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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师尊,三年死遁(梅听剑)


“请回吧”三个字他咬得很重,好像不是请他们回住处, 而是请他们下地狱似的。
众人莫名其妙,却不好发作,连连作揖溜走。
路阳的突然变脸,就连身边的贴身弟子也看不懂。
他忽然觉得肩上的江荼变重许多,小心翼翼地提问:“首座大人,为何突然维护江…江长老?”
路阳立刻换上一副笑容:“你说呢?让这群人以为自己谁都能嘴两句,到时可怎么让他们为灵墟山拼命。”
得让他们知道谁才是灵墟山的主人, 路阳一贯是如此铁腕手段。
贴身弟子不疑有他:“首座高明。”
路阳无谓微笑——
这次,他难得的不是为了立威而疾言厉色。
而是为了江荼。
江长老啊, 这就是您说的仁义?路阳看着昏睡中面色苍白的男人,您主动揽了一身污泥,即便真相大白,也未必有人说您的好,值得吗?
如果江荼此刻醒着,一定会回答路阳,值得。
可惜他深陷腐蚀折磨中难以挣脱,唯有脖颈上浮动的青筋,在剧痛中抽搐。
路阳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
他也曾认识一个要以仁义治山的家伙,后来那人四处宣扬曜暄无罪,修为散尽后被处以极刑。
当今世道,仁义不存。
司巫的住处比之叶淮又要再上一个档次,金碧辉煌不必再说,就连占地面积也要大上两倍不止,还有人工湖与假山,以自冒水汽的灵石点缀,如入仙境。
路阳命令贴身弟子将江荼送进司巫房中。
房内漆黑一片,没有掌灯,贴身弟子有些疑惑地摸黑前行:“司巫大人莫非不在屋中?”
话音刚落,路阳便双手抱拳恭敬行礼:“司巫大人。”
贴身弟子悚然一惊,只见火光在近处亮起,一张树桩般沟壑纵生的脸就贴在自己面前!
这是张怎样的脸?像熔化的蜡烛又被胡乱凝塑,只能勉强分辨五官。
他吓得本能后退,脚下一软就要跌倒。
司巫眼疾手快地接住了滑落的江荼,任凭贴身弟子一屁股坐在地上。
路阳扶额:“丢死人了。”
司巫却不在意,重新将长袍帽檐拉起:“有劳留鹤仙君。”
贴身弟子在路阳的授意下起身告退,路阳帮着司巫一起,让江荼平躺在床上。
他搭着江荼的寸关尺半晌,摇了摇头:“心脉如此微弱,我怎么觉得,江长老的寿数不过这片刻了。”
司巫也站在床边,掌心覆在江荼面上:“殚精竭虑,心血枯焦,他能撑到现在,才是出乎老夫预料。”
“什么意思?”路阳意外极了,“江长老真的命不久矣?”
司巫摇动着手掌,洁白灵力在江荼身上跃动,反问:“他不是告诉过你了么?”
路阳沉默片刻,忽地笑了一声:“我知道了。”
他低头注视着江荼紧蹙的眉心,在司巫的安抚下逐渐松开:“司巫大人,难道江长老他们在尘世阴面遭遇意外,您早就未卜先知?”
司巫不语,显然默认。
路阳的笑容有些绷不住,唇角抽搐:“您不是答应…您算计了江荼?”
司巫收回手,撑着长杖在床边坐下:“从结果来看,并没有区别。”
“江荼要求鄙人在尘世阴面重伤他,但鄙人下手有轻重,那黑袍人…”路阳不置可否,“您现在打算怎么办?如果江荼现在就死…”
恐怕叶淮会当场发疯,让灵墟山给江荼陪葬。
司巫表情不变,似乎成竹在胸:“江荼必须由神君大人亲手杀死。”
说罢,他一敲杖心,以敲击点为圆心,柔软的灵力羽毛般浮起,旋即纠缠在一起,螺旋抱团,深深没入江荼眉心。
江荼在昏睡中发出一声闷哼,身体反弓起,手掌无意识地攥紧床单。
路阳悚然一惊:“司巫大人!您强行唤醒江荼,会损伤他的魂魄,您就不怕他死后无法转生——”
司巫用浑浊的视线打断路阳:“老夫只是让他的死,更有价值。”
“这不也是他自己的要求么?他要老夫背负杀人的罪名…呵呵,留鹤仙君,你说老夫算计了江荼?可老夫从未从江荼身上,占到过一星半点的便宜。”
“是他早就把我们算入局中才对。”
与此同时,次峰,草药堂外。
叶淮紧攥着江荼的半块八卦盘,医官打扮的修士警惕地看着他:“神君大人...有什么事吗?”
