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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师尊,三年死遁(梅听剑)


其实要他说程协哪里不好,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只是直觉,不喜欢程协总是黏着江荼,像是要跟他争宠,让他产生了些许恩公要被抢走的危机感。
叶淮不好意思告诉江荼自己的想法,不想让江荼以为他幼稚小气。
江荼往屋内走去,被桌几上的茶点吸引了注意。
茶还冒着热气,糕点也很松软,一看就知刚摆上去不久。
程协是什么时候差人安排这些的?
心细至此,简直到了可怖的程度。
江荼在桌边坐下,叶淮跟着他的脚步,却不坐,局促地站在一边。
江荼不主动开口,任凭叶淮目光光黏黏糊糊地落在他身上,端的是怡然自得。
他算是发现了,叶淮喜欢把话往肚子里憋的毛病还是没改,不问不说是个坏习惯,会给他帮助叶淮飞升添很多阻碍。
就这么僵持片刻,叶淮垂下头,看起来不打算说了。
江荼不逼他,将脱敏训练贯彻到底,道:“进房去休息会吧,至少今晚能睡个好觉了。”
想想也是,一路从多福村波折到来去山派,叶淮跟着他一直在奔波,昼夜颠倒的,也不知道这样下去,这个发育期的小少年还能不能长高。
叶淮“嗯”了一声,又有几分期待:“恩公不休息么?您身上还有伤...”
竹屋只有一间卧房,若江荼也休息,他就又能睡在江荼身边了。
可惜江荼像是没看出他眼里的期待,拒绝了:“我不困,你不必等我。”
叶淮被巨大的失落击中,同手同脚地向深处卧房走去。
江荼等他的脚步声彻底远去,才轻轻阖上双眼。
下一瞬,他的眉心便有红光大亮,析出一朵血色荼蘼。
荼蘼花落地,黑暗降临。
熟悉的潮湿阴冷扑面而来,荼蘼花像浸入寒河之中,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房中,甚至没有激起丝毫灵力的波动。
裹着江荼神识的荼蘼花一路下行,直到黑暗退潮,无尽的红开始燃烧。
荼蘼花塑成江荼的模样,纯白长发被他简单盘起,几缕垂在颈间,恰好遮住颈侧小痣。
身上的衣袍也已换成一袭沉黑,象征着阎王身份的腰牌坠在腰间。
这才是他最真实的模样,阳间的虽五官与他相似,却因白发扎眼,而只有在解放灵力时才会显出真身。
江荼微微仰头,阎王府三字便出现在他眼前。
他能直接返回地府,但耗神甚重,还阳后一直找不到机会,直到此刻。
“汪!呜汪!”
还没靠近,一条漆黑的大狗呜呜叫着从门内窜出,朝江荼扑来,后肢站立前足抬起,围着他又亲又舔。
大狗的尾巴摇得飞快如桨,鼻尖凑到江荼手腕耸动,忽然像闻到什么似的,危险地呲牙咕噜起来。
江荼不明所以,拍拍大黑狗的脑袋安抚,牵着它往府内走。
走到门口,就听到有人揶揄:“江荼,你是不是在阳间养其他狗了?把小黑嫉妒成这样。”

第022章 风雨无晴(六)
江荼一愣,与黑狗泫然欲泣的双目对视片刻,半晌摇了摇头:“不曾。”
养叶淮还来不及,哪来的狗?
总不能是叶淮的气味,叶淮又不是狗。
他引着黑狗入府,只见庭院中,鬼帝宋衡与一名金发男子对坐,桌上摆着局下到一半的棋,还有几盘糕点,一小坛酒,怡然自得,险些不知道谁才是这阎王府的主人。
方才便是金发男子出言调笑江荼,此刻他又将手向酒坛伸去。
江荼拦住他:“白泽,不许碰我的酒。你在正好,有话问你。”
白泽悻悻收手,很受伤的样子:“江大人就是这点无趣,我每次来你府上就像被赶着上工的奴才...”
