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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师尊,三年死遁(梅听剑)


因为,天地间,再找不到他族人的影子了。
人死灯灭,生魂散尽。
“你的修为登峰造极,却挽回不了族人的魂魄。”江荼对着过去的自己说道,“你认为自己有罪。”
他挥散记忆幻影,终于继续向前。
曜暄在尘世喧嚣中前行。
修真界不会过问凡人生死,因为苍生道如此指引他们。
自己的劫只有自己能渡,旁人不可施以援手。
凡人在苦难中颤抖着感激苍生道给予他们赎罪的机会,而妖魔在大快朵颐中,同样感激苍生道的恩赐。
但某日以后,城邦间开始传言纷纷。
人们说,有一地瘟疫肆虐,几近绝户,却有一名白衣公子坐堂问诊,分发良药,忽然一日,村中人发现白衣公子不见踪影,而瘟疫也一并消退,不治而愈。
人们说,山洪崩漏,淹没村落,白衣公子翩然而至,只一拂袖,山河倒转,那隆隆泥流尽皆入海,起先洪水泛滥处,竟随之露出千亩良田。
人们说,大雪封城,天又降冰雹,即便是被雪压在最深处的草根尽皆枯死,城内无人可出,城外无人可进,唯独那白衣公子…
小小的女孩将自己裹在毛绒毯子里,窗外寒风呼啸,屋内暖如春生:“然后呢?娘亲,然后呢?”
妇人温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然后,白衣公子驱散了寒冷,为我们送来了春天。”
说话间,屋外响起脚步声。
簌簌、簌簌,是脚踩着雪前行的声响。
女孩的眼睛亮了起来,毛毯子也不要了,蹦蹦跳跳扑出门去,任由寒风吹红他的脸颊:“曜暄哥哥回来了!曜暄哥哥!”
曜暄无奈地接住被雪垛绊了一跤的女孩,解下毛领围在她脖颈上,又递给她一块会自己发热的卵石。
女孩搂着他的脖颈:“曜暄哥哥,娘亲在跟我讲白衣公子的故事呢。”
她并没有注意到江荼身上一尘不染的白衣。
稚嫩的童声引来无数人的目光,但他们都没有说穿,面带微笑与感激地看着江荼。
曜暄抱着女孩往屋里走:“白衣公子的故事?”
女孩兴高采烈地:“曜暄哥哥,你说这白衣公子,会不会是苍生道的使者,不忍见苍生受苦,所以下凡救世来了?”
曜暄笑着抚去她脸上的飞雪,凛冽冰雹即将坠下时,就在他们身旁爆裂开来,炸成绚烂而滞空的雪花。
女孩看呆了,伸出手戳了一下停在半空的雪花。
晶莹剔透,不染一丝污浊。
下一瞬,雪花飞溅开,冰冷地落在女孩脸上,冷得女孩发出一声带着笑的尖叫。
人们跟着哄笑起来,曜暄踩着无数笑音,将女孩送回屋中。
再从屋里出来时,成年人们都聚在门口。
“曜暄仙君,您要走了吗?”他们迎了上来。
曜暄点点头:“嗯。”
此地风霜消解,他就该离开了。
人们依依不舍:“您对我们有大恩,我们该如何报答您?”
曜暄摆了摆手,每前行一步,满地积雪就化开,千里冰霜一息化冻,结冰的土壤竟转瞬有绿芽破土,宛如春生。
江荼站在他的身后,一如人们那样,目送着他的背影。
许久,他才迈开步子,跟了上去,直至与曜暄并肩。
又是许多年过去,那个会在课堂上发出质问的少年、披着一件粗衣痛哭不已的青年都已远去。
他变得更加成熟而平静,但他的平静不再冷漠,而是一种岁月雕琢后的平和。
“你强迫自己不再无情,就像当年你强迫自己不再有情,可仅仅是这样,你罪不至死。”江荼对着过去的自己开口,“是什么让你罪不可赦?”
他心中已有答案。
曜暄行至山峦之间。
浓郁的阴气充斥山野,前方势必有无数未能往生的冤魂。
曜暄抬头看天,天色微沉,但仍未至黄昏。
换言之,不该有这样浓重的阴气,死去的人们会在日出之前魂飞魄散,看不见黎明的晨光。
是刚死不久?
