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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师尊,三年死遁(梅听剑)


这笔账,他算是记下了。
紧跟着又是蹙眉。
因为支撑叶淮站起的不是别的什么,而是——
“师尊”。
好像江荼是他的信仰一样,叶淮嘴里不断呼唤着“师尊”、“师尊”,硬生生撑过了浊息的侵蚀。
江荼自认为对叶淮没有如此深刻的影响。
而叶淮的反应,...江荼突然有点脊背发凉。
为了转移注意,江荼道:“看来你要输了。”
祁弄溪却摇头:“我倒是觉得,我快要、要赢了。”
一道灵力从祁弄溪指尖蹿出,越过屏障扑入前方,钻进回忆中祁弄溪的身体。
此刻起,前方的不再是梦境造物,而成为可供祁弄溪本尊操纵的化身。
祁弄溪操纵着化身向叶淮走去。
叶淮不躲不避,直视着祁弄溪的漆黑眼眸。
目光交汇只是片刻,祁弄溪的眼睛又变得躲闪。
“叶、叶公子,”祁弄溪看了他一眼,迅速低下头,“你现在...一定能理解我了,对不对?”
叶淮打量着眼前的祁弄溪,他的脖颈上,窟窿还在,血不再流了,但身上的血迹尚未干涸。
看起来还是个梦境造物,却又不太一样,这个假的祁弄溪能够和他对话,似乎知道现实的情况。
“我能感受到,刚、刚刚,你和我的想法是一样的,所以你才能撑过浊息的同化...如果你是我,你也会...会选择救江长老的,对不对?”祁弄溪笑了笑,抚摸着脖颈。
此前雪练被杀后重新通过浊息复活,形成的肉瘤也是在这个位置。
叶淮没有正面回答:“师尊比我强大,向来都是师尊救我,你的假设根本不成立。”
祁弄溪软绵绵地反驳:“但你的体质,注定了会有、有无数人觊觎你...就像空明山觊觎玄火枪,无论我的父母有多、多强大,都无法阻挡洪水般的恶意。”
“我听说叶公子你是、是江长老从从劲风门手里救下来的,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修真界的真面目,我说的对、对么?”
他明明声音低弱,像瑟瑟发抖的菟丝子。
但每一个字,都踩在叶淮的痛点上。
“你对我倒是很了解,”叶淮恨得牙痒痒,又不得不承认祁弄溪说的句句属实。
祁弄溪还是笑:“所有人都,都对叶公子很了解...毕竟您是千年一遇的麒麟骨。”
——铛!!
祁弄溪抬手一挡,玄火枪浮现在身前,堪堪挡下叶淮充满杀意的一击。
叶淮琥珀金的眸子像捕猎中的野兽,一潭鎏金中暗流汹涌,似天空乍漏而流萤倾泻。
一击不中,他也不撤剑,而是遵循着最原始的战斗本能,手掌不断加压,铁器摩擦相撞发出刺耳剐蹭声。
单论力量,祁弄溪瘦弱,远不是叶淮的对手,噼里啪啦爆裂的金色灵力之间,祁弄溪双手颤抖着后退一步。
“你还没、没有回答我,叶公子,”他喘了口气,道,“如果被冤枉而死的是江长老...你会怎么、怎么做?”
“如果你的面前,没有任何、任何别的选择,要么看着江长老死去,要么向浊息...低头,你会怎么做?”
叶淮明知道自己不应该分神,但祁弄溪的声音好像有某种魔力,让他控制不住地思考起这个问题。
如果被冤枉而死的是江荼?
叶淮回忆起自己看见江荼“尸体”时,胸口涌动的浓烈情绪。
他想,他会不顾一切地寻找复活江荼的办法,哪怕是要他自己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就算江荼已经走到了三途川岸、奈何桥边,就算是在阎王面前,他也要把人抢回来。
骨剑的阻力减弱,祁弄溪瞬间就察觉到了,看向叶淮略显茫然的眼睛。
他紧了紧手掌,藏起袖间的织念石,这种低级法器总能在不经意间发挥作用,使用者修为越高对他人思想的影响就越大,如今他是以地阶的修为影响三阶的叶淮,叶淮会中招也实为意料之中。
只要叶淮发自内心地认同他的观点,那么这场梦境就永远不会结束。
他会成为梦境的一部分,永远地陷入沉睡。
只差最后一步。
观众席上的祁弄溪看着江荼面无表情的侧脸:“江长老...你要输了。”
江荼紧绷身躯,无视了身边充满恶意的灿烂微笑。
梦境中的祁弄溪道:“是、是啊,叶公子,我们是一样的人。”
“...?!”