江荼:...
他用目光表达了“确实如此”。
白泽耸了耸肩,又很好奇地凑近来,揽住江荼:“你去阳间一趟,感觉怎么样?”
江荼眼前浮现多福村那对姐妹,道:“人心复杂,实在麻烦。”
白泽一愣,“忘了你连七情六欲也没有...”
宋衡“咳”了一声,伸手扶江荼入座:“白泽没有恶意,你别放在心上。”
江荼道:“他说的是实话,无妨。”
没有感情在他看来并不值得难过,不知道为什么众人都讳莫如深。
“来得正好,你要是不来,我都打算亲自上去找你了。”白泽换了个话题,“江荼,你知道我的,我乃三界唯一通晓万物的神兽,做出的预言从未出错。”
江荼“嗯”了一声,顶着白泽期待的目光,面不改色捻了块糕点放进嘴里。
白泽颇为无趣地撇撇嘴:“你怎么不夸我?算了,我要说的是——”
不等江荼回答,白泽自顾自接话:“在你还阳后,气运之子的命盘改变了!”
江荼抬起头:“命盘能够发生变化?”
命盘有如民间所说生辰八字,自投胎起就已在命簿上注定,从未有过变动的先例。
白泽道:“是啊,天机卦阵发生了改变,变的还是主大凶的泽水困,我卜了一千年就卜出这么一个泽水困*!”
江荼眼皮一跳:“变作什么了?”
白泽对他的捧场很是满意:“艮为山*!”
江荼:...
他虽然不懂占卜,好歹知道六爻。
泽水困是四大凶卦之一没错,但艮为山卦也不是什么好卦。
白泽:“你那是什么表情嘛,虽然卦象从躺平等死变作了诸事不宜,但那不是从大凶变成凶了...”
听着没什么大区别,江荼垂下眼睫,眼前浮现起叶淮那张稚气未脱还带点傻气的脸。
所以说“傻人有傻福”,不过是自我安慰的托辞。
至少他没看出来叶淮的福气在哪里。
宋衡时刻注意着江荼的表情,见他神色微动,立刻道:“这确实不可思议,气运之子身上缠绕的因果太多,卦象本该不可撼动,唯一的可能,就是你,江荼,是你的出现促成了命盘的变动。”
江荼“唔”了一声:“您的意思?”
宋衡道:“我们推测,你和气运之子的关系,会影响到他的命盘,关系越近,于助他飞升越有利。”
江荼摇摇头:“我不质疑天机卦阵的正确性。”
又一转话锋,“但您如何确定,我与叶淮的关系亲疏才是关键?”
飞升无外乎修行大成、参悟天道,比起他和叶淮的关系亲疏,叶淮本人的修为进展,或许才是影响命盘的重要因素。
而江荼是有这方面证据的,比方说,叶淮不久前才刚斩了一头鬼兽。
谁料江荼刚一提鬼兽,宋衡与白泽便不约而同地沉默。
江荼掀起柳叶眼:“嗯?”
半晌宋衡才开口:“鬼兽不在地府管辖范围之内,浊息甚至对阴差也会产生影响,最近出了多起拘魂阴差异化的惨案...江荼,你也要当心,最好能离浊息远一些。”
原来如此,江荼不疑有他:“多谢提醒。”
话题揭过,宋衡道:“我知道你有顾虑,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的命盘变动,一试便知。”
“你先看看这个。”
他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递到江荼面前,看起来早有准备。
册子书页上写着“飞升记录”四个字,江荼的眼中闪过一丝意外:“近一千年都未有修真者飞升,这是从哪找出来的?”
宋衡道:“是我在地府藏书阁中碰巧寻到的。”
白泽揭穿他:“碰巧?闭门不出寻了三个昼夜也能叫碰巧?承认自己特意为江荼寻的能少你块肉?”
