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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师尊,三年死遁(梅听剑)


他呕出一口鲜艳的血,因为后撤得及时,没有喷到孟窈的汤里,但不可避免地弄脏了三途川的此岸。
叶淮歉疚道:“孟窈前辈,抱歉。”
孟窈摇摇头:“小郎君,你该回阳间了,再待下去唷,你就可以来妾身这儿喝汤了。”
再待下去,他就要死了。
地府不欢迎活人,正在穷尽一切驱赶着他。
可他不能死,他不能辜负江荼的嘱托。
叶淮忽然有些无措,好像又回到了少年时,四处流离、所到之处都是险恶。
江荼不在身边了。
没有人再会保护他,容忍他半夜挤到自己床上,允许他动辄掉眼泪,严厉地批评他,却又温柔地安慰他。
叶淮终于意识到,
他再也…再也没有师尊了。
灵魂的腐蚀正在加剧,叶淮却一点一点挺直腰杆。
他谢过孟窈,转过身,白泽正担忧地望着他。
叶淮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道:“白泽前辈,师尊当时,也是这么痛不欲生吗?”
那些浊息侵蚀师尊的时候,他也是这么疼吗?他这么疼,却还对着他微笑,让他不要哭、不要怕。
叶淮的心都要碎了,或者已经碎了,眉眼间都是绝望与自责。
白泽也算看着他长大,这小子在江荼身边,再难过也是傻笑的样子,白泽哪里见过他这样魂不守舍,眼中无光的模样。
他的羊耳也耷拉下来,很是不忍:“叶淮,你该回去了。”
叶淮深吸口气,咽下翻涌上来的血:“我该回去了,师尊要我…护卫人间,我会做到的,我会成为他的骄傲。”
白泽没有回话,视线转向负手而立的宋衡。
宋衡仍是面带微笑,像一块最坚硬的磐石,矗立在地府深处:“他不是在和我们说话。”
而是在和自己说话。
半晌,宋衡走上前去:“这就对了,人间的神君,与其追寻不可挽回之人,不如好好遵从他的遗愿,做你该做的事情。”
“你也看见了,轮回十三站,没有江荼的魂魄,他已离开,别再强求了。”
叶淮沉默不语,但耷拉着的耳尾,足以证明他此刻内心之崩溃。
宋衡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我送你回阳间。”
他带着叶淮走了,白泽远远看着他们的背影,不知该说些什么。
孟窈缓步走到白泽身后:“白泽大人。”
白泽回过头:“孟窈大人。”
白泽与孟窈分属地府不同职能部门,二人算是平级,此刻相互行礼,显得疏离又滑稽。
孟窈笑眯眯地看着他:“白泽大人,那就是江大人收的小徒弟?像一条小狗似的,真可爱。”
小狗?白泽简直头晕目眩,却没心情和孟窈开玩笑,心想你要是看见他掐司巫时的表情就不会这么说了,叶淮现在真是一条吃人恶犬。
孟窈却看不懂他的表情似的:“麒麟也应当是犬科呀,妾身分明记得,犬科嗅觉灵敏,江大人的小黑,可是离着老远就能嗅到江大人的味道。”
“您说,这小麒麟…怎么就闻不到呢?”