骨剑破空而来,金光绝艳如黑夜流火,带着撕碎一切的果决,直向祁弄溪心门袭去!
祁弄溪终于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不再格挡而是后退,身形在空中疾速闪动,旋即落在百米开外的位置。
刚刚站定。
凌厉剑光同时而至!
祁弄溪被一股巨力狠狠摁在地上,玄火枪在掌中旋转一圈,枪尖刺入叶淮左肩,灵力迅速将伤口绞成肉泥,并不断深入。
喷溅的血落在祁弄溪脸上,他道:“叶、叶公子,别再靠近了,你会被玄火枪捅、捅穿的。”
回应他的,是血肉进一步撕裂的黏腻声响。
骨剑狠狠没入祁弄溪胸膛,叶淮两手握住剑柄,灵力疯狂灌入剑身,白骨濯金,一寸一寸推入心脏。
精致的眉眼中透露着野兽的疯狂,叶淮竖瞳紧紧盯着身下的祁弄溪,与此同时玄火枪已经贯穿了他的左肩,在地阶灵力下叶淮的左边肩膀和胸膛几乎已经撕裂,只剩一个巨大的窟窿。
在祁弄溪不断扩散的瞳孔中,叶淮气喘着看向他的袖子:“织念石...我十二岁就见过这招了。”
“所以你...!”
祁弄溪猛地瞪大眼睛,却没能说完后半句话,叶淮毫不留情地切断了他的心脉。
祁弄溪的尸体迅速溃散。
四周场景开始褪色,这场“梦境”从此刻起真正意义地崩塌。
祁弄溪尸体消失以后,骨剑转而扎入地里,叶淮支撑着身体嘶哑地出气,看向自己被绞成肉糜的空荡左臂。
“所以...我是装的,”他摇晃着走了两步,又吐出一口血,不得不重新跪倒在地,口中喃喃自语,一定要在失去意识前把这句话说完似的,“你知道我刚刚在想什么吗?我在想,你这该死的梦境,和师尊联觉的时候,师尊是不是也这么痛?你这个该死的家伙,竟然敢伤害师尊?!”
“...我们不一样,师尊...救了我,他不求回报地对我好,他是最好的人...我敬他...爱他,我...绝不会看着他死在我面前,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他...”
他倒在地上,因失血过多而本能地抽搐着,唇间不断有血沫涌出:“该死的梦境...究竟什么时候才能让我醒过来?我想见师尊了。我好想见他。”
——他的喃喃自语一字不落地落在江荼耳中。
身旁,被重创的祁弄溪抹去唇角鲜血。
方才他向江荼露出胜券在握的微笑时,怎么也没想到,等待自己的会是叶淮毫无破绽的演出。
江荼将他的挑衅照单全收,再千百倍奉还。
他扭过头,唇角扬起一个残酷的弧度,眼底却是叶淮受伤后一度涌现的浓浓杀意:“祁弄溪,是我赢了。”

祁弄溪不得不承受阎王爷的怒火。
玄火枪爆发的赤色灵力如一簇摇曳的微火, 在狂风骤雨中摇晃几下,彻底熄灭。
无相鞭的尖端停在他喉前几厘位置,祁弄溪抬起手, 轻轻摁住了长鞭尖端。
他看向江荼, 风雨交加,能够打湿江荼的衣物, 却沾染不了江荼的眉眼,那双柳叶眼中没有半点怜悯,江荼甚至没有低头,只是转动漆黑眼珠,施舍给了他一点视线。
“江长老...”祁弄溪艰难地笑了笑, “我从没想到, 自己、自己会毫无还手之力,你是天、天阶...吗?”
“可这个修真界、真的会有...天阶...!”
江荼手腕施力,鞭尖压上祁弄溪的喉结,将他的后半句话堵在喉咙里:“莫要以修真界规矩论我。”
祁弄溪的眼眸倏地睁大, 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敏锐如他,瞬间发现了些有意思的事情:“江长老...有什么事, 瞒、瞒着叶...呃!”
