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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师尊,三年死遁(梅听剑)


死于非命的人们怨气深重,阴气遮住他们的五官,他们却在江荼看过去时,将阴气都散去,用死去的脸,鲜活地迎接着江荼的目光。
有人在为他的惨状哭,有人在为他们的重逢笑。
却没有一人恨,没有一人怨,那梦魇与囚牢中千万次中伤江荼的诅咒,江荼难以从他们脸上看到分毫。
在亡魂的最前方,是一个一脸灰土的少年。
江荼在白虎爪中救下了他,给他取名云鹤海。
云鹤海站在亡魂前方,他被修士们拦住,只能远远看着江荼:“曜暄哥哥,我终于、我和大家终于…终于见到你了。”
“你千万、千万不要听他们瞎说!如果不是你,我早就在空明山就死去,是你给予了我们新生,…你没有错!你从来都不是罪人!”
江荼恍惚地听着。
六天六夜,这是第七天。
从昆仑虚到这里,他们走了整整六个日夜,云鹤海只有十岁,脚底磨出多少血泡,江荼都不敢想;
而那些亡魂,他死去的百姓们,他们在日光下经历了多少煎熬,才走到他的面前?
是什么支撑他们走到他面前?
是仇恨,还是失望?
云鹤海回答了他的问题:“大家都…想在魂飞魄散前,再见你一面。”
在云鹤海的话语中,祁元鸿大怒:“苍生道面前,你们发什么疯?一群死去的亡魂,生前掀不起风浪,死后何足畏惧?!还不快点拿下!”
修士们从震惊中回过神,纷纷祭出法器。
亡魂长途跋涉只为见江荼一面,执念已了,本就即将消散,哪里经受得住修士们的围剿?
然而修士们尚未动手,便有一道声音,将他们打断。
他们感到万钧之力压在他们的身上,竟然一个接一个瞬间倒地,动弹不得!
他们被迫听着高台上,那满身镣铐与枷锁,被伤痕与鲜血涂满的青年说话。
这次无人强迫,江荼自己抬起头。
他直视着那只金色眼睛:
“…我找到了。”

我一直找寻自己所求的道, 却最终一无所获。
我以为是我错了,我走在错误的道路上,做出错误的决定, 我的错误导致生灵涂炭, 百姓皆死,我是罪人, 应该忏悔。
“我没有错,又何来的罪?”江荼直视着金色巨眸,“又有谁能定我的罪?”
苍生道的眼眸瞥向他,那写满慈爱的瞳孔下,一根根血丝开始浮现。
它似乎被激怒了, 就像一个伪善的父亲终于无法再掩饰对叛逆孩子的不满。
注意到金眸异常的不止江荼, 六山首座齐齐出手:“堵住他的嘴!”
六股当今修真界最强大的灵力就要化作六色绳索缠住江荼的唇舌。
然而早在他们能够触碰到江荼之前,赤红灵力就如蛇的血盆大口,尖牙狠狠刺入脖颈,将他们的攻击直接剿灭!
肉眼可见的恐怖力量在天与地的交界线膨胀, 以那血红的青年为原点,宛如日轮从地平线升起, 越来越亮,越来越灼烫,甚至空气都被烧得沸腾。
这是什么层级的力量?
今日应邀来观看曜暄行刑的,不乏各大仙门的掌门与佼佼者,苍生道慷慨赐予他们无穷灵力,几乎人人地阶,天阶亦是遍地。
但他们惊恐地发现, 自己在江荼的力量下,竟然完全不敢动弹。
是的, 不是无法动弹,而是不敢动弹!
就像草食动物与天敌正面相逢,刻在骨子里的被捕食的恐惧,让他们连呼吸都放慢了节奏!
膨胀的,恐怖的赤红灵力,在天地之间掀起红色云雾,很快遍布整座高台。
江荼注视着苍生道的眼睛:“你敢将无情道的真相告诉他们么?告诉他们神界根本没有无情道,修行无情道根本无法飞升,又或者——你从一开始就拒绝人类登神。”
你的恩赐只是欺骗,你的慷慨全是虚伪。
苍生道,为何你只有一只眼睛,而无唇舌?
是你不屑回应人们的哀求?
还是不敢回应人们的质疑?
你只是用讥讽的眼球,欣赏着人间的苦厄,然后——
将人们推入更深的深渊。
江荼的话语掷地有声。
距离他最近的台上首座,好像听到的不再只是一个青年温润的嗓音,而是动天撼地的海啸,正在冲撞着他们百年来建立的信仰。
惊怒交加之下,祁元鸿吐出一口鲜血:“胡言乱语!曜暄,你岂敢如此攀咬苍生道!!”
