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为李昭漪不说安于现状,至少也是默许的。
但是现在看来,似乎不是。
……所以。
这种转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的思绪复杂,李昭漪却没有想太多。
确认了云殷暂时不会对他做什么之后,他终于短暂地放松了下来。
然后,他立刻道:“你把哥哥放了。”
话音落下,他意识到或许云殷并不知道他所谓的“哥哥”是谁,于是他补充:“我是说,颜珩舟。”
颜珩舟被关在隔壁的院子里,由影卫看守。
谁也没有料到云殷会来得这么快,也没有想到他会翻脸不认人到这个地步。尽管李昭漪觉得,云殷大概率不会对颜珩舟赶尽杀绝。
但是他不敢赌。
云殷觉得他陌生,他也觉得云殷陌生。
他第一次看到云殷眼底直白而露骨地翻涌着的情绪,不止是情欲,还有很浓重的……思念。
他眼睫一颤,刻意不去多想。摆出一副不放人,就不谈判的架势。
两人就这么无声对峙着。
到最后,还是云殷先开了口。
他的语气很平静:“你对他还是不够了解。”
李昭漪微怔。
只是他还没回过神,门被一脚踹开,颜珩舟逆着光站在门外,还带着凌乱的喘息,显然是刚刚经历了一番搏斗。
他先是扫了一眼屋内,目光落在李昭漪混乱的衣襟上。
他的眸光一凝,云殷已经站起身,一脸漠然地挡住了他的视线。
他一眼都没有分给昔日的好友,眸光始终落在李昭漪身上。他看着对方的眼睛,轻声道:“你要的人已经在这了。可以谈了吗?我们的事。”
话音落下,李昭漪抿紧了唇。
他们最终还是选择了先用膳。
这天他们本来就赶了许久的路,各个都饥肠辘辘。
这里的厨房都是颜珩舟事先请的人,都是本地有口皆碑的大厨。颜珩舟离了京,不用操心政事,除了搞钱就是研究吃穿用度,菜式花样繁多,平日吃不完都是留给下人,这会儿多了双筷子,倒是刚刚好。
菜色鲜嫩,饭桌上却很沉默。
良久,还是颜珩舟受不了这窒息的氛围,给李昭漪夹了一筷子土豆焖鸡。
他说:“小琅,来,多吃点。”
这事在过去的几天常有发生,原本大家都已习惯。只是这会儿,话音落下,云殷和李昭漪的筷子都停顿了一秒。
片刻后,李昭漪将鸡块往碗里拨了拨,小声说了句“谢谢”。
云殷垂了眸,专心地继续吃饭。
说是专心,但一顿饭,他总共也没吃几口。
吃到最后,连颜珩舟都欲言又止,云殷却恍若未觉,只是看着李昭漪。
李昭漪被他看着,转过了眼。
颜珩舟走到了他身边,挡住了云殷的视线。
他轻声道:“不想聊也可以不聊。”
顿了顿,又说:“京城有急报,刚刚我看影卫的人进出了好几趟。他没有太多时间,你真的不想聊,我可以想法子让他回去。”
他看出了李昭漪的犹豫。
李昭漪果真踌躇了片刻,没有说话。
他确实不想聊。
如果他想聊,他根本就不用出宫。
他之所以离开京城,就是想逃避云殷。不管是他所谓的“聊聊”,还是他这个人。
但是他又想到了刚刚的云殷。
他很了解云殷。
云殷独断,专行。他也有胆识和魄力支撑他的这种专断。
抛开他们之间不谈,他见过云殷处理公务。背叛者在他面前痛哭流涕,诉说自己有多么逼不得已,但云殷面不改色。
云殷其实很冷漠,也很理性。
就像颜珩舟说的,他做惯了谋臣,李昭钰是至柔,他是弥补李昭钰的那一份刚硬。
但是他刚刚,没有做到底。
他明明可以无视李昭漪的反抗,也可以对颜珩舟严防死守。他是燕朝的摄政王,权力远非一个目前还徒有虚名的皇帝和一个除了钱别无所有的皇商可比。
但是他没有。
甚至于李昭漪冲动之下打了他一耳光,迄今为止,他也没有说什么。
李昭漪抿了抿唇。
片刻后,他道:“……没事。”
“可以聊。”
颜珩舟:。
“我在外面等你们。”他道,“有事叫我。”
