隐时现的纹路可见岁月流转,唯孤灯长明。
尘文简拾级而上,踏过四十九级台阶,入门是一座宽阔的讲经台。
这里是众弟子做晨课的地方,每日会有一名先生在此讲解经史古籍,任何学业上的难题都可以在这个时段向先生请教,是学宫日常里最重要的一环。
地上整齐排列着长桌,桌后有坐垫,尘文简选了中排靠边的一个跪坐下来,先把墨研好,将昨日遇到的难题抄录上去,再从袖中取出一册书,循着先前的落点继续阅读。
人人皆是如此,几乎形成了一套晨课专用模式。
尘云离趴在花穗上迷迷瞪瞪了好一会儿,许是身体适应了这种花的特殊,他慢慢从醉意里清醒,彼时已是日上中天。
讲经台上千人共坐,听女先生讲解《百闻诗录》最后一章。先生高冠博带,青衫如洗,一边讲,一边穿行于弟子之间,若遇不解者会停下再行解释,以至于无人敢在课上不专。
经过尘文简身边时,女先生初次在学生并无疑惑时停下了脚步。
她垂眸看向尘文简,尘文简颔首行礼,她的目光便又顺势转向尘文简的衣襟,在那串花和尘云离身上停留少顷,眼底多出了一丝笑意。
“诗者,观万物更迭,岁月流转,成百闻百见,感其美丑,融己喜乐,乃是一种天人交感的文体。”女先生往前方走,拿着诗录的手负于身后,“今日的课就讲到这里,为师一时有感,给你们留一道题目,以此作诗,日落前交到我这里。”
尘云离抖抖翅膀,飞到尘文简肩上蹲下,又挪到他耳边问:“她不会看见我了吧?”
尘文简正待回答,就听女先生铿锵有力地吐出三个字:“花与蝶。”
尘云离僵住。
尘文简轻笑道:“是,她看见你了。”
尘云离:“……”
晨课结束,直到日落之前都是弟子们自由活动的时间,可以去藏书阁看书,可以找同窗一起研读,也可以寻先生请教问题。
尘文简自然选第一项,一散课就直奔藏书阁。
路上,尘云离问他:“尘文简,你现在可以上藏书阁几层?”
“我还未参加过考试,在下个月小考取得三甲之前,只能进一到三层。”尘文简转过一个小弯,熟练地拨开迎面而来的海棠花枝。
尘云离点点头:“那你带我把三层楼都逛一遍,我替你感应一下里面有没有和那道月中白影相关的书籍或者物品。”
“正有此意。”
藏书阁位于海棠花林深处,在花影拥簇下显得慵懒精致,直到进了门才知道楼内空间究竟多么广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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