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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师尊,三年死遁(梅听剑)


他一字一顿:“我从未对叶淮动过心。”
另一边,叶淮依着江荼的话,从洞府深处的小路,向洞府后走去。
他并没有撒谎,苍生道忌惮曜暄,这座洞府,从外部向内看,就是一座废墟,连入口也寻不到。
没想到内里却是别有洞天。
叶淮隐隐有一种野兽直觉,认为今日将有大事发生。
不是天下大事,而是他的人生大事。
虽然江荼看上去生气,但叶淮从江荼的话语中,嗅到愠怒背后的心疼。
江荼心软,看到他惨不忍睹的识海,舍不得真的骂他。
他只要江荼的心疼就足够。
博得江荼的怜悯,他就能一直留在江荼身边。
叶淮从不奢求江荼真的爱他,光是这些疼惜和怜悯,他已然感激涕零。
就在这时,叶淮注意到余光里有什么一闪而过。
他追着看过去,本能地想要摸剑。
——骨剑的弧光,在他身前亮起。
那是一个身披铠甲的男人,五官隐在甲胄下,一对麒麟耳却在发间高高竖起。
男人手握骨剑,翻腕一砍一劈,地面顷刻裂开数道裂隙,最深的一条,直到叶淮脚边才停下。
呼啸的剑气吹散叶淮的长发,他盯着眼前的男人——
那是虚幻的影子,是身躯死亡后不愿离开的神识,挣扎着在记忆最深的地方留下烙印。
但叶淮的重点不在这里。
男人劈出的这一剑,叶淮识得。
是江荼教授他的,第二套剑谱的第三招。
翻遍天下剑谱,也未寻到一模一样的剑招,便知这是江荼独创。
为何男人也会?
男人不会回答他,只是收剑入鞘,汗水从他下巴滴落,落在鼓动的胸肌上。
“曜暄,”男人抹了一把汗,将甲胄解下,“怎么样?本座不愧是剑道天才吧?你才教了一遍,本座就会了。”
叶淮的头皮炸开,后背一阵接一阵发麻,眼前却是一片眩晕。
但他的视线,死死盯着男人,男人的一举一动都格外清晰。
他看着男人取下面部的甲,露出野蛮的、布满伤痕的五官。
——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第133章 淮水江岸(终)
鉴真宝灯在江荼掌心闪烁, 似乎疑惑冷心冷情的阎王爷怎么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江荼屏息凝神,意外地察觉到心跳加快。
他紧张地看着鉴真宝灯,等待它的回答。
——从未对叶淮动过心?
纯粹无暇的光芒, 开始闪烁。
一滴浓墨落入白色的漆, 越搅动,便越黑。
黑得发蓝、发红、黑到最深处。
漆黑的光羽闪烁着。
鉴真宝灯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真为白, 假则黑。
江荼紧紧攥着鉴真宝灯,听到自己的心跳,一声快过一声,一声高过一声。
他猛地收起鉴真宝灯,快步向着叶淮离开的方向追去。
他必须要告诉叶淮他的答案。
江荼在洞府中寻找叶淮的身影, 没有找到, 便向着洞府深处前进。
洞府后过去是神通鬼王修行的地盘,就连叶麟也没有踏足过。
实在是没地方去了,他才给叶淮指了这么一条路。
这小子果然实诚,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没过多久,已经走了这么深。
走着走着, 熟悉的“嘤嘤”声响了起来。
麒麟幼崽从黑暗中跑出,小炮弹一样冲到江荼身前,叼起他的裤腿,就往来处拽。
江荼微微一愣:“怎么了?”
昨夜他们降落昆仑虚,和叶淮神交的过程,总不能让孩子看见,江荼便让麒麟幼崽在他的洞府里自己玩耍。
眼下看来, 它是遇到了刚刚出门的叶淮。
可为何如此迫切?难道叶淮出了什么事?
江荼心下有些紧张,因为麒麟幼崽此刻的表情, 比叶淮被困在高溪蓝水时,还要凝重几分。
他生怕自己昨夜没能彻底帮叶淮平衡煞气,抱起麒麟幼崽,快步向前。
好在洞府就那么点大,穿过黑暗,叶淮的背影很快就出现在眼前。
他就站在过去神通鬼王修炼的鸿泉前,千年过去,鸿泉已然干涸,四处杂草丛生,就连鹅卵石,也因为积年累月的时光,而爬满裂纹。
这里没什么好看的,显而易见。
可叶淮却低着头,不知在看什么,看得极为认真,就连江荼到来,也没有反应。
江荼愈发紧张:“叶淮?”
