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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师尊,三年死遁(梅听剑)


叶淮呼唤着他,一声又一声。
无人回应,群鬼已经离开,而人群的呼唤好像宾客敬酒的喧嚣,觥筹交错,阻拦着新郎去见他的新娘。
天地仍在轰鸣,好像迎亲的唢呐,又似送葬的暮曲。
叶淮最后的逞强也变得粉碎,江荼让他别哭、别怕,可眼泪和恐惧却不受控制地将他击溃。
他徒劳地搂紧江荼的尸身:“师尊,你别丢下我,你能不能别丢下我,你别这样对我…我害怕,师尊,我不能没有你,我害怕…”
“求求你,师尊,求求你…我好害怕,你别丢下我…”
天下之大,银河浩瀚。
再不会有人回应他。

金光万道中, 走出一个赤红身影。
每走一步,山在回应他,水在回应他, 他的身形被纯粹的金包裹着, 那光辉向外延展,为所到之处送来光明。
神君二字在此刻有了具象, 他不再是修真界飘渺的传说,而真正降临在了人间。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激动,有人喜极而泣,想要伸手攀住神君的脚面,祈求神君的赐福。
但他的手还没来得及抬起, 灵压就将他整个人死死压在地上!叶淮连一个眼神也没施舍给自己的信徒, 直接迈步越过了他。
赤红的长袍拖在地面,像一路点燃烈火,又似种满荼蘼花。
修士们一时分不清走出来的是谁。
为何神君眼中没有一点登极的喜悦,脸上除了冰冷, 便是冰冷?
是已死的亡魂附在了他的身上么?
真是阴魂不散!
叶淮缓步向前,新婚的玉石佩环鸣响, 繁重的婚服荡开层层血色涟漪,他的胸口还残余着大片血迹,好像最鲜艳的一朵荼蘼花开在那里。
他越过跪了一地的修士,直向着人群最末的白袍老人走去。
一步、一步。
没人知道他要做什么,但所有人都看出并非出自善意。
灵压让他们站不起身,却没有剥夺他们开口的权利。
可没有一个人出声。
他们缄默不言,因为此时此刻, 修真界的权柄已然来到登极的神君手中。
叶淮冷笑一声,笑声中只剩无奈和苦涩。
“师尊…这就是你想我镇守的人间吗?”他边笑, 边缓缓抬起手,麒麟耳尾随着低笑一起颤抖。
这时人们才发现,他的手掌始终攥紧着,掌心里是一片红纱,不是撕扯下来的布料,更像…
成亲的红盖头。
是江荼留下的遗物。
叶淮紧紧攥着这片红纱,薄薄一片纱,早在风里被吹得冰冷,却还残留着江荼的气息。
为了不让它被风吹走,叶淮将红纱在掌心缠了数圈,用牙咬着,打了一个死结。
而现在,他将这只缠了红纱的手伸向司巫的脖颈,又在即将触碰到的那一刻,换作另一只手。
——狠狠掐住司巫的脖颈!
人群中终于有惊呼了,却依旧没人阻止。
叶淮的五指深深掐入司巫的脖颈,他的指爪间布满细密绒毛,黑色的尖甲刻下五道血痕,血液不断从中涌出。
司巫的白袍被染得血迹点点。
圣洁的白是从何时起变得污浊?
恐怕早就污浊不堪。
他收拢手掌,就像一棵年轻的、充满生命力的参天巨木,能够轻易地摧毁一棵行将就木的枯树那样,将司巫直接从地面提了起来。
司巫的全部重量都依托叶淮的手掌,他毕竟是一个成年男性,哪怕身躯干瘪,至少那件象征着权威的白袍还足够沉重。
但叶淮的手没有一丝颤抖,五指捏得更紧,将司巫的脖颈掐出“咯吱咯吱”的气管挤压声。
司巫张了张嘴,却只发出“嗬嗬”的出气。
他的面具摔落在地,不巧地砸在一块凸起碎石上,变得粉碎,露出一张树桩般的脸,因缺氧而涨成茄子色,好像下一秒就会爆开。
常人早该本能地要挣脱钳制,司巫却像一具提线木偶,被叶淮提起的刹那就失去了牵引似的,只直勾勾地望着他。
他的眼神似乎在说:“你要杀死苍生道的代行者么?你要忤逆苍生道么?”