无相鞭扎穿了他的肩膀,位置不偏不倚,就在不久前叶淮被玄火枪绞碎的左肩位置。
江荼道:“少说话,你会活得久一点。”
祁弄溪的呼吸已经十分微弱,但眼睛依旧睁着,不躲也不避地与江荼对视。
“我的徒弟陪你唱完了戏,你该支付费用了。和你交易的是黑袍人吧?祁弄溪, 我在给你机会,”无相鞭尖割破祁弄溪的咽喉, 江荼道,“说实话。”
祁弄溪声嘶力竭地笑起来:“江长老果然是明、明白人。”
江荼对他的奉承没有任何反应。
他与祁弄溪一面之缘,唯一的接触就是用控魂术清除了祁弄溪的记忆,无论是从祁弄溪本人,还是从雪练的视角,他江荼都该是个不好招惹的存在。
怎么可能获罪之后,竟想到找他求救?
更何况雪练虽起先有所试探,但江荼在地府时阅人无数眼光毒辣,自然看得出来他前面抛出的条件,其实只为了最后的那一条做准备。
即,黑袍人。
若说这些都是猜测,那么祁弄溪的这场梦境,就是完成谜题的最后一块拼图。
“能够操纵浊息,给你力量,最近又恰巧在出现在空明山领域内...”江荼轻声道,“如果这就是你对明白人的定义,祁弄溪,我只是有脑子而已。”
祁弄溪还是笑,除了笑他也做不出别的动作。
江荼是个天生的战斗狂,从突然发难到他败北不过眨眼之间,天阶的实力碾压他就像碾压一只蚂蚁。
而他落败的刹那,江荼就封锁了他的灵力,剥夺了他还击的可能性。
煞神般的恐怖存在。
祁弄溪道:“如您所说,但是我很抱、抱歉,我不知道他的名字,甚至没有见过他的真、真容。”
江荼并不意外:“他在哪里?”
祁弄溪艰难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向来是他联系、我,我只知道——”
他突然停下话头,一双漆黑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江荼。
好像一个深陷泥潭而即将溺毙的人,伸出满是泥污的手,要将途径路过之人也一一拽入陪葬。
堪称毛骨悚然的眼神,但江荼依旧不为所动:“继续说。”
祁弄溪羞涩道:“这是另外的、另外的条件。”
言下之意,我已经告诉你有关黑袍人的信息,根据我们的约定,交易已经完成,想要知道更多,就要缔结新的交易。
下一瞬,视野颠倒。
令人牙酸的骨骼粉碎声响起,江荼一脚踩在祁弄溪胸口:“我的条件是带我去见黑袍人,祁弄溪,别和我耍花招。”
祁弄溪的身躯在剧痛之下不可遏制地战栗起来,脸上神情依旧无辜:“我也见、见不到他...江长老,这只是我的推测,不包括在我们的交易之、之内。”
看来是铁了心要和他浪费时间。
江荼扭过头,他的小徒弟孤零零地躺在血泊里,已经半天没有动静了。
半边肩膀只剩窟窿,也不知道血止住没有,但看着大概没有。
“你想要什么?”江荼碾了碾唇瓣。
祁弄溪的眼底好像突然有了光:“我、我这一生都...难以入睡,江长老,你可以赐我...永眠吗?”
江荼一愕:求死?
再看祁弄溪的神情,显然充满期待。
江荼突然明白了什么,方才被他轻轻放过的违和感,此刻得到了答案。
他的语气很笃定:“你记得发生过的所有事。”
有人生来便可记忆万事万物,自襁褓起始,过目不忘,时人称为“超忆之病”。
之所以称为病,是因为由于记忆挤压,患病之人会时刻头痛欲裂,无法入眠,在夜以继日的折磨之下,凡人之躯甚至撑不过三十年。
江荼无意替祁弄溪开脱,他遭受的不幸和带来的苦厄难以衡量,究竟孰轻孰重?时人自有评判,轮不到他来置喙。
祁弄溪默认了,俄而又补充:“能够魂飞魄散,最、最好。”
江荼一时沉默。
他确实有让祁弄溪魂飞魄散的权力。
只需一道阎王敕命。
江荼垂下眼帘,这个瞬间仿佛天神垂怜世人,祁弄溪忍不住祈求般拽住了江荼的衣摆。
江荼看着他因紧张而青筋暴起的手:“祁弄溪,你想要永眠?”
