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不止于此。
这是他的灵力所化的长命锁,一旦叶淮周围出现陌生灵力波动,无论敌友,长命锁都会第一时间,将叶淮的位置报给江荼。
所以,保护叶淮只是附带功能,长命锁最主要的作用,是确保能把这小东西栓在身边。
是无情了些,但江荼没有更多时间与叶淮建立信任关系。
至少不是现在。
他已盘算好如何糊弄叶淮,没想叶淮很快点头:“多谢恩公。”
叶淮的配合让江荼有些意外,他将长命锁调节到适合少年身形的长度,替叶淮戴好,嘱咐道:“我就在你隔壁,若实在害怕,就过来寻我。”
地府没有白昼,江荼想了想,还是补上一句:“晚安。”
语毕,他将那“囍”字毫不留情破开,率先推门而入。
叶淮紧跟其后。
关上门,插上门闩,检查三次,方将背抵着门扉,缓缓滑坐下来。
长命锁在颈间垂荡,被叶淮一把攥住。
金属冰冷,却比不上江荼手心的半分寒意。
叶淮的心里犹豫不决。
江荼的实力,他是见识过的,一只手就能将二阶修士摁在地上打。
如果真的要害他,他根本防不住。
何必这么大费周章,用长命锁做媒介?
他看这长命锁,是江荼亲自用灵力雕饰,再送给他的。
换言之,这是江荼的贴身之物,而贴身之物,叶淮听说,向来只送给重要的人。
...会不会是他错怪了江荼?
叶淮抱紧双膝,看着连煤油灯也没有的房间,家具的轮廓在黑暗中宛如食人恶兽,叫他根本不敢起身也不敢靠近。
也不知道江荼是怎么面不改色踏进去的。
他打算就在这里坐一夜,等天亮了,再爬到床上去。
一路的恐怖场面在叶淮脑海中反复重现,后颈好像又开始发痒,仿佛有人对着吹气。
床头贴着的字画,好像两幅招魂幡。
床底这么黑,若藏了个人,他也发现不了。
叶淮琥珀色的眸子中略过一丝纠结。
他摸了摸长命锁。
温度变高了,但更像是因为长久接触皮肤,而被人体温暖所致。
叶淮深吸一口气,缓缓起身。
...他才不是害怕了,怕到要去找江荼。
是长命锁自己发烫的。
叶淮站在江荼门前,手屡次抬起又放下,始终不敢敲门。
冲动与勇气只能支撑他起身出门,到这时已经耗光。
叶淮踌躇片刻,侧过脸,小心翼翼贴在门上。
屋内静悄悄的,既听不到呼吸,也没有其他动静。
是睡了吗?
小少年后退一步,想到又要回那个黑黢黢的屋子里,心底小小的失落。
可再给他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惊扰江荼睡觉。
正转过身打算挪回自己房里,门内忽然传出一声:
“进来吧。”
叶淮的脚步迅速顿住了,原地一转眼睛一亮,将门推开一小条缝,小心地探个脑袋进去。
江荼并没有睡,负手站在房间最深处,恰好转过身来。
风顺着门的罅隙溜入房内,青年浓黑的长发向外拂动,竟一瞬与夜幕相融。
这一幕邪气横生,却又美到惊心动魄。
叶淮愣在门口,心脏突突直跳。
相比叶淮的局促,江荼就从容许多。
早在叶淮出门的那一刻起,他就掌握了叶淮的一举一动。
他耐心地等着叶淮敲门,结果叶淮在他门前站了足足一刻,鬼鬼祟祟地往门上扒了一下,转身就要走。
江荼有些不理解,这到底是找他有事还是没事?
不过既然来了,江荼决定还是盘问一下,再把他放回去。
他的指尖燃起一簇灵力火苗,问道:“怎么了?”
烛火之光,却顷刻将屋内照亮。
叶淮白净的脸也映得发红:“长命锁...有些发烫,我担心...”
江荼看着他扯谎,出于礼貌还是伸手检查了下长命锁,温温热,边缘已经有些凉了。
和烫是八竿子打不着。
江荼一面怀疑小东西是不是温度感知系统有些问题,一面看着他紧张又羞怯的神色。
心下了然。
这是怕了。
到底是只有十二岁的小少年,好不容易逃出追杀者的魔爪,又一连受了那么多次惊吓,能安安静静不吵不闹的,不给他惹麻烦,多了不起。
只不过一时不敢一个人睡,这有什么。
他没有深究叶淮话里的破绽,安抚道:“没什么事,别害怕。”
叶淮一愣,耳廓飞速发烫,从素白到红得滴血只是一眨眼功夫。
他为自己的胆怯羞愧,想,江荼一定后悔救他,带这么个没用又胆小的...