叶淮不为所动,手掌继续加压,司巫的骨骼发出断裂的怪声。
就在这时。
一柄长刀疾停在叶淮身前,白泽从刀上一跃而下,一把摁住叶淮的手腕:“叶淮!你做什么?你快放手!”
叶淮的金眸转向他,看了白泽一眼,又转了回去。
白泽根本掰不动叶淮的手,青年人体格强健力气又大,白泽试了好几次,叶淮依旧纹丝不动,而司巫看起来已经要被活活掐死。
白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宋衡。
宋衡点了点头,上前一步,将手掌搭上叶淮的手腕。
轻轻一压。
他的动作文雅极了,叶淮却感到一股巨力从他掌下压来,震得叶淮手臂一麻。
就是这一瞬的卸力,司巫从叶淮的控制中脱出,狼狈地滚倒在地。
司巫剧烈的咳嗽声中,叶淮凶狠地看向宋衡:“你是什么人?”
修真界不应该存在能够压制他的人了。
宋衡微微笑着,仍是那个普通的书生模样。
但这个瞬间,一个巨大的、青面獠牙、头戴冕旒的虚幻身影,浮现在他的身后。
那是一种远超人力所能带来的威压,三途河在他身后奔腾,冥府的大门在他身后叩响——
一座鬼火幽森的宗庙拔地而起,巍峨的高墙将旁人隔绝在外。
鬼帝府内只有宋衡、白泽与叶淮。
宋衡的目光微妙地落在叶淮手上,盯着那片红纱看了许久:“人间的神君,我来恭喜你证道登极。”
“你是鬼道中人?”叶淮反应很快,脸上难掩惊喜,“…你、您,您可知轮回路该往何处走?”
宋衡不答,只问:“你想做什么?”
他们对问题的答案都心知肚明。
叶淮嗫嚅着:“我要寻一人的魂魄。”
“人死以后,若无牵挂,便会喝下孟婆汤,绕过望乡台,踏上轮回路,”宋衡摇了摇头,“地府不容任何生魂停留。”
他的目光陡然锋利起来:“也不欢迎任何活人踏足。”
叶淮狠狠咬牙,他听得出宋衡话里有话,是在他没开口前,就堵住了他的嘴。
但叶淮不会因为几句话就放弃:“若是死人呢?”
宋衡岂会不知他在想什么:“神君的命不由自己掌控,况且即便你即刻自尽,你要找的人,也或许已经转世投胎。”
叶淮立即否认:“不可能!”
师尊不会不等他!
宋衡平静地与他对视:“你要找的,是江荼吧?”
叶淮呼吸一滞,提到江荼的名字他的眼眶就开始泛红,神君已经学会了漠然,但叶淮仍无法离开江荼。
“您认识师尊?”他急切地说,“师尊…”
宋衡打断了他,神色公正:“江荼为助你登神而献身,实乃大义之人,他生前受苦累累,若想转世投胎,朕,自会为他准备一个幸福的来世。”
宋衡每说一句,叶淮眼底的水意就重一分,江荼死前的模样浮现在他的眼前,那双强忍痛楚的柳叶眼、不断有青筋浮动的脖颈,和在浊息侵蚀下,变得模糊不清的面容。
——为助他登神而献身。
受苦累累。
幸福的来世。
是啊,师尊已经受他牵绊太久,他像个拖油瓶那样阻碍着师尊的脚步、左右着师尊的决定,他害死了师尊,又岂能让师尊死后仍不得往生?
叶淮的手低垂下来,红纱垂荡,在无风的鬼帝庙里,像泼洒而下的鲜血。
他好像瞬间枯萎了,不久前要让司巫偿命的凶狠荡然无存,鼻尖抽动着,却因心如死灰而一滴眼泪也掉不下来。
宋衡仍看着他,突然道:“人间的神君,你仍有犹豫,是也不是?”
即便理智清楚自己应该放手,情感却依旧无法放任他离开。
叶淮不语,很是挣扎。
宋衡便一拂袖:“既然如此,朕不妨向你行个方便,你自己亲眼看便是。”
话音落下,鬼帝庙周遭的场景开始波动。
叶淮听到一阵嘈杂,似乎是群鬼在窃窃私语,他们形象各异,有的断首,有的腰斩,有鬼被白绫荡在半空,自也有深埋于地,只有露出半个额骨的。
他们见到宋衡,齐齐行礼:“鬼帝大人。”
宋衡点了点头:“谢必安,范无咎。”
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在他的呼唤下显形,左边的谢必安笑意吟吟,右边的范无咎面无表情。
拘魂的阴差,民间称他们为黑白无常。
宋衡问:“江荼何在?”