他小心地打量着眼前年轻的神君,面目俊朗非常,眉宇间却拧成一个川字,眼底满是血丝,好像数日夜不能寐。
次峰还不知江荼被押走的事,只知道江荼与叶淮去尘世阴面救人,好心道:“神君大人不如先回去休息,若是看望巡逻队的师兄师姐们,明日再来也一样。”
叶淮摇了摇头:“多谢你的好意,我现在就要进去。”
修士眼看他脸色不佳,不像是来看望病患,不好再说什么,按照身份他也没资格阻拦神君,只能撩开门帘放他进门。
叶淮大步迈入门中,先闻到一股草药清苦味,是药膏涂抹在被浊息腐蚀的皮肤上,做重组皮肉之用。
苦味让叶淮一阵恍惚。
他的眼前好像不是灵墟山的药堂,而是很多年前,江荼第一次因浊息腐蚀而昏死的那个深夜,他颤抖地伏在江荼身边,梦里都在哭求江荼能够醒来。
从那一天起他就下定决心,要成为能够保护江荼的人。
可辗转这么多年,他还是...什么都没做到。
叶淮的呼吸有些急促,用力地磨蹭着手腕的麒麟手串。
路阳在最后丢给他的半块八卦,是在告诉他这一切都是他故意为之。
八卦拼起则合一,分离则相反。
将杨禄反过来,正是路阳。
再仔细一想,路阳对峙时其实说了许多无关紧要的话语。
譬如,巡逻队弟子在次峰的草药堂。
所以叶淮来了这里。
若说灵墟山有人能够证明江荼的清白,就是这群被他们救下的巡逻队成员。
他们是亲眼看见的,严春生异化成了鬼兽,只要他们愿意作证,叶淮就能够从司巫手中,救出江荼。
但让叶淮没有想到的是——
“抱歉,神君大人,我不能作证。”手上缠了绷带的男人道,“首座的凌虚八卦盘,是千年前…罪人留下来的天阶宝物,从未出错,严师兄…”
又是曜暄。
空明山的玄火枪是,灵墟山的凌虚八卦也是。
修真界对曜暄弃如敝履,对他留下的东西,不仅照用不误,甚至视为珍宝,深信不疑。
叶淮知道他们会拿八卦盘来说话,早就准备好了说辞:“可严春生的异化是所有人有目共睹,难道你宁可相信罪人留下的法器,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绷带男人逃避了叶淮的目光。
叶淮深吸口气,又看向另一名断了腿的修士:“这位师兄...”
对方连开口的机会也没给他:“神君大人,我只是一个小修士,不想参与到你们大人物的纠纷中,你和江长老救了我,我很感激,但...对不起,你就当我是小人吧!”
叶淮哑口无言。
尔后,他站在房间中央,用极轻的、足以让房中人都听见的音量,道:“诸位,严春生一事,我不求各位能够为师尊说话...只求诸位,能够将自己所见,告知司巫。”
“叶淮求你们了。”
说罢,叶淮一揖到底,卑微如伏到尘埃里,额发几乎要垂到地面,任谁也想不到,堂堂神君会如街头流浪的野犬般乞求他们。
一时众人都瞪大了眼睛。
但是...
“神君大人,”最终他们还是拒绝,“您请回吧,我们还要在灵墟山修行,不能得罪首座大人。您救我们一命,除了这件事,别的,我们都愿意帮忙。”
叶淮死死咬住唇瓣,将皮肉都咬得血肉模糊。
师尊...师尊,这就是你要救的苍生吗?
竟无一人敢仗义执言,无一人知公道正义。
见而不信,置若罔闻,修道却无本心,还修什么道?!
如此自私自利,为什么要守护他们?!
他眼底的煞气越来越重,却到底理智占了上风,后退一步:“既如此,我不再多言,我没有什么需要各位报答的,告辞。”
既然无人愿意作证,他就是抢,也要将师尊从司巫和路阳手上抢回来!
叶淮带着骨剑,大步走出药堂。
走了半刻,突然,身后有人叫住他:“神君大人!”