更深的唾弃没来得及出口,头顶便一重。
叶淮不可思议地抬起脸,江荼面无表情地揉了揉他的脑袋:“害怕是人之常情,无需自责。方才在村长那里,你做得很好。”
说这话时,江荼的手掌依旧死人般冰冷,叶淮却感到一股暖流自天灵而下,涌入心房。
从没有人这样夸奖过他。
更不会温柔地安慰他。
叶淮没骨气地想,就算江荼另有所图,也不差这片刻,他蹭一蹭,应该没什么关系吧?
他这么想,也真的这么做了。
手心传来微微痒意,江荼有些惊讶。
他做了什么值得小东西主动蹭他的事情么?
江荼又想起那条小黑狗,熟了以后,天天都在他脚跟打转,将手伸过去,还会主动把下巴搁上来。
...原来气运之子,真的和小狗差不多。
江荼回忆着过去抚摸小黑狗的动作,顺势在他脑袋上多揉几下:“时候不早,睡吧。”
叶淮不动,只是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盯着江荼看。
江荼哪能看不懂,遂了他的愿:“就在这里睡,我陪着你。”
江荼不需要睡眠,斜坐在床头,叶淮就在一旁,枕着他的手臂睡。
叶淮睡得很不安稳,不过半个时辰,翻身的次数两只手也数不过来。
江荼一边轻拍着他的背,一边定下心神,将遇到鬼抬轿,直到踏入多福村整晚的所见所闻串联起来。
目前看来,村中并无什么古怪之处。
这里的“没有古怪”,是指他们在村里遇到的,都是活人,并没有鬼怪邪物。
但他确信,喜轿里的东西不向他们动手,而是指引他们到多福村来,不会是无缘无故。
只可能是时候未到。
窗外已有熹微晨光,将天地一割为二。
晨昏交替之时,阴气最重。
窗外忽的平地一声惊雷,直直劈在院中。
叶淮本就睡得极浅,雷声刚响,立刻就惊醒,呼吸急促地弹起,像被追猎的野兽,凶狠地抬起眸子。
江荼注意到,叶淮琥珀色的眼瞳中央,隐隐浮现出一道暗红的兽类竖线。
来不及细看,竖瞳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看到江荼的第一眼,叶淮迅速安定下来,只是脑袋还晕乎乎的,血腥梦境好似还在眼前。
他有些难受,晃晃脑袋,咬着牙不吭一声。
江荼伸手往他眉心一点,将一抹灵力注入进去。
叶淮只觉倏地一凉,围在耳边的嘈杂嗡鸣便被尽数驱散,因久睡而沉重的身躯也变得神清气爽。
他下意识要去寻江荼的手指。
而江荼已经收回手,并不在意分出一抹灵力为他驱散梦魇,将注意力转向窗外。
惊雷之后骤雨,雨水豆大,浇灭红灯笼中的烛火,空余几道模糊红影,在雨帘中摇摆飘零。
这道雷砸的位置很巧,贴着窗,好像特意要将他们唤醒。
静等片刻。
雨声中,隐隐有呼喝声来回交响。
还有一道脚步声,藏在其他声音中。
江荼从床上起身,走到房门前。
停下的同时,房门被人敲响。
分秒不差。
江荼打开门。
村长浑浊的眼眸先在屋中环顾一圈,在叶淮身上短暂停留片刻,才转了回来:“打扰郎君休息,实在不好意思。”
江荼察觉到了,微微侧身挡在门前,直入主题:“无妨,出什么事了么?”
村长点头道:“是出了点状况,但不算什么大事,唉,王瘸子那不争气的妹妹,跑了!王瘸子也是个缺心眼的,一觉睡到现在才发现,眼下全村人都在找呢。”
边说,村长边捶胸顿足,长吁短叹不止:“郎君你说说,这新嫁娘,不在家里好好待着嫁,浑跑些什么?真是不省心的贱骨头!”