谢必安与范无咎齐齐一愣,二人对视一眼,拱手作揖:“江荼不在此处。”
宋衡微微侧身,对叶淮道:“此地乃亡魂入地府的第一站,看来他已走过土地庙,我们走吧。”
宋衡带着叶淮走上另一条路,此路土地潮湿,周遭鬼火不断跃动,无数亡魂在路上通行,有人身负镣铐被阴差押解,但更多的,只是穿着寿衣,茫然地徐徐前行。
叶淮的目光在群鬼中梭巡。
什么也没找到。
“此地乃第二站,黄泉路,”宋衡站在路口,“你看见了,江荼不在这里。”
叶淮轻轻“嗯”了一声,生魂在地府黄泉显得格格不入,他深深低着头,像披着一袭红衣误入丧事般不受欢迎。
宋衡拍了拍他的肩膀:“还要继续前行么,人间的神君?”
叶淮红着眼眶,倔强地咬紧唇瓣:“要。”
第三站,望乡台。
“对阳间留有牵挂的亡魂,朕会允许他们,在望乡台眺望家乡故人,”无数鬼正在哀哭,向着阳间的亲人爱人告别,“若没有牵挂,便可直接前往下一站。江荼亦不在这里。”
——他对阳间无牵无挂。
叶淮宛如受到重重一击,半天才开口道:“鬼帝大人,继续走吧。”
说不定,师尊已经远远看过他了,是他来得太晚,才错过。
宋衡怜悯地看着他:“生魂入地府,极易受到阴气反噬,人间的神君,这又是何苦?”
叶淮苦笑着:“我只是想…想再见见他,和他告别。”
江荼死后身躯亦被浊息腐蚀,叶淮想尽办法也没能留下他的肉身。
他只想再见见江荼。
他有好多好多话,没来得及说给江荼听。
第四站、第五站、第六站。
“此三站为惩戒恶人,江荼为人良善,自不会在此。”
他们来到了第七站。
叶淮看见许多亡魂在饮水,突然紧张起来:“他们在喝孟婆汤?”
宋衡看出他的担忧,宽慰道:“非也,他们饮的是迷魂汤,前方就是阎王殿,受审之前,他们需要学会说真话。”
叶淮徐徐松了口气。
听说饮了孟婆汤,就会忘记人间的一切。
不是孟婆汤就好。
江荼没有忘记他就好。
他环视一圈,仍没有见到江荼的身影。
而前方,一座威严却鬼气森森的府门,上书“阎王殿”三字,正在三途川拍打崖岸的澎湃中沉默矗立。
门口,一头有着三颗头颅的巨犬,浑身皮毛黑到发亮,吐息间有火焰熊熊,正虎视眈眈地注视着过路之人。
宋衡道:“这是阎王大人的爱犬,名唤小黑。神君,怎么了?”
叶淮的喉结滚动着,感到一股灵魂的战力,让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破门而入。
然而宋衡的话及时唤醒了他。
阎王殿前,不容放肆。
他拧了拧眉心:“可否允我进殿一看?”
宋衡委婉道:“亡魂受审,极为私密,关乎他们该去转世轮回,还是罚入地狱,不便受人打扰。但,入阎王殿者都有命簿记录,朕可允你借命簿一观。”
叶淮犹豫地看着阎王殿的大门。
宋衡没有等他,已经转身离开。
“地府十三站,我们才走了一半。若不快一些,恐怕追不上你要寻的人了。”
叶淮最后看了一眼阎王殿紧闭的大门,快步追了上去。
宋衡说得对,要是走慢一步,说不定就会和江荼擦肩而过。

他们终于走到了奈何桥。
三途川的浪拍得很高, 叶淮的脚尖才刚刚碰到石桥的第一级石阶,汹涌的浪就向他吞噬过来。
叶淮浑然未觉。
还是白泽伸手拽了他一把,紧接着宋衡抬起手, 往前平推而出, 便有一屏障将浪头挡开。
白泽难得凶了语气:“叶淮!你在发什么呆呢?你可知道这三途河水一旦沾到活人身上,你的灵魂就会被凿出一万个窟窿么?”
叶淮恍惚地抬起头:“…我…白泽前辈, 这里就是…人死以后的最后一站了么?”
