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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师尊,三年死遁(梅听剑)


村民却一拍脑袋:“看我这记性!郎君,村长还说了,子时前,请您务必检查下王盼娣的衣着。虽说我们都检查过了,可真怕这小婆娘耍什么花招。”
江荼应了一声:“怎么说?”
村民道:
“必须身着嫁衣,盖红盖头,需得盘发,不可赤足,不可有一处暴.露。必须妆面整洁,佩戴钗环。上轿后手捧白玉,双脚缠绳,不可出声,不可笑,不可哭。”
江荼的眉头深深蹙起。
眼前的村民分明在说话,却又不像在说话。
他的语调毫无起伏,像上了发条的机巧,句子与句子间甚至没有进气。
他一边说着,唇角一边上扬,自己却似乎毫无所察,越说越是亢奋。
说到最后一句,他直愣愣地瞪着江荼,嘴里发出嘶哑的笑声。
“嘻嘻...嘻嘻...”
村民阴恻恻地笑着,脸又青又白,整个人迅速消瘦下去,只剩张人皮贴着骨骼。
与之相对的,他的两颊越来越红,像浑身的血都涌向脸部似的。
江荼联想到了抬轿的纸扎人。
果然不管看了多少次,他对这种审美都无法苟同。
江荼冷冷道:“知道了,别再笑了。”
阴笑不止的村民:...
他的脸色瞬间恢复正常,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刚刚变成了什么模样,直愣愣地看着江荼:“您刚刚说什么?”
江荼连再看一眼都懒得:“我进去了。”
村民挠了挠头,不知是不是错觉,在江荼转身的片刻,他从这个不苟言笑的青年眼睛里,好像看到了浓浓的...
无需江荼伸手,祠堂大门无风而开。
江荼面不改色,迈步跨入。
一踏入祠堂内,大门又自己关上,“砰!”的一声,撞落簌簌灰尘。
江荼抬手掩鼻,乌眸沉金,环视一圈。
烛火昏黄,与祠堂外也无甚差别。
入目第一眼,首先看到的是堆叠成山的牌位,高高垒起,却积满灰尘,不像有人供奉的样子。
红色帷幔自天花板垂下,落在房柱两端,同样沉闷死寂。
叶淮小声嘟囔:“这哪里是祠堂,灵堂还差不多...”
他们在牌位下方找到了五花大绑的王盼娣。
王盼娣跪坐在脏兮兮的蒲团上,身上已换上了鲜红的嫁衣,红布遮住面部。
江荼伸手揭下红布,露出王盼娣惊恐万状的脸来。
她的嘴还被塞着,见是他们进来,瞪大眼睛,发出“呜呜”叫唤。
江荼俯身,取走她口中的抹布,这才发现抹布上也都是血,是王盼娣挣扎时咬破了唇腔所致。
王盼娣甫一获得说话的自由,就扑倒在江荼脚下:“郎君,你放了我,你是好心人,你放了我,我必定感激你的恩德...”
“你怎么感激我的恩德?”江荼打断了她,“村长给了我宝人参,你能给我什么?”
说这话时,江荼仍半弯着腰,浓黑长发垂荡下来,柔顺的发丝衬得他的五官更加冷硬,像一尊没有温度的神像。
王盼娣的语气瞬间弱了下去:“我...您想要什么...我什么都愿意为您做...”
江荼摇了摇头,好像没有得到满意的答案,叹了口气,重新将抹布团起,作势要塞回王盼娣的嘴里去。
王盼娣的脸因屈辱而涨得通红:“你以为宝人参是什么好东西?!那是人血、人肉、是人命灌出来的!你有多硬的命,能承受这种东西?!”
叶淮倒吸一口冷气,而江荼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将抹布往地上一撇,垂眸擦拭指腹血迹:“很好,继续说。”

抹布铺开一地灰尘。
王盼娣死死盯着那块灰,江荼并未看她,她却感到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肩上。
多福村的男人们,也让王盼娣感到压力,但那是建筑在暴力上、因恐惧而诞生的压力;
面对眼前这个青年时,王盼娣并不恐惧。
是这个青年自身不容亵渎的威严,让王盼娣不敢直视他的双目。
王盼娣隐约意识到,江荼并不只是路过的外乡人这么简单。
她的眼底闪过孤注一掷的决然:“只有新娘子出嫁,地里才会结出宝人参,我和阿姐偷偷去看过,那根本不是什么人参,而是冤魂,是厉鬼!您不相信,就让村长把宝人参拿出来看看!那所谓的‘人参’,怨气冲天,只能封在匣子里!”