剧烈的摇撼打断了他的思考,前方有人正在争斗。
他不应该管,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是修真界默示的规矩。
可曜暄已经管了许多闲事,不差这一件。
还没走近,一道灵力便直冲他面门而来,紧跟着又是一阵阴气的龙卷。
分不清他是敌是友的情况下,交战双方都在阻拦他的靠近。
曜暄只是随手一挡。
赤红灵力将喧嚣都屏退,紧接着使用灵力的那一方出声:“曜暄仙君?”
曜暄转目看过去,便见一人穿着空明山制服,正惊讶地看着他。
恰是空明山创山人,祁元鸿。
空明山与此地相隔千里,祁元鸿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再一转视线,曜暄隐隐一惊。
——一张鬼面,青面獠牙地在半空盘旋,它没有形体,鬼面后就是一大团阴气,纠缠又分散,像蚯蚓突然长出一张鬼的面孔。
没有人类的灵魂会长成这个样子。
但奇形怪状的妖异并不足以让曜暄惊讶,他惊讶的,是鬼面的身后。
许许多多即将破碎的灵魂,团聚在一起,有些还能看出生前的形貌。
他们已经死去多时,但不知为何没有消散。
“你来得正好,”祁元鸿道,“这个鬼东西,妄图将亡魂留在人间,打破天地的阴阳平衡,实在可恶至极。”
“曜暄,与我一起杀了它!”
曜暄似乎在确认:“将亡魂留在人间?”
祁元鸿道:“是,你且看这些亡魂,都来自一座受灾死去的村落,早该在十日前就消散,谁料半途被这鬼东西劫去…”
怪不得这些亡魂已经趋近透明。
曜暄若有所思,手中凝聚一条长鞭。
无相鞭,他的本命法器,在曜暄的手中赤色更加明艳,是生机勃勃的颜色。
鬼面与祁元鸿都盯着无相鞭看。
祁元鸿已经收起剑,似乎有曜暄出手,他无需再多劳心;
而鬼面身上的阴气不断膨胀,做好了殊死一搏的准备。
——唰!
无相鞭如灵蛇舞动,却没有抽向鬼面,
而拦在祁元鸿与鬼面之间。
祁元鸿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江曜暄,你什么意思?你要保下这个鬼东西?”
曜暄一步不退:“请回吧,元鸿前辈,此地属我昆仑虚地界,我如何处置鬼面,与您无关了。”
祁元鸿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曜暄,我听闻你近来所作所为,背离了苍生道旨意,看来传闻并非虚假。”
“苍生道对你寄予厚望,你岂敢辜负?”
在祁元鸿的责骂声中,曜暄回过头。
他看向那群面容模糊的亡魂,一个幼小的孩童的魂魄,正被整个村落护在中间。
它在鬼群的最中央,十日的日出被它的族人用身体挡去,那些成年的、壮年的男人魂魄已经消散得七七八八,紧接着是女人、老人…
它们拼尽一切,想要保护幼小的孩子。
哪怕自己魂飞魄散。
曜暄很快移开目光,他的眼里依旧平静,无相鞭上却亮起极耀眼的火光。
“祂对我满意么?”他说,“可我对祂不满意。”

第085章 光兮曜暄(三)
曜暄看向祁元鸿, 后者已因他大逆不道的发言而瞪圆了眼睛,胡子也吹起:“竖子岂敢胡言?!你究竟想干什么?!”
曜暄轻轻摇头,无相鞭一甩, 将神情慌乱的祁元鸿直接甩飞数里地外。
他蹲在昏迷的祁元鸿身前, 手掌贴着祁元鸿的额头,灵力流转, 便将他的记忆都抹去。
曜暄是魂修。
他的神识强大到足以操纵他人的魂魄,只要他想,当今六山首座都能轻而易举地成为他的傀儡。
但曜暄不屑于这么做,今日,对祁元鸿, 是他第一次动用魂修的力量。
他消除了祁元鸿的记忆, 确保祁元鸿醒来后什么都不会记得,更不会找自己的麻烦,这才转身向鬼面和亡魂群走去。
他动手时眉头也没皱一下,向鬼面走去时脸上的表情却明显软了下来。
但鬼面并不领情, 鬼面上阴气又开始鼓动,像浑身炸毛的野兽嘶吼着瞪着他。
曜暄带给鬼面的压力远胜祁元鸿, 尤其他刚刚还一挥手就将祁元鸿击败,鬼面的声音都在发抖:“你究竟想做什么?”