他走了整整十二站,找遍地府角角落落,也没能找到江荼的丁点痕迹。
他的师尊就像被抹去了存在,从此天上地下,再没有他的身影。
白泽有些不忍看他:“不, 我们还有最后一站没有走, 但…”
叶淮蒙着灰翳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那我们快去吧,要是晚了,追不上师尊怎么办?白泽前辈,最后一站在哪里, 你带我去——”
“叶淮!”
白泽蓦地一声大吼,将就要不管不顾往桥上冲的叶淮吼在原地:“你好好看看!你过得去么?!”
“你就算是神君又怎么样?人鬼殊途, 硬闯地府,谁也保不了你,叶淮,你就是这样回报江荼的么?他对你说过的话你都忘了吗?!”
三途川也因他不知好歹的硬闯而震怒,浪高水急,将川上行舟掀翻,又成狂风骤雨拍打在奈何桥上, 升腾起无数浓黄烟雾,如入梅的雨季, 要把人都吞噬。
怒吼的江海被宋衡拦下,宋衡未置一言,甚至头也没回。
叶淮手足无措地站着:“可是师尊…如果在那里等我呢?”
白泽抬起手,用力指向奈何桥的起点:“你睁开眼睛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这里是奈何桥,这是忘川,过桥的——”
“早就喝下了孟婆汤,忘却前尘了!”
叶淮的瞳孔痛苦地收缩起来,猛地喷出一大口血。
鲜血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叶淮用没有缠红纱的那只手擦干净,声音嘶哑:“…不可能…”
他突然转过身,快步冲到奈何桥头。
那里有一个妆容鲜艳的女子,素白的手上戴着数只玉镯,正揪起一只恶鬼的头颅,将它塞进身前的大锅里。
恶鬼哀嚎不止,一接近锅中汤水就开始冒烟,这锅水好似能灼烧它的灵魂,与此同时锅内咕嘟咕嘟冒着泡,还有许多手脚头颅随着搅拌翻起沉下。
女子看向叶淮:“小郎君,找妾身孟窈有什么事么?”
孟窈,民间传说中的孟婆,原来是这样一个窈窕婀娜的女子。
叶淮讷讷开口:“我…”
“嗷!!”锅里的恶鬼想要爬出锅外。
孟窈笑吟吟地用锅铲捣碎它的头颅:“小郎君,你继续说。”
叶淮紧张地描绘着江荼的外貌,从衣着到容颜都清晰勾勒,好像早已刻入脑海:“您见过他么?”
孟窈目光微动,一双美目望向三途川:“小郎君希望妾身见过他,还是没有见过他?”
叶淮犹豫着:“…我不知道。”
他当然希望江荼没有饮下孟婆汤,没有走过奈何桥,可孟窈真的出声问他的时候,叶淮忽然不知该如何作答。
宋衡的话又在他耳边响起。
江荼为你,受苦累累。
是不是,师尊转世投胎,比留下来,要更好?
叶淮低下头,让额发遮挡神情,自然也没有看到孟窈远远向宋衡投去的疑问目光。
他想了很久,问孟窈:“如果一个人,因另一个人而受尽辛苦,甚至丧命…没了那个人的拖累,他的来世会幸福么?”
孟窈搅拌着大锅里的孟婆汤:“若此人生前良善,却没能得到应有的尊敬,那么地府的阎王爷,会给予他公正的评判,为他争取来世幸福的权利。”
叶淮眼眶湿润:“阎王爷…是一个公义的人么?”
孟窈笑了起来,眉眼弯弯:“阎王爷不是人,是鬼。小郎君,我们的阎王爷,生前没人比他更仁德,死后也没有鬼比他更公义。”
叶淮松了口气。
他将目光投向三途川,三途川似乎察觉到他的放弃,逐渐归于平静。
远远的,叶淮好像看到一个红色身影,走在奈何桥上。
无边的荼蘼花为他而来,它们象征着最热烈也最纯粹的光明,会为他打开来世的通路。
叶淮想,如果江荼已经走上奈何桥,那么他就不再纠缠,他会用一生守住对江荼的承诺,等待江荼转世归来。
到时候,他只想远远看一眼他就好。
叶淮向孟窈行了一礼:“…他叫江荼,您可曾见过他?”
孟窈垂着眼帘无情地捣碎恶鬼头骨:“妾身见过他。他确实已经过桥。”
叶淮向后撤了一步。
哪怕做好了准备,依旧痛不欲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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