灵墟首座也被江荼的灵力摁在地上,好整以暇地换了个躺平姿势,悠悠道:“元鸿老大,你想想,他的仙骨已废,哪里来的灵力?!”
其余首座的瞳孔齐齐一缩。
苍生道赐予人修仙骨,辅助他们修行,人修因此对祂感恩戴德。
可事实证明,没有了仙骨,依旧能够调动灵力。
是他们理解错了?
苍生道在欺骗他们?
忽然,天边一阵巨响。
好像有迁徙的兽群从远方山头冲下,巨蹄踩得地面震颤,发出隆隆巨响。
又好像有巨兽自沉眠中醒来,敛起的羽翼抖开,为腾飞做着最后冲刺。
修士们以为是苍生道终于不再忍受江荼的污言秽语,要降下神罚,让这不知好歹的原罪之人闭嘴。
但很快,在场的所有人都回忆起了这种声音。
轰隆、轰隆、轰隆。
是谁的雷劫?
答案不言而喻。
浓云瞬间侵袭整片天空,苍生道的巨眼像硕大的瘤,被挖去后在皮肤上徒留一个空洞,孤零零地被包裹起来。
六山首座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脸上的震惊与慌乱。
灵墟首座凉飕飕道:“苍生道怎么会允许曜暄这时候引来雷劫?他又要渡劫了,诸位,这回我们看来是束手无策了。”
祁元鸿咬牙切齿:“闭嘴!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但实际上,即便灵墟首座不说,他们也从这诡异的一幕,看出了端倪。
——雷劫不受苍生道掌控。
一声接一声的巨响,好像将天地都连接起来,裂隙般的紫电爬满天幕,将黑夜从沉睡中唤醒。
像是击打登闻鼓的鼓声;
像是升堂时杀威棒正在捶打。
它们鸣冤,它们正名。
清白者终获自由,而撒谎者将入囚笼。
江荼并不害怕来势汹汹的雷劫。
这些雷甚至比几天前昆仑虚上的还要庞大粗壮,数量也更多,但江荼并不畏惧。
甚至,也没有躲避。
他依旧被锁链束缚在半空,神雷劈打在铁链上,紫色的蛇在金属邀请中爬入江荼的身躯。
应当是很痛的,江荼的脸色比冥币还要苍白,柳叶眼却亮到惊人。
他看到苍生道的巨眸正在眨动。
几乎就在下一瞬,一滴金色眼泪从苍生道眼中流下,化作万千刀雨砸向地面!
祂并不在意亡魂四周还有动弹不得的修士,攻击又狠又凶,带着不可言说的气急败坏。
在修士们被削断手脚的哀嚎中,一面灵力屏障牢牢竖起,将云鹤海和昆仑虚亡魂包裹起来,接触到金色刀雨的刹那,就将来势汹汹的刀刃粉碎!
众人皆是一惊:
江荼此刻的力量,竟然能够正面与苍生道抗衡!
苍生道似乎也愣住了,眼眸眨动得更快,睫毛纷纷飘落,若漫天飞雪,落在修士们身上。
修士们周身立刻浮起一层金色羽纱,被刀雨刺破的伤口也开始愈合,他们欣喜若狂,视之为神迹。
然而很快他们就察觉到了不对。
他们的身躯迅速干瘪,像有人将精血从身体内抽出压榨,他们变得干枯如骷髅,眼睛暴突在外——
灵力却蒸腾向上。
属于无数修士的地阶、甚至是天阶的灵力,都开始向着苍生道汇聚。
祂赐予祂的信徒力量,而现在,祂要从他们身上取回恩赐。
——用以平息叛乱。
修士们在地上打滚,眼睁睁看着自己变成干尸,临死的哀嚎响彻高台:“救救我,救救我,我不想死!”
他们伸出手,却不再向着苍生道,而向着那被锁链束缚的、被他们唾弃的青年。
江荼仍未低头。
他阻止不了这场死亡的瘟疫,却要想办法切断瘟疫的源头。
苍生道从他人身上夺取的力量并不纯粹,每个人的灵魂都有着极不相同的光彩,混杂在一起时,就像油墨倒入湖泊,只会变得浑浊。
而那浑浊的对立面,赤红永远干净而热烈。
一道落雷从江荼与苍生道之间砸下,好像战争的号角。
赤红陡然暴涨,在雷雨飘摇中,接住了苍生道的全力一击!