说完这句话,他看了一眼云殷。确认对方接收到他目光里的讯息后,他收回了目光,踏出了房间。
房门被关上的刹那,李昭漪的眼睫就是一颤。
他能察觉到背后的目光。
从刚刚那顿饭开始,不,从他们重新见面开始,云殷的目光就一直停留在他的身上。谈不上不适,他只是觉得……很奇怪。
好像一切都是他的错。
云殷本人一无所知,他只是突然遭遇了背叛。
一切都是他无理取闹,将好好的京城搅成了一滩浑水。
要不然,云殷为什么能用这样的眼光看他。好像他是什么失而复得的宝贝,又像是在看恃宠而骄的宠物。
这种感觉让李昭漪很不舒服,另一边,云殷已经开了口。
“他叫你小琅。”他道。
第一个问题开口,李昭漪很有些意外。
但是他还是回过神,很快地答道:“……是化名,我需要一个身份。就是他的弟弟。”
也算是解释了刚刚那句“哥哥”。
他以为云殷会再多嘲讽两句,比如他们最开始……有的时候他会想,他在云殷眼里到底是什么样的,云殷是不是真的觉得他人尽可夫。
可事实并不是这样。
事实并不是这样,云殷也并没有再羞辱他,他只是问:
“哪个琅?”
声音听起来很平静。
李昭漪定了定神,他说:“琳琅的琅。”
片刻的沉默。
说出口,李昭漪那种忐忑又回来了。
他骨子里还是有些自卑,觉得自己配不上这么好的字。但是云殷却道:“挺好的。”
“颜珩舟一向很会起名。”他道,“看人也很准。”
他顿了顿:“这个名字很好听。”
李昭漪突然就不说话了。
云殷以为自己说错了话。他其实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李昭漪现在就像是浑身竖着尖刺的刺猬,他想靠近,却不知道该怎么做。他犹豫着要不要换个话题,就听李昭漪道:“哥哥的名字里也有钰。”
他顿了顿,“你觉得,我和他一样,也配得上这样好的字么?”
话音落下,云殷抬了眼,神色里含了些诧异。
只是少顷,这点诧异消失。
他轻声道:“你确实是在介意他,是吗。”
不是没有查过来龙去脉。
李昭漪消失得太突然,总有缘由。
知道对方大概率是跟颜珩舟跑了之后,他也试图找过原因。
李昭漪的人都守口如瓶,他只能从外部着手,到最后,提醒他的,是实在看不下去,帮着找人找了许久的常梓轩。
他对于颜珩舟的胆大包天已经失语了,到底还残留了几分理智。
他说:“你知不知道京里最近在传你和殿下的流言?”
想来想去,只有这件事有关。
但云殷想不通,这件事究竟为什么会那么重要。
他说:“你信了什么?”
李昭漪不说话。
他不说话,云殷就有些焦躁。
他说:“我和殿下光明磊落,什么都没有。陛下,您到底是听了哪里的传言,觉得我和殿下之间会有超出君臣之外的关系?”
李昭漪还是不说话。
他不是不想说,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流言的每一桩细节,好像都在一点一点地羞辱他,提醒着他他和云殷之间见不得光的关系,其实比他想得还要廉价。
身旁传来了脚步声,云殷按着他的肩膀,把他转了过来。
他轻声道:“李昭漪,你告诉我。”
“你告诉我。”他深吸了一口气,压抑着心里的焦躁,用生平从未有过的耐心,哄着人,“我才能向你解释。还是你打算一句话都不问我,就这样直接给我判死刑?”
他终于摒弃了所有君臣的礼节。
在这个陌生的小镇,他和他的心上人,他想要知道他内心最深处的想法。
他等了许久。
等到外面最后一丝亮色都消失了,夜色重新笼罩大地。他才听到李昭漪轻声开了口:“他们说……你和太子哥哥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云殷在心里吐出了一口气。
“要说青梅竹马。”他道,“常梓轩也是。你的好哥哥也是。你以为谁能逃过?”