叶淮的麒麟耳竖起,分明听到了,却一动不动。
江荼无法,缓步向他靠近,警惕着捉住他的手腕,一搭。
脉浪有力,未见煞气痕迹。
排除了叶淮被煞气控制的可能,江荼心里的石头落下一些,道:“叶淮,怎么了?”
回应他的是一声撕裂般的啜泣,叶淮对他的触碰反应极大,身躯剧烈颤栗着:“师尊…”
这一句呼唤太可怜,像数九寒天被遗忘在雪地里,又像独自被锁在家中十数年。
氤氲着浓浓的绝望。
江荼从来没见过叶淮这幅样子。
地府众鬼曾向他描述过,叶淮遍寻不到他时,剧烈呕血的样子。
光听着便心如刀绞,此刻江荼亲眼看见,更是疼惜不已。
却又疑惑,不知发生了什么。
江荼伸出手,用力一掰,生怕把这崩溃边缘的男人彻底掰碎,收敛了几分力道。
借着叶淮侧身的角度,江荼看向前方——
煞气凝聚成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和叶麟一模一样的男人,咧开嘴向他微笑:“曜暄,你什么时候和我回神界成亲?”
江荼的脸色骤然一冷,拽不动叶淮,只能以身为盾,挡在叶淮与“叶麟”之间。
然而听到这句话的叶淮,像被凌迟一般抽搐了一下,硬生生呕出了一口血。
江荼喉间发紧,用力捧着叶淮的脸,不让叶淮软倒下去,指腹贴着叶淮的脖颈,便是脉流紊乱,隐隐有爆体而亡之势。
江荼从没有这样慌乱:“叶淮!清醒一点,看着我!”
叶淮扬起茫然的眼睛,两行泪先滚落下来:“师尊,那我算什么?”
江荼不过是片刻迟疑,叶淮就像受到毁灭性打击,眼底瞬间漫出汹涌煞气。
他疯了一样攥住江荼的手,咆哮间无数血沫喷在江荼脸上:“那我算什么?!师尊,在你眼里我到底是什么?”
一声声撕裂声带,质问江荼的同时,也在质问自己。
“叶麟”抢在江荼之前回答了他:“替代品,本座的替身…”
“闭嘴,闭嘴,闭嘴!!”叶淮狠狠甩出一道灵力,要将“叶麟”打散。
但他挥出的灵力在半途就变作煞气,反倒增强了“叶麟”身形的实体。
江荼拦住叶淮的动作,不让他再继续挥出灵力。
叶淮的状态太不稳定,体内好不容易调和的阴阳又开始失衡,灵力再继续透支下去,他绝对会因为失控被彻底吞噬。
可这个动作,好像让叶淮产生误会,他激烈地嘶吼起来:“师尊,你要护着他,连我碰他一下也不愿意么?!”
江荼还没反应过来,眼前景象猛地天旋地转。
他被叶淮一把摁在地上,后背重重撞上碎裂石屑,衣物瞬间就被扎破,石屑刺入皮肉。
“师尊,你对我好,是因为他吗?”叶淮面目狰狞,双手掐住江荼脖颈,显然已分不清自己在做什么,“你是因为他才救我、才教导我、才保护我的吗?”
江荼想要否认,但叶淮的双手死死卡着他的下巴,正在不断发力,甚至能听到骨骼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们的差距太大,叶淮像一头巨兽笼罩在江荼身上。
青筋不断在江荼脖颈上浮动。
叶淮喃喃自语:“师尊那个时候,说自己记忆尽失…是不是也是骗我的?”
江荼扣住他的手掌边缘,叶淮力气大到不可思议,根本无法掰开,反而换来更加狂风骤雨的挤压,逼出一声濒死的痛哼。
江荼不介意被掐死,如果叶淮掐死他就能从无尽梦魇中获得解脱,江荼乐意死这么一次。
可泛滥的煞气告诉他,不可能,叶淮只会坠落更深的深渊。
这一切因他而起,他就是死,死前也必须把叶淮拉出深渊。
江荼五指成爪,向叶淮心口重重一捣!
