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理由冠冕堂皇,如果李昭漪真的是颜珩舟的弟弟,那么这就是个再正常不过的请求。毕竟路途遥远,若是一味闷头赶路,确实无趣。
但李昭漪不是。
他既不是颜珩舟的弟弟,也不懂江南的风土人情。
有些人叫他过去,大概率只是想调情。
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好以颜氏子的名义拒绝。云殷倒是很识趣,主动牵了马到他身边。车队缓缓行进,除了暗中保护的影卫,两人落在最后。
李昭漪默默地骑着马。
他做好了应付云殷的准备,只是出乎他意料的是,一路上,云殷什么多余的话都没有说。
一直到了歇脚的地方,李昭漪仍没回过神。
云殷翻身下了马,在他的马下等着。李昭漪有些心不在焉,被他半扶半抱着下了马。
他是习惯了,从前他骑马生疏的时候云殷都是这样带他。但是这个动作又引来了不少人的侧目,李昭漪恍然未觉,云殷却看在眼里。
他垂了眸,语气很温和:“累了?”
李昭漪摇摇头。
他有心想问,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倒是云殷提醒了一句:“见过你的人虽不多,但也不少。如非必要,最好还是不要骑马。不怕别的,只怕有心人。”
云清原昔日的旧部都能反水,这世上可信之人太少。
云殷的意思,有人认出李昭漪的身份,借机用他来要挟做一些不好的事。
李昭漪听懂了,刚刚的思绪烟消云散,霎时一身冷汗。
他自己倒是无所谓,只是他的身份特殊,他怕牵连颜珩舟和云殷。
他说:“知道了。”
又真心实意地道:“谢谢你提醒我。”
云殷看了他一眼。
少顷,他收回目光,语气悠然:“不客气,颜小公子。”
李昭漪这才发现他还被云殷半搂抱着,他赶紧挣了一下,跟云殷拉开距离。云殷也配合地放开了他。
这是一座繁华的城镇,颜家某个旁支在这里开了一间商铺。
他早早地得了消息,将一行人带往了城镇内一处僻静的别院。
这一晚,云殷没有再像前一晚那样和李昭漪同住一屋——
其实前一晚,他们也没有同床共枕,云殷根本没睡,他说“没几个时辰,不睡了,陛下睡吧,臣看会儿书。”
就着烛光守了李昭漪一夜。
李昭漪起先还有些踌躇,渐渐地,到底是抵不过熟悉的气息在身旁,还是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醒过来,云殷还是坐在原地,书没翻动几页。
李昭漪至今不知道这一晚,云殷究竟在守什么。只是云殷说他住侧屋的时候,他的确是松了口气。他不想和云殷亲密接触,也不想他这样熬着。
大家各自睡各自的,对他来说是最好的。
只是临睡,他还是有些睡不着。
他悄悄地起身,隔着窗的一道缝隙看侧屋。
起先,侧屋还亮着灯。等过了一会儿他再看,灯熄了。
于是李昭漪又躺回床上。这一回,他安心地睡了过去,再睁眼,又到了天亮。
然后,便是周而复始的赶路。
云殷依旧会每天找借口跟他走在一起,李昭漪起先还有些不习惯。但是次数多了,加上云殷其实也就是找他聊聊天,他便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他唯一想不通的,就是云殷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个疑问埋在他的心底,始终没有得到解释。
一直过了很久,他们即将要到达江南。有一天,某个他相熟的颜氏随从在休憩的时候悄悄问他:“小公子,平南王……是在追求您么?”
李昭漪微怔。
他说:“为什么这么说?”