叶淮停下脚步,他注意到有人跟着他出了药堂,但对方一直不开口,他也没有主动询问。
现下回过身去,便见到许闻紧张地看着他。
叶淮记得她,当时她被严春生擒住,好在足够机敏,与师尊配合得当,有惊无险。
“有什么事?”叶淮深吸一口气,调整着面部表情。
许闻道:“神君大人,我、我愿意作证。”
叶淮瞳孔一缩:“你...不怕得罪留鹤仙君?”
许闻轻轻摇头,向叶淮行礼道:“是江长老救了我的命,只是向首座证明严师兄确实异化成了鬼兽,我相信首座不会记恨我的。”
“况且我也觉得...首座以前不是这样疾言厉色的人,江长老的事,颇为蹊跷。”
叶淮发自内心地感激她:“多谢许师姐。”
许闻朝叶淮眨了眨眼:“二位于我有救命之恩,应该是我谢二位...神君大人,事不宜迟,我们走这边,有一条小路。”
许闻带着叶淮从小路穿行,一路绕开巡逻值守的弟子,很快靠近司巫所在的屋舍。
叶淮停下脚步,掌心灵力攒动,覆盖在自己和许闻身上。
迎着许闻惊讶的目光,他解释道:“这是隐踪术。”
“隐踪术?好厉害的术法,我竟闻所未闻。”许闻很是惊讶。
叶淮皱了皱眉,隐踪术是很基础的术法,他在多福村时江荼就教会了他,怎么灵墟山的修士却没听说过?
但叶淮现在根本不在意这些,他们在隐踪术作用下避开耳目,穿过华美的长廊,司巫的房门隐约可见。
尚未靠近,便听到人声从门内传出。
叶淮迅速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二人贴着廊柱偷听,不敢贸然动作。
“司巫大人,就没有一点转机了么?您这样说,我可怎么向神君大人交代。”是路阳的声音,透露着浓浓的焦灼。
“正因为神君难以割舍凡人之情,才屡屡犯错,今日你也是亲眼所见吧,留鹤仙君。”司巫熟悉的装腔作势,“江荼死了,对他而已反倒是好事。”
路阳沉默片刻:“是,叶淮为江荼,不惜与整个灵墟山、整个修真界为敌。但…您若有法子…”
司巫道:“我已告诉你了,留鹤仙君,待到晨曦,江荼就会殒命。”
——叶淮像被闷雷击中,身形摇晃险些跪倒在地。
许闻赶忙扶住他,眼眶有些红。
叶淮的手掌死死攥紧。
不可能,他想,一定是司巫不知道麒麟心血的妙用,只要司巫赶紧滚开,他给师尊疗愈,就会没事的。
屋内,路阳还在争取:“难道我们就要眼睁睁看着江荼死?”
司巫叹了口气:“办法当然是有的,结道侣生死契,就能为江荼续命。但…神君迟迟无法突破天阶,是受凡情牵绊,我们绝不能让他知道,还有这个办法。”
“留鹤仙君,今日老夫与你就守在这里,等着江荼咽气。”

叶淮几乎要把廊柱捏碎, 眼底凶光毕露。
半晌,他调整好面部表情,不让自己看起来过分情绪外露, 对许闻道:“许师姐, 你回去吧。”
许闻大惊:“我还未替江长老作证...”
声音却又低了下去。
江荼就要死了,她作证, 还有用吗?
可许闻不愿放弃:“我们试一试,神君大人,说不定...说不定还有转机。”
叶淮苦笑一声:“许师姐,我本来在想,师尊舍命入尘世阴面救出你们, 是不是太不值得?但旁人如何不要紧, 有你一人愿意相助,师尊就一定不会后悔。”
“师姐,回吧,做不做证清不清白, 已经不重要了。”
——他算是彻底明白了。
江荼的清白,司巫从来不在意。
为了让他成为真正的“神君”, 司巫要江荼的命。
叶淮看向天空,零星几颗星子,像被水冲散的贝壳,分散在角落。
旅人想要将它们聚拢起来,海水又会将它们重新冲散。
永远无法回到彼此身边。
突然,耳边脚步声去而复返。
叶淮很是意外:“许师姐,怎么了?”
折返的许闻认真地抬起头:“神君大人, 我想问你,你想要救江长老吗?”