叶淮猝不及防之下猛呛出一口血,江荼趁此机会翻身压上,揪住想要反抗的叶淮的领子,把他往地上一摁,逼近过去:“听着,当然不是。”
话音落下,他再次被叶淮压回地面。
这回江荼不愿再反抗,一双平静的柳叶眼与叶淮对视。
他的话,叶淮似乎听进去了,手臂撑在江荼两耳边,额头无力地垂下,与江荼抵在一起,每说一句话,就有一滴眼泪落到江荼脸上:“那现在呢?师尊,现在,你什么都记起来了,你愿意和我再试试,是不是因为…因为他…?”
“叶麟”又在一边凉飕飕开口:“当然。”
话音落下,叶淮剧烈喘息着,脖颈上青筋绽开,在皮肤下不祥地跳动着。
“我要听你说,师尊,我要听你亲口告诉我…”
江荼缓缓闭上眼,感受着叶淮额头的滚烫温度:“不是。”
“叶麟”的身躯像风吹动烛火,摇晃了一下。
就是现在。
无相鞭撕裂浊息,狠狠将“叶麟” 抽成碎片!
江荼眼眸眯起,确认了自己的推测。
煞气组成的“叶麟”,是叶淮在和自己对话。
他痛苦时,煞气就膨胀;
内心动摇时,煞气也跟着动摇。
但这一鞭子并不能改变更多,煞气复又重新凝聚。
叶淮呕出一口血,在这种情况下,他依旧本能地避免弄脏江荼的身体,头侧向一边干呕着。
他的身躯又向下压了些,手臂已经支撑不住,半边身子侧压下来,疼到五官扭曲。
江荼心疼至极,抱住他的脖颈,将血糊糊的徒弟搂到自己怀里。
叶淮就在他怀中喘息,眼泪混着血不断往下掉:“师尊,我好痛…我的心脏痛…”
煞气冲击着他的四肢百骸,还能说话,已经很了不起。
俄而,叶淮又想,至少江荼刚才否认了,江荼还愿意骗他,那他也可以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至少江荼不会推开他、不见他,也挺好。
叶淮软了语气,伴随着抽噎:“师尊,您再骗骗我,您说什么我都信,我…”
江荼一遍遍抚摸他的后颈,耳廓,脸颊…柔声道:“叶淮,你听我说。”
江荼像安抚一头躁动的野兽一样,捧着他的脸颊:“千年以前,我与叶麟,确有姻缘。”
这三句话,叶淮像彻底失去希望,好像置身于深夜,一点光也看不见:“那我呢?我对您来说到底是什么?您怎么能这么对我?您连骗我也不愿意,您怎么能对我这么残忍?”
他声泪俱下地控诉着,剧痛和悲伤让他无法再压抑内心的情绪,叶淮感觉自己难过得快要死了,所有身体的疼痛都比不上江荼亲口承认来得痛苦。
他以为他只是不够好,只要他努力变成江荼要求的样子,江荼就会喜欢他。
可原来他什么都不是!
江荼对他好,是因为叶麟!
就连骗他,说自己和叶麟没有关系都不愿意!
那他呢?他在江荼眼里究竟有没有姓名?
泪水从叶淮眼角潮水般滚落,琥珀眼像日暮迷蒙的日光,就快要沉没入黑暗里。
江荼道:“你现在才知道我残忍?晚了。”
煞气这时想要重新开口,被江荼再次毫不留情地撕碎。
“叶淮,你身上的麒麟骨,就是勾陈神君的脊骨,当年,勾陈神君为了留下我的魂魄,魂飞魄散,只剩一副脊骨,转世轮回。”
叶淮怔愣片刻,努力思考状:“…原来我只是一副骨架…我只是他的…骨头…”
叶淮的泪水滴在江荼脸上,他崩溃地重复着“原来我只是骨头”,好像要把自己蜷曲起来。
江荼擦去他的泪花,虽然无堪大用,因为叶淮的泪水已经决堤:“…脊骨在天地间寻找我的踪迹,寻找了一千年,但我记忆尽失,在地府深处…所以脊骨找不到我,就轮回、再轮回,…直到今天。”
“叶淮,十年足够一棵树苗成长为参天大树,百年足够一人走过生命长路,而千年,足够任何神智未开的生灵,诞生出人格。”
叶淮徒劳地摇着头:“我不明白,师尊,我不明白…”
江荼于是道:“那就说些你能明白的。”
他掌心一亮,鉴真宝灯就出现在二人之间,浮羽鎏光让叶淮倏地一愣:“这是当年白泽送的…”
叶淮还记得。
江荼道:“这是地府的宝物鉴真宝灯,用以验明殿上亡魂是否说出真话,若为真,宝灯呈现白色,若为假,则呈现黑色。”
叶淮忽然想到了什么,煞气的侵蚀让他的负面情绪被无限放大:“那当年…岂不是…师尊,当年你就知道了一切,从那么早开始您就在骗我!”