在某个瞬间,他还以为云殷把这件事公之于众了。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云殷不会做这么刻意的事,也没有这个必要。
那么……
他的眼睫突然颤了颤。
那个侍从已经开了口:“大家都在这么说啊。”
他小声道:“这些日子平南王对您如何,我们都看在眼里。都说王爷性情冷淡,男男女女都近不了他的身。唯一上心的,就是太子殿下。可依我看,即便是对太子殿下,王爷当时也没有这么亦步亦趋地跟着的,更别说从衣食到吃穿,都事事上心,您说,堂堂一个王爷,哪有这样的,咱们家主还在呢。还有他看您的眼神……”
“哎呀,总之,小公子您还是注意着些吧。”他压低了声音,“您若不愿,也好趁早和家主说说,家主和王爷的情谊摆在那,又疼您,说不定能替您说和说和呢。”
小侍从的性子大胆,跟他又亲近,什么话都敢说。
就连云殷都调侃过,他似乎很有小动物缘,也很得人心。此时此刻,对方的语气中带着十足的提防,显然是终于看不下去。
他说……
李昭漪突然想起了那一个平常的下午。
那扇半掩的花窗下两个偷摸说着宫闱内隐秘之事的小太监。
那曾经是他的噩梦来源。
过去和现实交叠,相似的语气响在耳畔,内容却是完全的不同,仿佛因果轮回。只是那一日是碰巧,这一次……
却是刻意为之。
刻意的流言炮制,刻意的自降身段,甚至不惜引起不知内情之人的反感。
他从未对云殷说过那日的具体,但云殷依然猜到了大概。他没有选择动用权势让流言消失,而是选择用另一种更为极端的方式,来扭转流言。
他终于明白了云殷这些日子所作所为的真正意图。
是弥补,也是道歉。
尽管这其实不是他的错,但是他知道,李昭漪曾经因此而难过。
云殷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他是说,事情那么多、那么忙的云殷怎么可能在这种小事上花这么多的心思。
这种跟天下苍生和阴谋诡计都没关系,只跟他有关的小事。
李昭漪抱着水壶发呆,云殷走在了他身旁。
身后的窃窃私语蓦然停止,李昭漪因为谣言而有些紧张,云殷却仿若未觉。他问:“刚刚在和谁说话?”
李昭漪说:“……一个侍从。”
云殷说:“哦。”
语气听起来很平静。
其实云殷总是这样。大多数时候,他的说话语气都很平静,让人猜不透他的心思。往常李昭漪总是顺其自然,反正云殷真要让他做什么,总有办法让他知道。
例如带着调戏的阴阳怪气,或者刻意的引导和诱哄。
但是现在,他又不是很确定了。
他决定试探一下。
他认真地说:“刚刚他问我,你是不是在追求我。”
云殷看上去没有丝毫意外。他接过了李昭漪的水壶摇了一摇,一边给李昭漪的水壶倒水,一边漫不经心地问:“小琅是怎么说的?”
他最近又喜欢叫李昭漪小琅。
原本很正常的称呼被他叫得凭空多了几分暧昧,但眼下,李昭漪却无暇分心去理会。
他继续道:“我说他误会了。”
云殷手上的动作蓦然一顿。
他抬起头来看李昭漪。李昭漪回看他,手指攥紧了掌心,眼神却很镇定。
过了片刻,云殷把他的话重复了一遍:“误会了吗?”
“我不知道。”李昭漪说,“我是说,我不确定你想不想让人知道。所以这么说。”
他试探的技巧很拙劣。
稍显直白。
但是很有效。
云殷看着他,陷入了沉默。
无论是不是试探,这个问题的答案显然很唯一。很快,他就开了口:
“想的。”
李昭漪看着他,眼神清澈。
他没有等云殷反应过来,鼓起勇气问了下一个问题:“之前,你说有来自江南的急报要处理,所以和我们同路。所以,你是因为急报顺便来找我,还是来找我,顺便处理急报?”