王盼娣撕心裂肺地喊出最后几句,呼吸急促地瞪着江荼。
然后她注意到,江荼手里正拿着一个匣子,边听她说话,边将匣盖向前一滑。
王盼娣惊恐地瞪大眼睛:“你要做什么?!”
木雕的匣盖摔落在地。
落地刹那,一团极黑雾气陡然从匣中升起!
这雾似幻又似实,原本团聚在窄长木匣中,甫一重获自由,便疯狂地膨胀,向匣外伸展。
祠堂内顿时阴风大作,牌位被吹得摇晃,帷幔拂动,宛若憧憧鬼影。
一只惨白的手从黑雾中伸出,以诡异的姿势扭动着,发出“咯、咯”的骨骼断裂声。
王盼娣已吓得浑身瘫软,动也动不了,眼睁睁看着那只手,五指成爪,向自己面门抓来!
“当心!”叶淮下意识上前,想要拉开王盼娣。
刚刚迈步,他便被江荼勾住后领,拎回了身后。
江荼道:“不伤她,未必不伤你。”
叶淮一惊,凝眸复又看向王盼娣。
只见那只惨白鬼手,凌厉迅猛,却不是攻击王盼娣,反而恶狠狠地将麻绳绞碎。
之后,才很犹豫似的,缓缓接近,轻轻抚摸着王盼娣的面颊。
抚到她脸上青紫的伤痕时,黑雾激动地扭曲起来,似乎怒火滔天,将牌位一个接一个吹翻在地。
周遭煞气更重,却只是向外扩散,始终刻意地远离王盼娣。
叶淮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看王盼娣,看看鬼手,最后看向江荼。
江荼分明气定神闲,好像早已料到这一幕的发生。
只在煞气快要接近他们所在时,才有些不悦地提醒:“你僭越了。”
煞气陡然停下,慢吞吞地,吞噬他们脚边的土地,却不敢再靠近他们半分。
乖巧到令人害怕。
叶淮见过红衣厉鬼在江荼面前毕恭毕敬的模样,深知这些怨魂怕他。
但为何不攻击王盼娣,反倒很怜惜她的样子?
叶淮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江荼抬起腕子,木匣还在他手中提醒:“活人沾染煞气,折寿。”
话音刚落,鬼手迅速缩回黑雾中,定定地站在原地,似乎真怕折了王盼娣的寿数。
黑雾没有五官,甚至没有人形,叶淮却觉得,它正在看着王盼娣。
尔后,黑雾明显地转过面,面向江荼与叶淮,向下弯折——
它在向他们鞠躬。
准确一点,是向他身边这个,冷漠的青年鞠躬。
江荼的反应肯定了叶淮的猜测:“不必多礼。”
黑雾闻言起身,很快又鞠一躬。
下一刻,它摇身一缩,回到木匣之中,回去时还极有礼貌地,沿途捡起滑落的匣盖。
便听“嗒”一声,黑雾将自己重新封回了匣子里。
江荼把匣子递给王盼娣,只伸手,不说话。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单纯懒得开口。
在地府,从来不需要他亲自做这么多事,这短短几天,少说能抵他一整年的活动量。
借着余光,江荼注意到迫使他工作量暴增的小罪魁祸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江荼拧拧眉心,心想,小东西好奇心还挺重,什么都要看。
等了等,王盼娣迟迟没有动作。
她抖得更厉害了,脸颊通红,盯着江荼手里的匣子:“这里面封着的...究竟是...”
江荼又将匣子前送几分:“嗯。”
王盼娣眼泪大颗滚落。
江荼并非答非所问,她未出口的问题,江荼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原来她误以为是洪水猛兽的恶鬼,竟是她的姐妹。
绳子已被鬼手撕碎,王盼娣用膝盖在地上挪动,后退半个身位。
向江荼行了一个叩拜大礼。
她的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多谢神仙,多谢神仙...”
江荼沉默地受着,心底有几分微妙。
神仙?若他告诉这小丫头,他是百姓门头上贴的那青面獠牙的阎王,不知王盼娣会是什么表情。
王盼娣又连着磕了好几个头,才抖着手,捧过匣子。
她抱着匣子,哪还有半分恐惧的模样,将脸也贴上去,不顾木刺扎痛她的皮肉,沉醉地依偎着。
那只黑雾中的鬼手抚摸她的刹那,王盼娣想到了邻居家年轻的小娘。
小娘出嫁前,就是这样抚摸着她和姐姐招娣的脸颊,哭着对她们笑:
“招娣、盼娣,我是走不出这多福村了,你们一定要走出去,一定要走出去,知不知道?”