他还是没忍住,语气里带了一丝微妙的酸。
这无关身份和血缘,哪怕李昭漪今日喊着哥哥的是他亲哥李昭钰,云殷也会嫉妒。他平等地嫉妒每一个和李昭漪亲近的人。
李昭漪:“……”
他继续说:“潜龙殿……”
云殷的脸色冷了些。
他脸色一冷,李昭漪就抿紧了唇。
就像是受到惊吓,马上要跑回窝的小兔子。
云殷拎住了小兔子的后颈皮。
他说:“潜龙殿那一夜,我确实是为了你哥哥动的手。但那无关任何感情,只是因为……觉得恶心。”
他看着李昭漪懵懂的眼睛,轻声道:“你知道你哥哥是怎么死的吗?”
“被烧死的。”他平静地吐出了三个字。
“他是储君,是太子。但他从未受过他的父亲一丝一毫的偏爱。他们找不到任何废掉他的理由,就用这样下作的手段来逼他让出皇位。这件事,是你父亲默许的。”
李昭钰的声势太大,夺嫡的后期,他已是众望所归。
恨他的人不止李昭承,还有他自己的父亲。
但是睿德帝当时已近暮年,李昭承和成阳两人野心虽大,却计谋不足。夺嫡后期明暗交锋了许多回,到最后,他们选择了破釜沉舟。
在那一刻,云殷感觉到了无比的恶心。
云殷的眼睛里倒映出李昭漪有些震惊的神色。
李昭漪很快地道:“对不起。”
他在为自己听信流言,揣测了潜龙殿一夜云殷真正的动机而道歉。知道了来龙去脉,他能理解云殷。这样的事,实在不能和风月混为一谈。
他道歉得快而干脆,眼睛里全是认真,云殷的心蓦然一软。
他忍住低下头亲吻李昭漪的冲动,耐着性子道:“除了这个,还有什么?”
他今日要彻底解决李昭漪这个荒唐的心结。
李昭漪沉默了片刻。
大约是刚刚的事让他心生愧疚,这一回,他回答得很快。
他撩起了手腕:“还有……”
“这颗痣。”
云殷垂了眸。
他顿了顿:“痣怎么了?”
“太子哥哥也有这样的一颗痣。”李昭漪意识到了什么,“你不知道?”
云殷意识到,他触碰到了问题的最核心。
“不算不知道。”他耐心而诚实地道,“你现在问我,我想起来了。但也只是现在。”
他跟李昭钰的友谊丝毫没有变质,平日里大家都是宽袍大袖,他怎么可能闲着没事盯着别人的手腕看。就算偶尔瞥到一眼,也不会在意。
他沉默了片刻:“一模一样?”
李昭漪:“……嗯。”
“颜色,位置。”他道,“都一样。”
云殷:。
他说:“你们是亲兄弟,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但是他们说你是因为这颗痣才会找到我。”
“……我说了,我根本不知道你哥哥也有这颗痣。”
“你没见过么?”
“没有。”
“……不可能吧。”
“你也没有否认,流言都传了那么久了。”
“……臣也没想到陛下真的会信。”
“我信了。”
“不准信。”
“那你还……”
“什么?”
“那你,那个的时候,还亲。说很好看,很特别。我当然会误会。”
“……”
李昭漪的神色镇定,眼神却已经有些恍惚。
云殷看着他,看上去既想把他就地掐死,又想立刻把他拖到床上。
他冷静地说:“陛下,那是在和您调情。”
李昭漪的耳根腾地烧了起来。
可是片刻后,他脸上的血色又淡了下去。
他动了动唇:“所以,是我误会了。”
他误会了云殷和李昭钰的关系,其实他们之间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有。可是,他为什么还是觉得难过呢。
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过别扭,又觉得难堪。
他胡乱地低声道歉:“对不起。”
随即转身就想走,却被拽住手腕。
几乎是被拽住的刹那,李昭漪的眼泪就顺着脸侧流了下来,云殷想出口的话卡在喉咙口,另一只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攥紧。
他听到李昭漪轻声而又迷茫地问:
“如果你们之间什么都没有,那么我们,又算什么呢。”
他和云殷又算什么呢。
没有替身,没有爱而不得。
没有任何联系的纽带,只有隐秘而混乱的关系。
他为云殷找了个合理的理由,但事实证明,这个理由自始至终就不存在。所以,为什么?他们之间又算什么?