叶淮虽觉得这个问题来得突兀, 依旧道:“师尊于我,比我的命更加重要。”
他愿意为了江荼做任何事,毋庸置疑。
许闻深深吸了口气:“神君大人,只有道侣生死契能救江长老,可这样一来,您的生命就与江长老绑定在了一起…”
她的眼睛很明亮,似乎要洞悉叶淮的真实想法。
叶淮坦然道:“真能如此,我甘之如饴。”
“那就好,”许闻迅速道,“我替您引开首座大人和司巫大人,请您务必尽快,好吗?”
她不给叶淮任何拒绝甚至是质疑的机会,身形飞速向着与叶淮相反的方向消失。
叶淮凝视着她的背影,说不上哪里觉得古怪。
不多时,一声鹤唳尖锐响起。
神鹤拍动着翅膀从灵墟山各地腾飞,黑白交接的羽毛连成一片。
屋内一阵骚乱,路阳大骇:“怎么回事?!司巫大人,是神鹤首的声音…实在抱歉,鄙人必须去看看。”
路阳迅速冲出门,步伐急促,没有注意到掩藏在廊柱后、隐匿气息的叶淮。
还不算完,路阳前脚刚被引开,后脚,一道婀娜的女子身影就出现在司巫窗前。
这倩影亭亭玉立,然而仔细一看,却能看见她投映在地上的影子,竟是一只鹤的模样。
司巫陡然一惊:“谁在那里?”
女子却不答,许多灵力在她身侧聚拢,却不像是她一个人的灵力,而是来自山间、来自草木…来自整座灵墟山。
突如其来的异变让司巫惊疑不定,看得出他并不想离开屋内,但女子的威胁显然更大。
司巫追着女子的身影而去。
下个瞬间,叶淮从黑暗中出现,顺着门缝进入房中时,连一点声音也没发出。
他看向女子原本站立的窗边。
——许闻究竟是什么人?
不,应该说,那个折返回来的,真的是许闻吗?
她更像是灵墟山的意志,是神鹤的化型。
可灵墟山为什么要帮他?
罢了,有她出手相助,至少短时间内,路阳和司巫都回不来。
叶淮收回思绪,深深吸了口气。
他有些紧张,掌心都在冒汗。
一方面,他深知自己不能浪费时间,另一方面,他…
他要和师尊,结道侣生死契了?
叶淮幻想过无数次和江荼结契的场景,却独独没有想到,会是在此时此刻,这样黑暗无光、无人祝福的时候。
师尊,对不起,叶淮鼻尖有些酸涩,心想,您是天底下最干净的人,我却只能这样偷偷摸摸地,趁您昏迷不醒与您结契,在您最虚弱的时候玷污您。
他轻轻握住床榻上江荼冰冷的手。
金色的灵力从他的手腕,一路攀到江荼手腕,好像正在生长的藤蔓,探入江荼薄如蝉翼的衣物,在瓷白肌肤上镌刻自己的痕迹。
结道侣生死契需要心头血,要求极为严苛,需得没入心脏两毫厘,取未被污染的第一滴血,听说人们坚信这样的心头血最纯粹、最干净,代表着无私的真爱。
又听说取心头血的刹那,时间会变得即为漫长,针尖探入的每一寸,都会在大脑皮层无数次地重播,血管被切断、薄膜被刺穿,灵魂会本能地想要逃窜,浑身上下都像在灼烧,直到最后——捅入不断搏动的心脏。
修真界道侣很多,结了契的却不多,结道侣生死契的更是寥寥无几。
同生共死啊,多么沉重的负担。
修真界是清醒的,他们享受独醒于世的快.感,注定不会选择这种放弃自我的甜蜜。
但叶淮没有片刻犹豫,衣裳脱下,指爪变得极长,瞬间就要往心脏捅。
——江荼突然攥紧了他的手掌。
说攥紧并不尽然,江荼依旧在昏迷,他的身躯剧烈地颤抖着,好像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抓住能抓住的一切只是他的本能反应。
他不断抽搐的手指一点一点掐入叶淮的皮肉,直到指甲根根折断,指尖抠破皮肤,挖入血肉。
叶淮不由庆幸自己的手恰好在那里,否则江荼定当把自己的掌心扣得皮开肉绽,他覆住江荼的手掌,柔声哄着:“师尊,你别掐自己,你掐我,我不怕疼…师尊,你很痛是不是?没事了,马上就不痛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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