那时她还很小,只有五六岁,姐姐招娣大一些,有十岁了。
她听见姐姐带着哭腔的声音:“我知道,小娘,我一定带着妹妹逃出去。”
小娘嫁了,再没有回来。
后来,比她年纪大的姐姐们都嫁了,都没有回来。
只有那一句“走出去、走出去”,一遍又一遍,冲破迎亲的唢呐声,翻越枯骨坟冢,在她们耳边萦绕。
可是...
王盼娣抱着匣子,一声声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小娘、阿姐...我走不出去,我走不出去了...”
吉时已到。
唢呐声起!
王盼娣猛地拔出发间一支银钗,狠狠往自己的脖颈刺去!
叶淮倏地像小猎豹一般蹿向王盼娣。
他的反应已经很快,几乎在王盼娣拔出钗子的刹那就动了起来。
但江荼比他更快。
叶淮甚至没有看清他是如何动作,王盼娣的手就被牢牢攥住,再难往下戳刺半分。
江荼的手好冷,王盼娣想,和阿姐的尸体一样冰冷。
王盼娣又开始发抖,破釜沉舟的自尽已经耗光她所有的勇气,无需江荼说什么,她就自己手一软,银钗摔落在地。
“啊...啊...”她发出无意义的哭叫,不知哪又来的力气,用另一只手,攀上了江荼的手腕,“神仙,我不想嫁,你救救我,你救救我...”
江荼看着少女因恐惧而六神无主的眼睛:“如果你只一味依靠别人,今天我救你一次,日后你还会因为其他事情而死。”
王盼娣没想到他拒绝得毫不留情,脸色灰败下来,喃喃自语:“我能有什么办法?嫁了,会死...可跑...我看见了,我都看见了,有什么东西拽着阿姐的脚!将她拖回来...不让她出去...”
她崩溃地大叫起来,字字泣血:“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试了,我用铁锹砸、用石头、用手...可它抓得越来越紧,把阿姐的脚踝都捏碎了...我听到了唢呐声!然后、然后村长就带着人来了...他们打死了阿姐!那是我的亲姐姐!被他们活活打死...”
“多福村的女人,根本跑不出村子!”
江荼叹了口气。
他的嗓音依旧清冷,言简意赅:“脱。”
王盼娣瞪大眼睛:“...什么?”
江荼已然开始解衣服扣子,柳叶眼冷冰冰地转了过来:“我嫁。”

第009章 红轿囍嫁(八)
祠堂外锣鼓喧天,不断迫近;祠堂内沉默异常,只能听到布料摩挲的“沙沙”声。
江荼的动作很快,说嫁就是真的嫁。
红嫁衣穿在王盼娣身上并不合身,松松垮垮,有些偏大。
穿在身姿颀长的青年身上,就稍显紧绷。
鲜艳的红布勒紧青年每一寸皮肤,优越的身体线条暴露无遗,两处云肩掩饰了肩膀宽度,腰又恰到好处地纤细,从背后看去,连性别的边界也被模糊。
不会有人质疑他身量太高,只会在惊鸿一瞥后,不由自主屏住呼吸,不敢惊扰。
嫁衣披上,江荼开始盘起长发。
叶淮在一旁,捧了一手装饰的珠钗,看着江荼将鬓发撩起,漏出白皙的脖颈。
叶淮的呼吸忽的一滞。
一颗红痣,随着江荼挽发的动作,出现在颈侧,像雪地一点落梅,又或许是眉心一粒朱砂。
皮肤瓷白,长发乌黑,痣却艳红。
色彩张力拉到极致,叶淮看得出神,一时忘记将珠钗递过去。
江荼耐心等了数秒,偏头催促一声:“怎么了?”
叶淮这才止住翩跹思绪,摇了摇头,视线却总是控制不住,往那颗小痣上瞟。
他忍不住想:怎么会有人,每一寸肌肤都冰雕玉琢,就连痣也生得这样巧?