曜暄轻轻摇头,看向群鬼:“我不会对你们做什么。我只是想问问你,你是如何能够保下亡魂,不让他们消散的?”
鬼面犹豫了一下,分不清曜暄是套话还是真心:“与你何干…你为什么想知道?”
曜暄无奈地笑了笑:“如果我想加害你们,早有一千次一万次动手的机会, 何须与你虚与委蛇?我能看出来,你并非普通亡魂。”
鬼面身上的力量很复杂, 若要形容,就像是无数力量的聚合体,但并不纯粹,而是污浊的河流汇入一处,变得更加污浊。
“...”鬼面悬停在半空,“我乃神通鬼王,诞生于亡魂之遗志。”
话音落下,曜暄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一个悲伤的清晨。
当太阳的第一粒光润泽大地,亡魂便在晨曦中迎来第二次死亡。
他们不甘,因为生前仍有壮志未酬;
他们疯魔,因为血海深仇仍未得报;
最后,他们哀哭。
因为他们存活于世的亲人,仍将经历魂飞魄散的痛苦。
凡人用一生向苍生道赎罪,苍生道至死未曾给予恕罪。
他们的不甘、疯狂与哀哭,最终凝聚起了神通鬼王。
神通鬼王问曜暄:“他们真的有罪吗?”
想要活下去,难道是罪?
弱小,难道是罪?
曜暄诚恳地回答:“我不知道。”
神通鬼王的鬼面露出一个讥讽的笑:“所以你们这群自诩不凡的修士,也未曾得到祂的宽恕。”
曜暄仍是诚恳:“正是如此。”
“你知不知道我在讽刺你?”曜暄的油盐不进让神通鬼王一阵发懵,就连江荼都觉得好笑。
“你想起了你的母族,”江荼对着自己说道,“你以为自己入世是为了弥补内心的罪恶,直到这一刻,你才发现...”
不是的,你是来寻找答案的。
凡人懂得如何运用灵气修行以来,所有修士,只修同一种无情道。
它要人们轻名利,淡物欲,绝情欲,为了无情,修士们归隐山林,抛妻弃子,斩情证道,更有甚者以药物断绝五感。
修士们受尽折磨,却仍难以逃脱一个“情”字。
从没有人向苍生道发出质问,亦没有人低头审视自己。
——何谓无情?
——何谓道?
过去的江荼,此刻的曜暄,是第一个敢于叩问的人。
他曾经叩问,却因愚昧和偏信而与正确答案失之交臂。
而此时此刻,他看着这群在颠沛流离中殒命,死后仍不得安宁的亡魂身上,找到了答案。
或许并不仅仅是这一眼。
白衣公子已在人间看到太多死亡。
过去,他一心只向上看,而从来没有想到低下头去。
他在山中一心求道,却没有再低下头,看看养育他的人间。
他已经忘记。
他逼迫自己忘记。
他们逼迫自己忘记。
忘记自己的来处,去妄图寻觅虚无缥缈的归处。
不,那里不是归处,而是一场盛大的、华美的谎言。
“这对凡人并不公平,”曜暄说,“我想要找到解决的方法。神通鬼王,你是如何做到的?”
神通鬼王无语凝噎,凝视着曜暄良久:“你真是个怪人。我诞生于亡魂的执念,自诞生那一刻起,我就应该庇护它们,不需要任何理由。”
它展示着身上翻涌的阴气:“这些阴气,能够与阳气对冲,只要能够压过阳气,亡魂就不会消散。”
曜暄久久不语,但他的柳叶眼迅速亮起,就像夜幕里的启明星。
就连神通鬼王都被他明亮的眼眸吸引,一时间一人一鬼相对无言。
直到黑暗降临。
“跟我走吧,”曜暄看向群鬼,它们又撑过一天,可谁也不能说它们还能撑多久,“跟我回昆仑虚。”
他向神通鬼王发出邀请:“让我们一起找到一个…令死者自由的办法。”
回忆到此为止,每块记忆碎片不过寥寥数分钟,却像黏连无穷的蛛网,涵盖了无数过往,在江荼脑中扎根。
人的大脑很难同时承受如此多纷杂的记忆,江荼觉得脑内一片剧痛,但意识却格外清醒。
他距离高台愈发近了,那个穿着婚服的身影赫然清晰可见。
“我仍不知道你是谁,看来还没到你出场的时候。”
无人回应。
江荼并不意外:“那就继续吧。”
他并没有质问,这些本该藏在最深处的隐秘记忆,为何会有旁人知道?