江荼反问他:“你后悔了吗?”
叶淮瞳孔一缩:“…什么?”
江荼抚摸他的耳垂,挡开蔓延的煞气:“这些年你在昆仑虚等我,毫无保留地爱我…叶淮,你后悔了吗?”
怎么会后悔?
爱江荼已经成为叶淮的本能,即便心脏痛得像被生生剜出,他还是立刻就否认:“不后悔,我这辈子最高兴的,就是能成为您的徒弟,就算您从来只把我当替身,从来没有爱过我,我也不后悔…”
鉴真宝灯散发出柔和的白光。
江荼眼眶一涩,湿润从眼角滑下:“但我后悔了。”
“不!别…师尊,别…”叶淮好像哀求又在威胁,语气凶狠,眼眸却红得滴血。
江荼拨开叶淮的额发,逼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我后悔我没能早一些接受自己的心意。”
叶淮瞳孔剧颤,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呜咽。
“叶淮,你该知道我为何逃避见你,他们说我是地府最公义的鬼,可我却将最多的不公都施加给你。”
“我认为自己是卑劣的,我享受你的爱,却从不给任何回应。”
江荼始终在批判自己。
叶淮对他的爱,毫无保留,满心满眼都是他。
可拥有两世记忆的江荼,心底永远都会有过去的影子。
混着杂质的砂砾石,在璀璨钻石的面前,总是黯淡无光的。
在与叶淮的关系中,江荼始终是主导者,他执着于给予叶淮平等的爱,苛求自己做到公正,施加给叶淮的却只有将要失去他的恐惧。
江荼后悔了,他后悔自己指引那样多的亡魂拥抱来世,却自己忘记了生命的真正意义。
该向前走、向前看。
无须隐瞒、无须逃避、无须不耻。
江荼的指腹停止叶淮眼睑下方,他引着叶淮低头,亲吻叶淮湿透的眉眼:“在我眼里,你是我的徒弟,也只是我的徒弟。”
你不是勾陈的脊骨,不是人人畏惧的神君,不是灭世的气运之子。
只是我江荼一手养大的徒弟。
“我爱你。”
鉴真宝灯纯白的光芒,刹那间湮灭所有黑暗。

煞气散尽, 昆仑虚的洞府后,已是满地狼籍。
叶淮的身子还在抖,双手捧着鉴真宝灯, 翻来覆去地看, 眼泪一颗一颗砸在灯上。
浮羽被浇湿,不爽地闪烁一下。
“师尊, ”他可怜极了,一边抹眼泪,一边抹脸上唇边的血迹,“你再说一遍刚刚那句话好不好?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江荼平静地看着他:“我爱你, 叶淮。”
鉴真宝灯的白色更亮一些, 像星辰倒映在叶淮眼中。
叶淮的麒麟尾终于恢复生机,在他身后用力一左一右、一左一右地摇着。
江荼伸手想摸,举到半空,被叶淮一把拽住。
叶淮眯着眼, 脸颊蹭进江荼掌心,紧贴着陶醉地蹭了蹭。
江荼没有抵抗, 便由着他去。
叶淮眨了眨眼睛,先是一滴凝结的泪水滴落下来,眼睛里的光终于重新聚焦。
这一眼,他吓得不轻。
只见江荼脸上身上,全是血迹和水迹,因着被他摁在地上,还有泥点子, 玷污了阎王爷高洁无瑕的面庞。
恍惚中他似乎又看见当年灵墟山的江荼,被他一剑贯穿心门。
而最显眼的, 莫过于江荼脖颈上,清晰的掐痕,力道之大,已经在白皙皮肉上留下淤青。
他想起自己是怎么掐着江荼的脖颈,像野兽叼住猎物的咽喉。
叶淮鼻尖一酸,又有点想哭:“师尊,我把您的脸弄脏了…我、我还…”
江荼轻飘飘道:“谁让你是一头脏麒麟。我被你拱了这么多下,岂能毫发无损?”
江荼鲜少开玩笑,开玩笑开得叫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叶淮又眨了眨眼,脑子没转过弯来,指腹先落在江荼脸颊的血渍处,想替他擦拭干净。
江荼道:“叶淮,可以让我起来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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