眼瞧着村长的话越来越粗鄙,江荼瞟了一眼聚精会神的叶淮,出言打断:“雨天路滑难行,想来那姑娘跑不了多远,我们帮村长一起找找。”
村长一愣,这青年看上去疏离冷漠,却没想到实际如此热心主动!旋即道:“哎呦,多谢郎君,多谢郎君!您要是见着她,直接用麻绳绑回来就行,只要不打死,怎么样都成!”
说完,他往江荼手里塞了根三指粗的麻绳,走了。
江荼目送村长的背影消失,感到麻绳被轻轻拽了一下。
回过头,叶淮的表情有些难看。
叶淮捏住一段麻绳,眼底隐隐有些波澜,又似乎被强行掩饰过去:“...您会用绳子绑她吗?”
他问得小心翼翼,江荼没来由地心脏一揪。
“绑回来”,“只要不打死”,“怎么样都行”。
村长对逃跑女子的态度,不正与叶淮此前所经历的,一模一样么?
少年心性最是敏.感,叶淮恐怕是从中品出了些许同病相怜的意味。
江荼将麻绳收起,并未正面回答,只是道:“走吧。”
叶淮愣在原地,手掌一点点掐紧。
江荼跨出门槛,侧身:“只有在村民之前找到她,才有资格考虑‘绑不绑’的问题。”
他抽身迈步,也不管叶淮还在出神。
身后,叶淮的手掌迅速松了,三步并作两步,踩着江荼的衣袍跟了上去。
走到屋外。
雨下得更大,雾气蒸腾,将初升的太阳遮住,整座多福村就像浸泡在水里,稍远一些的道路,就被浓雾翻滚着吞噬。
江荼用灵力撑开两朵伞状屏障,一大一小,将自己与叶淮罩好,免遭雨水淋湿。
“三月三,宜嫁娶。”
伞刚支开,空灵女声再度响起,这回,就像是趴在耳畔撒娇的新妇,距离更加接近。
但叶淮意外地没有特别紧张,比昨晚明显要平静许多。
他向江荼靠近一步,一双眼睛警惕地环顾着四周:“...在那里。”
血红喜轿停在迷雾深处,悬空着,像已等候他们许久。
“起轿呀,快起轿。”
这回,就连叶淮,也听出了几分催促之意。
他看看江荼,等着江荼决断。
江荼却本着“玉不雕不成器”,将决定权推回:“你来决定。”
叶淮深吸口气,下定决心般开口:“恩公,我想跟上去看看。”
江荼满意地勾起唇:“走吧。”
喜轿轻晃着为他们引路。
耳畔雨声黏腻,似乎有人贴着他们的脚后跟悄悄尾随。
啪嗒,啪嗒。
目之所及皆是浓雾,似乎走了很远,又好像还在原地踏步。
视野被遮蔽,让叶淮很没有安全感。
走着走着,他就离江荼越来越近,手也悄悄攥上江荼的衣角。
江荼假装没看见,头顶的伞并为一朵更大的,恰好能容下两人。
没走多久。
喜轿停了下来。
“嘻嘻,嘻嘻...”
或许因融入雨中,女声带着扭曲尾调,似哭又似笑。
尾音坠地,迷雾破开。
入目,先是写有“多福村”三字的石碑竖在路旁,石碑阴影下,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少女正背对着他们,啜泣声不断。
少女哭得投入,并未察觉有人到来。
哭着哭着,她突然发觉,身上很久没有淋到雨了。
是雨停了吗?
不,不对,身边仍有雨丝斜落。
少女想到什么,缓缓抬起头,
——一朵她不认得的、漂亮鲜艳的花朵,正在她头顶绽放,用花瓣替她挡去风雨。
尔后,有人开口:“还想哭么?”
少女吓得险些叫出声,一扭头,尖叫又哑在喉咙里。
她第一次见到这样俊美的青年,俊美得凌厉而不敛锋芒。
青年身边,还站着个漂亮的小少年,看着她的目光,带着怯生生的好奇。
这两个人,与多福村格格不入。
少女好像惊呆了,江荼无法,只得再问一次:“还哭么?我有话想问你。”
“我...”少女张了张嘴,下意识后退,脊背撞上刻着村名的石碑。
江荼注意到,她的指尖快要越过石碑时,颇为生硬地停住,又往回缩了几分,好像不愿超过村庄的边界。
明明已经逃到这里,只差一步就能彻底逃离村庄,为什么要坐在这里干哭?