“江曜暄。”
一个沉闷,却又高亢,像有千万人共同开口的声音在江荼耳边响起。
江荼觉得耳膜剧痛,竟生生在这声音中被震得耳道血流不止。
那声音又呼唤他,平和而安宁:“为何背叛我?为何污蔑我?为何忤逆我?”
江荼扯开一抹讽刺的笑:“为何不敢用你自己的喉舌发声?”
他看向高台下,灵力被榨干而死去的修士们,尸体竟翻身坐起,干枯的嘴大张着,声音汇聚成苍生道的话语。
苍生道回避了他的问题,又或者根本没有在乎他的问题:“你觉得你还能支撑多久?曜暄,你已是强弩之末,我自看得出来。”
似乎是为了证明他的判断正确,一道古树枝干那么粗的雷,轰然劈在江荼身上!
铁链猛然绷紧,江荼的脖颈上青筋浮动。
苍生道低垂眼帘:“你连铁链都挣脱不开,又为何要质疑我赐给你的自由?”
江荼吐出一口血沫:“奴役并非自由。”
苍生道眨动眼眸:“又有谁能定义自由?曜暄,我仍中意你。”
又有一道神雷劈下,铁链发出铿锵巨响。
要把人骨骼都踩碎的剧痛瞬间蔓延开来。
唯一没有被苍生道剥夺力量的六山首座,都仰起头看着江荼。
他们惊疑不定:
他还能坚持多久?
他为什么还要坚持?
苍生道明明已经让步!
江荼直白地拒绝:“可我不愿委身于你,装聋作哑。”
他已睁开双眼,谁又能让他继续沉睡?
苍生道叹了口气,目光似乎有一瞬间失焦:“你拒绝了无情道,你又知道自己要求什么道?”
旁人给予的捷径不走,为何要去攀登那悬崖峭壁?
恐怕你还未攀登至峰顶,就跌落而粉身碎骨。
——不,曜暄,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已经粉身碎骨。
江荼笑了起来:“我不知道。”
何谓道?
天生万物,万物生道,
生死枯荣为道,自然轮转为道,
长生可为道,无情可为道;
然强权非道。
——我不在乎粉身碎骨。
“道…该有各人自己追寻,我不能定义道,你也不能。”
江荼看向台下,那层层攒动的亡魂。
他们正在穿越干尸,在神雷的阻拦中,拼尽全力向他靠近。
江荼忽然收紧手掌,五指掐入肉里,铁链绷到最紧,似乎下一秒就会崩断。
他就像即将坠崖的攀登者,而铁链是拴住他的最后一根绳。
可江荼亲手斩断绳索。
他的眼中迸发出前所未有的烈火颜色,映日的红霞在转瞬之间吞噬雷云,并将之同化。
江荼笑道:“你以为我,斩不断这镣铐?!”
咔啦、咔啦…
铁链根根断裂,一半从空中坠下,一半仍锁在江荼手腕。
他的红衣化作最绚烂的火流星,金眸惊恐地发现,原来那些神雷并没有真正伤害到江荼,而是江荼在邀请它们与自己共舞。
神雷中蓬勃的阳气从江荼体内向四周蔓延,即便是金眸也被这绚烂的光照耀得想要阖眼。
与此同时,江荼大喝出声:“神通鬼王!!”
阴气回应他的呼唤。
从地底深处滋生的阴气,每向上攀登一分,就有厉鬼的哭嚎与尖笑更响一分,那消散于天地的亡魂,在此刻找到宣泄的出口。
它们已经消散,但它们仍能为后人开路。
自与江荼达成合意以来,神通鬼王从消散亡魂身上积攒的阴气,在此刻爆发出最深刻的不甘与对自由的渴望,井喷般如反向的雨点向上炸开。
轰——!!
阳气与阴气碰撞,在一瞬间厮杀,又在下一瞬融合。
天地间的阴阳达到绝对的平衡,而苍生道难以染指半分。
这是属于生命自己的平衡。
紧接着,阳气开始上浮,化作日圆;
阴气开始下沉,散入地里。
一个新的世界正在孕育。
苍生道怒不可遏:“曜暄!!”
无数浑浊灵力向江荼袭去,带着气急败坏,要将他粉身碎骨!