江荼离那道身影越来越近。
曜暄常伴他左右,一开始,江荼站在绝对的第三人视角看向少年的自己,而现在,他几乎与曜暄并肩,他们的眼睛看向同样的风景,却前后都是死亡。
曜暄已死。
江荼已死。
究竟是曜暄在陪他走完死后的长路,还是江荼在陪千年前的自己,走向注定的死亡?
他只管继续前进。
他从不回头,过去不回头,此刻也不会回头。
记忆不再凝聚成块,而像被打散的蛋液,零零碎碎地抱团。
江荼看见自己救助了无数人。
有人对他感激涕零,立生祠为他祈福;
有人对他破口大骂,问他自己已然家破人亡,为何连死亡的自由也不恩施。
他在感激与唾骂中独行,昆仑虚从荒芜变得喧闹,草木鸟兽在他的山头栖身而不被驱赶;
昆仑虚下建起了城邦,人们自发地聚集在他的左右,称呼他为神君。
“您是人间的大善人,您的恩情,我们永世难忘!”
——“你看起来仍不高兴,曜暄。”
喧嚣消退后,昆仑虚重归沉寂。
鬼面贴在曜暄身边,注视着男人的表情。
他面无表情。
柳叶眼里看不见丝毫情绪。
即便在人前他是那么温柔地微笑着,只要一离开人们的视线,他眼中的冷漠就会立刻卷土重来。
但神通鬼王知道,这不是曜暄的本意。
他就像一个刚学会如何操纵人类身体的妖物,与世隔绝太久,不得不在一次次的尝试中重拾为人的自知。
无情道就像古树年轻时受到的重创,即便古树此刻擎天,过去的伤痕也无法消弭。
曜暄轻轻叹息:“神通鬼王,我该怎么办?”
他依旧感知不到任何情绪,即便与百姓相处时其乐融融,但曜暄自己心里清楚,他并非发自内心地感到了喜悦,而是理智告诉他此时应该微笑。
换言之,他仍是绝对理性的。
鬼面在他肩头转了一圈,似乎要替他挽起长发:“或许你需要一个奇点。”
一个契机,一个让你能够下定决心的契机。
江荼看向高台上的身影:“你就是我的奇点。”
那道身影终于有了反应,微微侧身向着江荼的方向,好像在迎接新娘来到身边。
又好像在聆听,等着看他能说出什么话来。
江荼距离他还有三级台阶。
第一级台阶。
江荼的纯白长发染上些许墨色,他抬起手,指尖卷着长发挽成个空心发包,灵力凝聚出发簪,插入发里。
“一开始,我以为你是苍生道。人死后,入地府前,会拥有回溯记忆的片刻时间,将一生中最喜最怒最哀最乐事,一一回顾。”
这与江荼起初的遭遇很像,他误以为苍生道兑现了承诺,他助叶淮登神,苍生道归还他的记忆。
“但,”江荼顿了顿,“我发现你不是。”
“因为苍生道不允许任何人质疑祂的权威,而你呈现给我的记忆,都是质疑。”
苍生道筑起森严围墙,不允许任何人打破祂的威严,然而曜暄——
生前质疑,死后仍在叩问。
第二级台阶。
江荼捋了捋袖袍,一身囍服拖曳在身后,他素白的指节拨开繁重的衣领,突出的锁骨间,坠着一枚长命锁。
他的头发已经归为深黑,恰似与黑袍人争斗中最后与他融合的法相。
“曜暄”的身影看不见了,他已彻底回归江荼的身体。
江荼,江曜暄,他用冷漠的手臂,挥开所有回忆的枷锁。
“你所展示给我的,都是‘我’的记忆,”江荼道,“我想我并没有那么慷慨大方,愿意把私密的过去展示给其他人。”
失去亲人、失去尊长,这些痛苦与后悔,江荼习惯于自己承受。
他不会向任何人展现脆弱,他是强大的,曜暄是,失去记忆的江荼更是。
所以——
第三级台阶。
江荼走到了那道身影正前方,毫不意外地,对上一张冰冷的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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