换句话说,村庄外面,有什么?
江荼瞬间就联想到了那一架喜轿。
但转念一想,喜轿出现两次,似乎都只是为了引路。
引他们入村,引他们寻到少女。
除此以外再无其他,好像真的只是个尽职尽责的摆渡人。
不过这一次,到达目的地后,喜轿没有急着消失,而是停在离他们不远的雾里。
雾气飘缈,血红若隐若现,一副旁听姿态。
江荼没察觉到恶意,便也暂且懒得去管,将注意力先放回少女身上。
少女逃跑时只穿了一件单衣,早被雨水浇了个透,紧贴皮肤的衣服下,是肩骨突兀的轮廓。
她的双眸满是哀求,清晰的乌青坠在眼圈周围,显得更加狼狈可怜。
江荼蹲下.身子,与少女平视:“为什么逃婚?”
“少女抖得更厉害了:“不嫁,我不嫁...我不嫁!”
江荼没再追问“为什么”。
“不嫁”就是答案。
江荼再问:“既然不愿嫁,为什么不干脆逃出村去?”
这一问犀利无情,少女神经质地不断重复:“不,出不去!我出不去,我是出不去的...”
出不去?
很有意思的措辞。
出不去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不能,一种是不敢。
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眼前的少女,会是哪一种?
江荼欲要追问,眼角余光,忽然注意到些许微光自后方亮起,伴随“找到了!”“在那里!”的呼唤。
江荼不悦地蹙起眉,很不喜欢被打断的感觉。
“做好准备。”他对身旁一直沉默的叶淮开口,也不给反应时间,垂在身侧的手便掐了个诀,将灵力浇灌的伞撤走。
他不能让多福村的人意识到他有灵力。
冰冷的雨水瞬间浇了叶淮一脸,小少年呜咽一声,甩了甩湿漉漉的脑袋。
时间分秒不差,伞甫一撤走,多福村的村民便举着火把赶到。
他们好像无视了江荼和叶淮,眼里只有逃婚的少女。
一个跛脚的男人,鼻子里发出哼哧哼哧的声音,一瘸一拐走到少女面前。
紧接着,他扬起手——
一个响亮的巴掌,就将刚刚站起身的少女,重新抽翻在地。
王瘸子用跛的那只脚支撑重心,踉踉跄跄,也一定要狠狠踢打她:“你个赔钱货!我让你跑!我看你还敢跑?你再跑试试?”
少女在泥泞地里翻滚,像蚯蚓一样,将身子蜷缩起来,沉默地生抗着王瘸子的怒火。
村民们目不转睛地看着王瘸子对少□□打脚踢,没有一个人提出异议,习以为常般不为所动。
终于,少女再忍受不住疼痛的折磨,手掌卖力地向前延伸,抽搐地抠挖着土地,口中喃喃出声:“阿姐...阿姐...”
低声呼唤换来王瘸子更疯狂的殴.打:“还敢叫你姐?你要胆敢再逃,我保证你和你姐会是一样的下场!”
“老王!”村长终于出声阻止,“别再打了,你都快把人打死了。”
自多福村村民赶到,江荼便始终保持缄默,像一棵雨中的松柏,即便叶淮多少次用期盼的眼神恳求,他也只当做没有看见。
直到此刻。
少女一唤“阿姐”,村长便立刻上前调停。
江荼缓缓抬眸,柳叶眼轻飘飘地看向闹剧中心。
许是自知失言,王瘸子狠狠瞪了一眼少女,停下了施暴。
村长与许多村民上前,用先前见过的麻绳,一圈一圈,如缠绕待宰的牲口,将少女捆起来。
村长推搡着少女向前走,同时吩咐其他人:“去,把她锁祠堂里,看住了!别再让她到处乱跑!”
动作之急切,好像生怕少女再多说些什么。
江荼恰在此时开口:“她叫什么名字?”
村长脚步一顿:“这丫头叫王盼娣。”
江荼又问:“她姐姐呢?”
村长猛地扭过头,凶狠自眼中一闪而过:“郎君,这是咱们村的家事,你问得有些多了。”
江荼却无所谓似的:“若不方便说,那就算了。”
村长一愣,江荼的反应太平和,相比之下倒显得他小题大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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