江荼已将全部力量贡献给鬼界,本应再无还手之力。
但他意外地发现,自己的力量不仅没有消散,甚至更加强大。
无相鞭迅速挥出,天罗地网的攻击在江荼眼里仿佛被放慢无数倍,眨眼间就被化解。
无相鞭向着金眸汹汹抽去!
——然而。
在无限放慢的视野中,江荼看到一丝狂怒后的愉悦,从金眸中一闪而过。
下一瞬,他感到小腹一凉。
一柄骨剑,贯穿他的腹腔,穿透他的金丹。
而眼前,出现了几缕青赤交加的长发。

那是一双被漆黑夺去光芒的琥珀色眼瞳。
他身上披着一层厚厚铠甲, 镀银的金属光泽即便在深夜也绚烂耀眼,那是难以被甲胄阻挡的杀伐之气,源源不断从骨剑上, 灌入江荼体内。
灵力飞散, 江荼的黑发在眨眼间化作纯白,如漫天飞雪, 向下坠去。
苍生道开口:“勾陈,杀了他。”
勾陈神君眼底的黑暗更重,杀气四溢,他像最忠诚的将领,只听从王命, 无需自我。
他将骨剑又推入江荼的小腹几寸, 伴随血肉撕裂的声音,剑尖穿透江荼身躯!
“曜暄哥哥!”
“曜暄!”
人们的呼唤若即若离,江荼意外地在其中听到了六山首座的声音。
他在血雨中艰难抬眸,苍生道的眼底写满嘲讽笑意。
看吧, 曜暄,真正的至高神界, 仍是我阶下仆臣。
你以为自己逃离了我的掌控么?
你错了,是我不屑于分尔等蝼蚁哪怕一睨。
而当我的神旨降临,
就是你的死期!
神罚降下,不分敌我,苍生道要将江荼千刀万剐,也要将见到祂真正面目的人类抹杀干净。
江荼飞速向下坠落,无相鞭脱手, 化作一张巨网罩向大地,承接住苍生道的怒火, 在灵力碰撞中迸发火星。
所有的,活着和死去的人们,在这一刻共享来自人界至尊的庇佑。
而现在,无私的人界至尊伸出手,轻轻勾住了勾陈神君的脖颈。
他的指尖拽住了一根长线,长线牵引出一枚银锁。
长命锁。
江荼的长命锁。
在叶淮返回神界平乱时,江荼亲手系在了他的脖颈上。
江荼拽着长命锁,迫使勾陈随他一起坠落。
勾陈神君不知为何没有反抗,在长命锁漏出铠甲的刹那,他像被定住身形一般,琥珀眼里写满挣扎。
江荼张开唇瓣:“…叶麟。”
“想起我。”
这一声气息奄奄,却因为距离极近,足够被勾陈听到。
勾陈神君的眼里闪过迷茫,因为苍生道仍在发号施令:“勾陈!杀了他!”
他们就快一齐砸在地上,这样的高度一旦坠落,失去灵力的江荼势必摔成肉泥。
但他丝毫没有恐惧,只是看着叶麟:“叶麟,想起我。”
“这里是我的地盘,”江荼攥紧了长命锁,迫使勾陈低头看着他而非苍生道,“你得听我的。”
就像当年叶麟闯入昆仑虚,将昆仑虚弄得一团糟时,江荼对他说:“这是我的地盘。”
这个瞬间。
杀气消退。
叶麟的眼眸一瞬溃散又迅速聚焦,紧接着看清眼前场景,又是慌乱。
他伸手搂住江荼的腰,在二人即将坠地的刹那,唤来无数祥云托起他们的身躯。
叶麟抱着江荼,似乎不敢相信:“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本座、我…我做了什么?我…”
深凿入江荼小腹的骨剑回答了他。
诞生于江荼血肉的骨剑,最终成为碾碎他躯壳的利刃。
被叶麟亲手捅入。
苍生道眨动眼眸:“你做得很好,勾陈,曜暄死后,你将成为太一帝君。”
曾经让叶麟欣喜若狂的承诺,此刻却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过去他没有去细想,是因为苍生道于他有养育之恩,父亲的指示,叶麟从不质疑。
父亲,您都做了什么?
您让我亲手杀死我的兄弟,
又操控我杀死我的爱人!
曜暄、曜暄…
您明知道我爱他胜过爱我的生命,您明明答应我可以与他成亲!
叶麟口中发出难以克制的野兽呜咽,他划开手腕动脉,要将麒麟心血喂给江荼:“曜暄,没事的,你不会有事的,本座、我…我们回昆仑虚…你带我回昆仑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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