他是云殷的禁脔、宠物?
还是他一时想起想要捕猎和圈禁的对象。
李昭漪不知道。
他终于意识到他想要逃避的自始至终都是什么,不是所谓的、不堪一击的流言,是他内心深处对于这段关系的抵触。
他不想要这样的关系,也不想要这样的自己。
可云殷又做错了什么。
他们说好的,他默许的。
李昭漪想忍住眼泪,但却始终控制不住。
他不得不别开眼,努力想要遮掩,与此同时,他终于想要逃离这个现场。
是的,这就是他无法面对的。
他不想听云殷亲口说出那些事实。
比如“我们不就是床伴么?”,或者“李昭漪,你还记得当初你在床上是怎么□□的么,现在开始装纯了”,以及,“李昭漪,以你的身份,有什么资格跟我提要求?”
他知道。
他没有资格。
他该乖乖的,他该听话。
“李昭漪。”
李昭漪捂住了耳朵。
不想听。
不要说。
手被拉下来,他拼命挣扎,却被拢在了怀里。
熟悉的味道,熟悉的香味。云殷抱着他,手也有点抖。
他哑声说:“别哭了。”
“……别哭了,陛下。”
不再犹豫,没有踌躇和不安。一个吻轻轻落在李昭漪的额头。李昭漪眼睫微颤,云殷的话已经响在了他的耳畔。
“不是您想的那样。什么都不算,要算,就算臣求而不得,死缠烂打。是臣为了一己私欲把您留在身边,您什么都没做错。”
“陛下……臣心悦您。”
“您听到了么?”
颜珩舟蹲在长廊上,手里拿了根弹弓。
屋子里动静隐隐约约,他一边扒拉着弹珠一边竖起耳朵,不知道什么时候,身旁站了个人。
摄政王现任第一影卫木柯瘫了张脸,眼观鼻鼻观心地执行自己作为影卫的职责,平铺直叙:“颜公子,这回您和陛下,真的太乱来了。”
颜珩舟:“我感觉你内心戏应该挺多的,非要装得这么正经吗?”
木柯:“……”
他看着颜珩舟拿了一颗花里胡哨的珠子打了一颗出去,惊起一片飞鸟。
然后,这位看上去文质彬彬的贵公子百无聊赖地拿了第二颗,与此同时,因为太热,而颇有些嫌弃地撸起了袖子。
恍惚间,木柯仿佛又回到了很久之前。
那个时候还没有夺嫡,也没有各种勾心斗角。
东宫里,以他家主子为首,几个恣意张扬的少年见天儿地把整个宫闹腾得鸡飞狗跳。虽然不受待见,但仍然在这方寸之地自得其乐。
一转眼,时过境迁。
清丽幽静的东宫变成了郊外的一座普通的院子。
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他正出着神,身后却突然传来了开门的动静。
颜珩舟比他反应快得多,丢了弹弓就站起身,彩色的弹珠骨碌碌地滚落在地上,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将它拾起,手的主人看了眼,语气平静:“从我那偷的?”
“怎么说话的。”颜珩舟理直气壮,“兄弟之间,能叫偷么?”
一旁的木柯抽了抽嘴角。
说话归说话,他还记着正事。
颜珩舟和云殷这一来一回间,他偷偷往屋里瞧了眼。
只是夜色昏暗,屋里又没点太亮的烛火,他只能看见隐隐绰绰空着的床帐,还有被门掩住的,坐在桌边的衣袍的一角。
……居然没闹到床上去?
木柯心底里觉得稀奇,云殷却仿佛察觉到了他的心事一般。
他说:“陛下一时半会儿不睡觉,你让厨房做碗甜汤或者别的清淡适口的点心,一会儿给他送进去。”
木柯忙应声称是。
他走了,颜珩舟跟云殷四目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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