白泽呼吸猛地一停,而孟窈已经凑了上来,她的眼眸缩成蛇的瞳孔,手腕的玉镯抖动起来,——那根本不是什么玉镯,一条竹叶青从手腕绕到她的指尖,嘶嘶吐着蛇信。
孟窈笑了起来:“逗您玩呢,白泽大人。”
她向白泽福身,回到了自己的大锅边,好像真如她所说那样,只是在寻白泽开心。
但白泽却清楚,孟窈并非说笑。
因为江荼,就在…
白泽定了定神,用力掐了自己一把。
他不能心软,不能让叶淮知道江荼并没有转世投胎。
以叶淮对就江荼的深情,一旦知道江荼就在地府,一定会不顾一切将他带走。
他们所做的一切就会付诸东流,江荼就白死了。
对不起,叶淮,就像第一次见面时我骗你能治好江荼的病一样,这一次,为了苍生大义,我仍不得不骗你。
白泽抹了抹湿润的眼眶,快步追上宋衡和叶淮的步伐。
在他身后,孟窈把玩着指尖的青蛇。
他们在地府滞留许久,但实际宋衡用自己的力量放缓了时间流速,旁人眼中不过是他们刚刚拦下叶淮而已。
宋衡将叶淮送回阳间:“我不能在阳间久留,但人、鬼、神三道,素来勠力同心,共为一体,我已决定让白泽长留人间,神君若有需要地府出手相助的,可随时让白泽转告于我。”
一回阳间,情绪好像从叶淮脸上消失:“多谢鬼帝大人。”
宋衡笑了笑,又拍拍他的肩膀:“节哀顺变。”
叶淮向他拱手,便后退一步,向着仍跪在地上的修士们走去。
他早已撤了灵压,可他们仍在跪拜。
叶淮深知这些修士跪拜的并非他,而是“神君”,他们宁可叩拜一个虚无缥缈的身份,却不愿意挽救一个本不该死的灵魂。
可叶淮不想再评说什么。
他抬起手,掌心向上:“起来吧。”
说这话时,他没有提气,但声音已威严地传遍整座灵墟山。
叶淮站得笔直,张开的双臂宛如树木的枝条或是禽鸟的羽翼,隐隐有金光落在他身上。
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但苍生道会指引他开口。
“吾师生前,教导本座,以仁义待天下,方才,他不顾自己性命,以身化解灵墟山之危…”叶淮的声音落在每个人耳中,“本座蒙师尊教导,方有今日登极,日后,也当践行师尊遗志,所言、所行,皆为苍生。”
——更为江荼。
他终于决定承担神君的责任。
欣喜和激动重新占据人们的脸庞,他们高呼着“神君英明!”、“江长老英明!”。
江荼的风评就这样扭转向另一个极端。
叶淮冰冷地看着这一幕,心中没有丝毫波澜。
而后,他在修士们的注视下,走向仍在地上无人搀扶的司巫。
叶淮蹲下,身躯压低,向司巫伸出手:“司巫大人代行苍生道意志,晚辈方才怒极攻心,冒犯了司巫大人,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晚辈的不敬。”
他的变脸突如其来,司巫却没有片刻犹豫,就接受了叶淮的歉意:“神君大人说笑了,您是修真界至尊,一切所为,皆无过错。”
叶淮将他搀扶起来,司巫突然又道:“若能见到神君大人方才的英姿,江长老为您谋局至此,九泉之下,也算瞑目。”
叶淮的手臂猛地一颤:“你说什么?”
司巫却好像很意外的样子:“神君大人不知道?这一切,都是江长老为了助您登神,谋划的局。”

第082章 灵墟变(终)
“司巫大人。”路阳捂着肩膀走到二人身边, 准确来说,他挡在叶淮身前,太一之战中被斩断的手臂无力地低垂着, “现在不应该说这些吧?”
司巫道:“我们不可能永远瞒着神君。”
路阳不退让:“至少不该是现在。”
司巫沉闷地笑了两声, 好像仍在窒息:“留鹤仙君,不如问问神君大人的意思?“
路阳转过身去。
那是一双支离破碎的琥珀眼, 挣扎着浮动泪光,又被生生压下。
叶淮道:“请二位明示。”
路阳失语了,或者又有些无语:“你一定要在这个时候计较这些?江荼让鄙人带你去休息,过来,小麒麟。”
叶淮抿紧唇瓣, 无声拒绝。
他当然知道路阳在保护他, 他也很清楚自己此刻的状态,就像等待着最后一根稻草降临的骆驼。
他迫切地想留下江荼存在的所有痕迹,生怕与江荼的过往只是他的一场迷梦。
只要人们提起江荼,江荼就没有离开。
哪怕会让他痛不欲生。
路阳的脸色很不好看, 扯了扯唇角:“随你。我不参与你们的交流了,灵墟山千疮百孔, 二位大人慢聊,鄙人告辞。”
他摆了摆手,头也不回地离开。
司巫向叶淮做了个手势:“留鹤仙君伤得不轻,便让他好好疗伤吧。神君大人,这边请。”
司巫的住所,一片狼藉。
空气里流动的,全是叶淮的灵力。
本来也应该有江荼的, 但江荼死后,他的灵力也归散天地。
世界努力地抹去他存在的痕迹。
司巫却不在意似的, 只坐着,目不斜视。
他说了很多话,不带丝毫个人情感,也破天荒地没有提到苍生道。
“神君大人,”司巫道,“江长老实非俗世之人。老夫活了近千年,见过许多天赋卓绝之人,也遇到过不少心怀大爱之人。”
“却从没有人,能让老夫吃尽苦头,却除了敬佩,还是敬佩。”
江荼是第一个。
大概也是最后一个。
“如果可以,老夫又何尝不想将江荼留下来?这样的人,得之,乃修真界之大幸事。”司巫看着神君年轻的双眸,语气中是不加掩饰的诚恳。
叶淮放在桌面的手收紧:“可你仍没有放过他。”
你用苍生的重压,逼迫他去死。
司巫倒了一杯茶,推到叶淮身前:“神君大人说笑了。是谁逼死了江荼,神君大人比老夫更清楚。”
叶淮看着那杯茶。
蒸腾的呼吸,灼烧着他的眼球,像一只干枯的手,死死掐住他的喉咙。
别再说了,他想,胡说八道,我岂会信你?