祁弄溪缓慢而坚定地点了点头。
“也好。”江荼手中出现一支灵力凝聚成的笔,于空气中一笔一划,每一字都泛着赤色光芒。
“在那之前,祁弄溪,你身为仙门中人,本该心系苍生,却不惜让无辜性命,为你的复仇陪葬。”
“即便事出有因,亦不能容也。”
祁弄溪闭上了眼睛。
江荼身上有着超乎天颜的威严。
他在空明山数十载春秋,无数次聆听鲲涟仙君的训诫,即便地阶灵力足以笼罩全山,也远不及江荼此刻,轻描淡写的只字片语,来得震撼人心。
这是发自灵魂的震颤,想要让他俯首称臣。
江荼,江长老,你究竟是什么人?
江荼例行公事地问:“可有污蔑了你?”
有一股力量在促使祁弄溪摇头,他意识到即便自己想要撒谎,天地威严也会逼迫他说出真相。
摇头的瞬间。
——判令已成。
“...你用无数个幻象作弄本君与本君爱徒,”江荼随手化笔为簪,赤色毛笔被他当做发簪将长发盘起,如一块无暇红玉,“只让你死,太便宜你了。”
“但本君,非睚眦必报之人...祁弄溪,这是本君赐你的第三重梦。”
崎岖的山路间,走上来一个瘦弱的青年。
青年身上满是血污,尤其是左肩位置,伤口很新鲜,还在滴血。
他的手中提着一杆长枪,此刻用作登山的拐杖,一瘸一拐,终于走到了山顶。
山顶没有宝藏,没有哪个得道修士的赠言,甚至没有植被。
只有一间破破烂烂的木屋,在风雨摧折下破了几处屋顶。
天黑了,有明黄的烛光从屋内亮起。
祁弄溪在屋外站定,倾听着屋内的声音。
“...我的孩子,愿风雪雕琢你,雨水浇灌你,阳光温暖你,睡吧、睡吧...”
窗上映出一个女人的身形,女人怀抱着襁褓中哭闹的婴孩,温柔地吟唱着。
过了一会,婴孩睡着了。
一个男人的身影投射出来,从女人怀里接走了婴孩:“他总算睡了,哭闹了一天,你也累了吧?簪絮,我来抱他一会,你快去歇歇。”
被唤作簪絮的女人笑了起来:“弄溪一到你怀里就哭,你也就只能趁他睡着,抱他一会了。”
男人无奈道:“好歹我也是他爹,这小东西就这么嫌弃我。”
祁弄溪惊讶地瞪大眼睛。
这里是...
“这里是什么地方,你比我清楚,”一道冷冽的声音从身边传来,“不进去么?”
祁弄溪转过身,一头白发的江荼就站在他身边。
江荼没有看他,侧脸透出冰冷的高洁。
祁弄溪终于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你...究竟是、是什么人?”
“你会知道的。”江荼面无表情,“别浪费时间。”
祁弄溪的喉结滚动着,难以下定决心。
江荼说,这是赐予他的第三重梦境,是江荼对他屡屡作恶的报复。
眼前的美好就像一座危机四伏的围场,或许江荼像他一样,在梦境中藏了什么,只要掀起一角,就会露出野兽的獠牙。
又或者,他一旦插足,就会破坏这份美好。
杀死鲲涟仙君时他没有眨一下眼,任凭浊息吞噬空明山时他没有片刻犹豫,此刻祁弄溪却有些恐惧。
江荼却不等他,伸手叩响了房门。
“你...”祁弄溪瞳孔一缩,然而江荼已经不见踪影,而听到叩门声响的屋内,门已然徐徐打开。
年轻的女人站在门口:“奇怪,怎么光有敲门声,不见人...”
祁弄溪下意识想逃,然而女人已经探出头,看了过来。
她看见了阴影里的青年:“呀,小郎君,你为什么站在屋檐下?刚刚是你敲的门吗?”
祁弄溪也看清了她,梗着脖子,口吃又发作了:“...我、我、我...不、不是我...”
女人不疑有他:“你是迷路了吧?三途川离这里远得很呢,要不要进来休息一下,坐一坐?”
祁弄溪一惊:“三、三途川?”
神话传说中的往生之地,难道她要告诉自己,他来到了地府么?
真是荒唐,如果真的有鬼存在,为何他的父母始终不来看他?
不过这里是梦境,梦境没有逻辑,也说得通。
“难不成...”女人眉目微动,“刚来此地时,我也十分惊讶,小郎君,莫害怕,人生在世,总要来此一遭。”
女人误以为他是不能接受自己已死的亡魂,然而祁弄溪心里冷笑,江荼竟反用他的记忆做文章,利用他的父母,影响他的心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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