说完,他就攥紧了掌心。
这个问题其实也盘旋在他心里许久。
他从未想过问出口,因为是哪一个原因,结果好像是一样的,纠结于此实在没有必要。
但是此时此刻,可能是因为云殷那天晚上的那一句喜欢,也可能是因为刚刚云殷很直白坦荡的那一句想,这个问题就这样脱口而出。
云殷微怔。
李昭漪看着他,眼神里藏着不易察觉的紧张。
云殷的回答来得很快。
他很干脆地回答李昭漪:“因为想找陛下,顺便处理急报。”
他停了几秒,补了一句:“急报只是个名字,晚点处理也可以。”
他的语气还是和原来一般无二,但李昭漪发现,他的称呼又恢复了。他下意识的沿用了之前的称呼,说明在回答这句话的时候,云殷其实也很急。
他没有多思考。
李昭漪喉咙发干。
他说:“其实你可以直接告诉我。我很笨,你不说,我可能意识不到。”
在意,喜欢,弥补。
有的事李昭漪能感觉到。
例如云殷对他的培养,例如云殷对他的照顾。因为这些事很明显,不用说,大家都知道。
但有的事他不能。
有的时候是不能,有的时候是不敢。
李昭漪意识到,他的想法有的时候也会有一些问题。他是个很公平、很懂得换位思考的人。于是他很快又说:“……如果你想的话,我也会尽量做到。”
这是一个双向承诺,李昭漪不知道合不合适,幼不幼稚。
但是这次对话的最后,云殷沉默了很久,对他说:
“好。”
别人的承诺会不会被履行李昭漪不知道,但是云殷确确实实,是个说到做到的人。
李昭漪能看出来,他其实是个很不擅长坦白的人。
事后他也后悔过。
云殷不是普通人,要他坦白,就相当于让他把把柄和软肋交给对方,他和云殷又不是什么特别的关系,他凭什么这样要求云殷养成这样的习惯。
但是颜珩舟对他说:“你放心。他还不至于蠢到对谁都推心置腹。也就是对你。”
彼时他们距离颜氏本家所在的应锦城已经只有两天的路程,云殷守在外头,李昭漪和颜珩舟坐在马车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话。
李昭漪不想讲,但被颜珩舟诱哄着,将他和云殷的事倒了个干净。
然后,颜珩舟说了这样的话。
这日是个好天气,马车外还能听到鸟鸣。
李昭漪眼神懵懂,觉得颜珩舟的语气太过笃定。他说:“我……这么重要吗?”
他是真的没什么概念,要不然也不会问出他和急报哪个重要这样的问题。
颜珩舟笑了一声。
然后他道:“很重要。”
他顿了顿,似乎是在想怎么说:“你知道他拒绝过先帝的赐婚吧?”
李昭漪点头。
“其实那个时候虽然闹得僵,但其实我和梓轩都知道。”颜珩舟道,“他也不是刻意针对成阳。他就是对这方面没什么兴趣。换谁都一样。”
“所以刚开始,我听说你们的事的时候,很惊讶。”
惊讶,也知道云殷这一回怕是真栽了。
所以才会有那一句开玩笑一般的“嫂子”。
“你可能不信。”颜珩舟说,“但他十几岁那会儿,别说侍妾了,连个婢女都没有。和你,确实是实实在在各种意义上的第一次。”
李昭漪哑然。
颜珩舟看着他,先前还可以说是看乐子,这会儿也有些无奈了。
说到底,李昭漪和云殷相遇得太晚。
但凡他们对彼此多了解一点,或者开始得不要那么早,或许都走不到如今的境地。当然,第二点还是要怪云殷。
颜珩舟叹了口气。
能怎么办呢。
一个是兄弟,一个是弟弟。
宠着吧。
他说:“云殷他,你别看他好像跟我们关系很好,其实我和梓轩经常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殿下在的时候,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他感觉阿殷很孤独。”
“殿下也走不进他的心里。”颜珩舟道,“因为他就没想过依靠过任何人。”
他顿了顿:“小琅,你见过云珑。那你知道,其实一开始,云殷和他、还有现在的平南王妃关系很僵。一直到他十来岁的时候,他们的关系才缓和吗?”