可司巫并没有停下,下定决心,要撕扯他的心脏:“神君不可有私情,可神君大人,却受情所困,您为了江荼,宁肯舍下苍生社稷,不惜与公义为敌,甚至要杀死苍生道的代行者…”
司巫自己端起茶,饮了一口。
江荼在时,司巫无瑕喝茶,因为他时刻提心吊胆,不知哪一句话漏了破绽,会被江荼追杀围剿,逼入绝境。
但此刻,司巫得以悠闲地饮茶。
因为没有江荼的叶淮,就像失去牵引的盲人,即便给他最笔直的通路,他也无法找到方向。
借着喝茶的空隙,他看向叶淮。
青年面无表情,像极了他的师尊,但绷紧的下颌线,却暴露出他此刻内心的不安。
他一定明白自己在说什么。
叶淮很聪明,如果话题到这里就结束,他也一定能自己明白司巫的意思。
但司巫并不打算给叶淮自我消化的机会,步步紧逼:“江荼本不必死,但您爱他胜过爱修真界,他就必须死。”
叶淮用力捏爆了茶碗。
碎瓷片扎进他的掌心,他却浑然不觉,一双金眸死死瞪着司巫,好像野兽下一刻就要扑上来撕咬。
他动了杀心,毫无疑问。
“一派胡言,你说我不去昆仑虚,就无法修炼,可我依旧三年就修炼到地阶大圆满的境界,而这一切都是师尊的功劳。”叶淮道,“我对师尊有情,亦能登极。”
司巫轻轻一点,纯白灵力要为叶淮治愈伤口。
叶淮将手收回,不愿接受他的赠予。
司巫自讨没趣,仍是笑:“那您知不知道,为何当今的仙山首座,无一人能突破至天阶?”
就连容阳山的天明仙君,冲击天阶多年,她的力量早已超越地阶大圆满的容量,依旧无法被苍生道接纳。
叶淮料到他要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为什么?”
司巫道:“因为,苍生道有旨,凡皆修士,需以无情道登极。”
话音落下,他的长杖顶端,忽然光芒万丈。
一只金色睫毛的眼睛——一如叶淮登极时,天上的眼眸数倍缩小——猛地睁开。
它审视的目光落在叶淮身上,好像很是满意地眨了眨眼,紧接着又消失不见。
叶淮看见过这只眼睛,却没有听到当时人们的呼喊,问:“这是?”
“此乃苍生道,置于人间的眼目,”金色眼睛出现时司巫就虔诚地低着头,此刻终于重新抬起,“苍生道垂怜人间,天地之内,尽皆它的眼、耳,老夫则是它的唇舌。”
“它说,人们当修无情道,千年前是,千年后亦是。”
司巫的声音仍属于他自己,又不像他自己,叶淮好像听到无数人在同时开口,男女老少,忽高忽低。
司巫道:“可惜,鲲涟仙君对祁家有舐犊之情,留鹤仙君对灵墟山的前任首座云鹤海更是深情,就连天明仙君…她爱容阳山下的凡人胜过其他人,亦不足以称无情道。”
叶淮的眉心紧蹙起来,他觉得荒唐得想笑,又不得不承认司巫是对的。
天下修士皆修无情道。
无情道是根,开枝散叶,但无论何道,最终都归于一处。
叶淮想反驳,但无从开口。
因为江荼,也让他修无情道。
而他修得一塌糊涂。
司巫见叶淮神色犹豫,趁热打铁:“神君大人既然登极,有些过去的事,老夫也得细细告知与您。”
“您可知道,千年前苍生道擢曜暄为神君,无上荣誉,他又为何成了修真界的罪人?”