颈侧目光灼灼,江荼并未在意。
嫁衣、珠翠已装点妥当,绣花鞋勉强能套上,在盖上红盖头之前,还差妆面。
江荼懒得张嘴,本想直接从王盼娣脸上找参考,可惜她的脸已经哭花了,只能被迫开口。
王盼娣从他提出替嫁后就无声地哭,幸好大脑还能转:“脸要涂白...您本就白,再就是唇要红,您的唇淡了些...”
她没敢说江荼的唇色浅到不符合要求,双手慌乱地在身上翻找。
唢呐声越来越近,像察觉了他们未能遵照习俗,猛地尖利起来。
王盼娣吓了一跳,手抖得厉害:“胭脂纸...胭脂纸都在村长那里...”
她欲哭无泪地看向江荼。
江荼眉梢微沉,将指腹送到唇边,没有片刻犹豫——
皮肤□□脆利落咬碎,冒出一颗血珠。
江荼将鲜血涂在唇上,唇色顷刻鲜艳近妖。
将两片唇都涂满,江荼垂下指节,鲜血一颗一颗顺着圆润指尖滴落,他却像感觉不到痛似的,道:“替我将盖头盖好。”
叶淮恍然惊醒:“好的,恩公。”
他小心翼翼地将红布盖在江荼头上,忍不住又悄悄看江荼。
垂坠的红纱遮住凌厉的五官,江荼周身生人勿近的森冷也随之弱化,气质依旧是沉静的,但看起来不再高不可攀,反倒...
变得好可口。
叶淮悚然一惊,捏着红布的手一抖,又被他强行压下。
那一瞬间,他甚至生出要将江荼拆吃入腹的恐怖想法,可他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就在这时。
唢呐声停在祠堂门口。
门上映出人影轮廓:“新娘子,该上轿了。
江荼向前迈出一步。
叶淮担心被丢下,立即跟上:“恩公...”
江荼脚步未停,丢下一句:“长命锁。”
——?!
叶淮倏地一愣,双手拢住颈间的长命锁。
长命锁逐渐变得冰冷,像是江荼手掌的温度,紧接着极浅的灵息覆盖上来,将小少年整个人包裹起来,
小少年如深夜中蛰伏的野兽,轻轻跟上江荼的脚步。
祠堂大门向外打开的刹那,一柄红伞倾倒过来,像是要将江荼藏起来,阴影覆盖全身。
一张惨白的、唯有双颊酡红的脸,以诡异的角度,探入伞里,几乎要贴到江荼脸上。
江荼站在原地岿然不动。
僵持片刻,已然向纸扎人异化的村民满意地点点头:“新娘子很懂规矩,夫家一定喜欢。”
又捉住江荼交叠在身前的手,像点评什么货物,“手也白,纤细,就是骨节粗了些,不妨事。”
还怕死得不够快似的,“嘿嘿”笑着抚了抚江荼的手背。
江荼:...
周遭的气压陡然沉了几分。
叶淮不忍直视地移开目光,在心里替纸扎人村民点上三炷香。
长命锁让叶淮与黑夜融于一体,纸扎人村民没察觉到叶淮怜悯的目光,继续为新娘子滑嫩的手倾倒:“这双手,捧了白玉,一定好看。”
叶淮又好奇地看了过去,恰好看见村民将个大白馒头放进江荼掌心。
一股米面糯香。
叶淮心里感叹:...天呐,不要命的纸片子。
江荼红盖头下的眼眸沉若冷潭。
他没成过亲,但见过很多鬼。
知道阳间的风俗,认为死者捧着馒头入棺,来世便不会忍饥挨饿。
果然如此,摸到白馒头的刹那,江荼百分百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多福村的嫁娶风俗中,
红伞聚阴,
纸人开路,
手捧白玉,
绑腿而行。
这根本不是成亲的习俗,而是下葬的流程。
江荼被请上喜轿,叶淮趁轿帘掀起的空当,溜身钻了进去。
轿内空间太小,本就只够一个人坐着。
江荼是成年男性,坐得勉强,身边更是没地方留给叶淮。
小少年不高兴地抿了抿嘴,犹豫片刻,弯下腰,一点一点挪到江荼腿边,抱着双膝将自己缩小再缩小,总算是塞下了。
叶淮年纪小、又未经过系统修行,隐踪术使得乱七八糟,只能瞒过道行更浅的纸扎人。
江荼将他的一举一动感知得清清楚楚,目光透过盖头,在轿内轻转。
两侧分明还有一些空间,怎么这孩子偏要往自己脚下这一亩三分地里挤?
江荼想不明白,只能猜测他或许是喜欢钻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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