李昭漪眨了眨眼,怔住了。
这是一个说起来也算平常的故事。
老平南王和王妃原本是少年夫妻,也是京中难得的,既是联姻又彼此恩爱的佳偶。
最开始的平南王妃是顾氏嫡女,出嫁前也是千娇万宠的小姐。两人的婚姻像是天作之合,几乎人人称羡。
但是好景不长,意外就发生了。
婚后第二年,平南王妃诞下一子。
这位后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执掌着燕朝一切政事的摄政王在他出生时最受瞩目的并非他显赫的家世,而是,他的出生间接夺走了他生母的性命。
世子出生,平南王妃也难产而死。
这对母子,自始至终,也就见了短短一面。
“其实老王爷对阿殷他挺不错的。”颜珩舟欲言又止,“但是……你知道的,武将行事总是更简单干脆些。加上那会儿老王爷痛失爱妻,因此对阿殷管教严厉的同时,也没给过他太多的关心。”
“他那会儿就由奶娘照顾着。”他说,“等能下地了,奶娘也走了。”
小小的奶团子,一个人在寂寥的院子里长大。
跟他说话的除了伺候的人,也就只剩下满院子的绿植花草。
“后来么……”颜珩舟顿了顿。
他的语气有些一言难尽,李昭漪想起了什么。
“有人跟我说过。”他道,“先帝曾经想过给老平南王赐婚,让他做驸马。后来,老平南王是娶了……”
“先王妃的亲妹妹。”颜珩舟道,“本朝的规矩,驸马不能领兵,也无法参政。赐婚的旨意都拟好了,就等着一锤定音。是当时的御前大太监冒死将消息透露了出来。然后,顾氏庶女顾宛苓连夜进宫求见太后,说已和姐夫私定终生,请太后赐婚。”
他意味深长,“这事,当时在京城可是传了好些年。”
这是一场堪称起死回生的联姻。
谁都知道顾氏此举是在保云清原的兵权,云顾两家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顾宛苓虽是庶女,也是本家所出,断不可能做小。且第二日,顾氏家主就在朝堂之上表明了态度。
是证实,也是隐晦的示威。
民间最爱皇家八卦,顾云两家的风月之事传得轰轰烈烈,当时的长公主觉得委屈,也不愿再嫁。
先帝盛怒,却也无可奈何。
而自这场联姻始,皇权的式微初露端倪。
然后,才有了之后的种种明里暗里的权力争夺,以及后来的夺嫡纷争。
往事种种俱如烟,颜珩舟的目的也不在于讲前朝旧事,他说:“生母因自己而死,口口声声发妻是挚爱的父亲转眼另娶了小姨子,还是先斩后奏。小琅,你觉得当时年纪还小的云殷,他是什么心情?”
马车外,翅膀扑棱的声音响起。
李昭漪怔怔的,说不出话。
“小琅。”颜珩舟道,“……我不是为阿殷说话,但阿殷他其实自小也没感受过什么亲情。自始至终没人教过他怎么爱人、怎么表达喜欢。”
他顿了顿,“他当初……挺凶的吧。”
“其实他就是想把你留下来。”他道,“从小到大,他想留的东西,好像从来就留不住。”
“亲人是,至交,也是。”
李昭漪下马车的时候,神思还有些恍惚。
云殷在看信,看见他踉跄着要摔,赶紧伸手扶了一把。
李昭漪靠着他站稳,终于回过了神。只是看到云殷的脸,他就想到了颜珩舟刚刚说的话。
他停顿了几秒,云殷却没察觉出什么,只是道:“云珑的信,提到了你,要看么?”
李昭漪说:“要。”
他接过去,信上的字歪七扭八。
倒确实提到了李昭漪,说是屡次进宫,想探望他,但是都被宫人拦回去了,让兄长若是得了空,替他问候一下陛下,话里话外还有些惋惜。
他跟李昭漪的关系还可以。
年纪相仿,云珑又是自小被宠大的,规矩学得也不是很好。反而亲近。
云殷问他:“陛下,臣该怎么回?”
是逗他,也是委婉的、对他们关系和李昭漪决定的试探。
李昭漪抿紧了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少顷,还是云殷先服软。他说:“我打发他去营里,没事。这小子见了兵器就走不动道。”
给了李昭漪、也是给了自己一个台阶下。
他开始给云珑写信,字迹稍显潦草,但很大气。
他没避着李昭漪,李昭漪一眼望过去,云殷说的话简练,却确实像个兄长。那种关心和严厉体现在字里行间。
写完,云殷放飞信鸽。
一回头,李昭漪还在看着他出神。
他先是怔了怔,随即看到了不远处抱着臂的颜珩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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