叶淮并不在乎曜暄,敷衍地摇了摇头。
司巫道:“因为他妄图舍弃无情道。”
…什么?
叶淮一愣,这么多年人们只道曜暄是罪人,窃取灵脉,罪大恶极不可饶恕,却没有人知道更深层次的原因。
比如曜暄窃取灵脉的动机。
而司巫委婉地给出了答案。
——舍弃无情道,就等于背离了苍生道的意志,苍生道不再给予背叛者任何恩赐,曜暄失去了灵力,只能窃取灵脉,以求登神。
在司巫的讲述中,一个贪婪、自私、野心勃勃的曜暄出现在叶淮面前。
叶淮沉默地听着。
他听司巫说曜暄是如何不知悔改。
曜暄很强大,在当时的修真界,是一手遮天的存在。
为了寻找他背叛苍生道、背叛修真界的原因,当时的仙山首座轮流提审他六天六夜,依旧没能得到答案。
直到第七天,曜暄被处以极刑。
“那时,天地间只有灵气与阴气,”司巫又倒一杯茶,“曜暄得到苍生道赐福,拥有无上神力,几乎比肩神界,他死以后,体内的灵力飞散,导致整个人间阴阳失衡。”
“苍生道为了拯救人间,不得不让阴气下沉、下沉,沉到最底处,仍不足够,于是阴气沉入地底,诞生了地府。”
“可世间仍残留被曜暄污染的污浊之气…看您的表情,您已经明白了,是的,就是浊息。曜暄创造了浊息,即便魂飞魄散,依旧祸害人间千年…直到您的出现。”
“神君大人,只有您能终结人间的苦厄。”
——轰!
一道落雷砸在地上。
灵墟山下起了暴雨,叶淮在雨中向着住处走去,他没有打伞,脑内仍回荡着司巫的话语。
如果司巫说的全是实话,那么浊息的创造者——曜暄,甚至能够视作他的仇人。
这一天对他来说似乎有一辈子那么漫长,叶淮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临近极限,他的大脑浑噩一片,脑神经不断抽痛,不想再思考千年前的事情。
叶淮深深喘了口气,吐息中满是血腥味。
他不受控制地想起来江荼。
师尊这个时候,应该已经走到轮回路…等待着轮回了吧?
师尊,我会为你守住人间,等你转世投胎,我们…还能再见一面吗?
叶淮推开了住处的门。
屋内还是路阳闯入的样子,他的被褥还丢在地上,床帘半遮,看不清床上景象。
叶淮恍惚地走到床边,伸手撩开床帘:“师尊?”
他幻想着江荼还在,只是睡着了,但现实冰冷地刺痛他的眼球。
床上什么也没有。
床榻是冰冷的,没有一丝活人的温度。
叶淮落掌在榻上,细细抚平每一寸褶皱。
江荼曾在这张床上小憩过,但他们离开时太匆忙,忘记关门,风已经将他的味道都吹散。
叶淮对着空荡的房间发问:“师尊,外面下雨了,还在打雷,我可以和您一起睡吗?您不说话,我就当您答应我了。”
他欣喜地爬上床。
他将自己裹进江荼曾睡过的被褥里,枕着江荼的枕头,蜷缩起来。
一如多年前的雨夜。
屋外电闪雷鸣,他将自己蜷缩着,像被孤零零丢弃在大雨中的小兽。
“师尊,他们说我,无情道大成…”叶淮对着床榻喃喃自语,幻想着江荼正坐在他身边,面无表情地听他说话,柳叶眼却是温柔的,“我现在应该断情绝爱了。我应该不爱您了,师尊。”
“可是…”
叶淮摁着自己的胸膛,只是“师尊”这两个字而已,就足够叶淮的心跳加速,直到心脏闷痛。
叶淮对着虚无道:“…可是我依旧爱您如生命。”
又否认:“不,我爱您远胜我的生命。”
叶淮机警,总是习惯性地怀疑一切,却永远不会怀疑江荼,亦不会怀疑自己对江荼的真心。
他深爱江荼。
每一分每一秒,都比上一分上一秒更加深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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