宋衡仍是一本正经:“不止为了江大人,还为了天下苍生。”
在白泽的嘘声中,江荼朝宋衡点头致谢,伸手翻开飞升记录。
——【飞升方式】
【晚庭仙君:手刃其师后证道飞升】
【炳烛仙君:将其师击落山崖后无情道大成】
【镜花女君:新婚夜弑夫后飞升】
【...,杀师...】
【...,杀道侣...】
赫然一半杀师,一半杀妻。
江荼啪地将手册合上。
白泽唯恐天下不乱地凑上去道:“就我的推测来看,既是师徒又是道侣,成功的概率最高...”
江荼冷冷看向他:“这不是你们提前计划好的吧?”
白泽一顿:“怎么可能呢?我们事先也不知道这么麻烦啊。”
“是么?”江荼冷酷道,“我现在一剑杀了他也能阻止天道倾覆。”
白泽还没反应过来:“从结果上看好像没差,但是...”
紧接着猛地回过味来,大惊失色,扭头拽宋衡袖子:“宋衡!你劝劝他,你说话啊!”
宋衡无奈:“江大人不会这么做的,他只是说气话。”
又露出标准的和事佬微笑:“我知道你很难接受,但你要帮助气运之子飞升,总需要一个合理的身份。”
“我本就打算带他修行,”江荼道,“师徒可以,道侣,想也别想。”
出乎意料的是,宋衡让步得很快,甚至松了口气的样子:“我们可以先从师徒试起,看看气运之子的命盘会不会再度发生变化。”
“若有什么进展,我们会通知你的,江荼,记得我的话,一切小心。”
“知道了。”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说,江荼扶额妥协,身形很快消散。
在小黑不舍的呜汪呜汪声中,白泽一改原先的轻浮,五指插.入发间,烦躁道:“宋衡,你这样会不会太强人所难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江荼他...”
手边的瓷碟放着半块江荼来不及吃完的糕点,宋衡指腹轻蹭着瓷碟。
一言未发。

尔后,他起身,缓步向屋内走去。
甫一踏入屋内,被窝就隆起,松松垮垮的被褥之间钻出一张脏兮兮的小脸,琥珀色的眼睛里全无困意:“恩公...”
地下一天地上一年,江荼在地府坐了不到一盏茶,阳间的黎明已悄然而至。
江荼垂下眸子:“再不睡天就亮了。”
叶淮支吾一声,把被子卷得更紧,盯着他看。
江荼靠近床沿:“什么话让你这么难启齿?”
叶淮把头摇成拨浪鼓:“没,没什么话...”
他在心里纠结数次,还是没能将呼之欲出的真话说出口。
可惜这副模样根本瞒不过江荼,不过此时江荼心中想着拜师的事,轻轻摁了摁叶淮的发旋揭过:“等你什么时候想说了,再告诉我。”
叶淮心中巨震,忍不住揪紧被褥。
恩公知道自己有事瞒着他了?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既然知道了,为什么不问他?
“叶淮,”江荼的话让小少年的愧疚愈演愈烈,“我希望你信任我。”
叶淮脱口而出:“我信你,恩公,我当然...”
话说到一半又说不下去了,既然相信为什么不愿说实话?
可是说了实话,要是恩公丢掉他了,他该怎么办?
换作以往叶淮根本不会这么纠结,但遇到江荼后他才发现,越是在意,就越难以作出决定。
纠结的功夫,江荼已解了外袍。
叶淮半跪在床上,眼巴巴瞅着,一副想靠近又不敢的样子。
江荼无奈道:“不是要和我一起休息?我现在要休息了。”
“!”江荼说话偶尔委婉,叶淮花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眼睛瞬间亮了,挪到江荼身边,小心翼翼地躺下来。
他把自己缩成小小一个,辗转反侧,过了许久才浅浅睡去。
江荼在晨曦微光中看向小少年的睡颜。
之前他其实并不介意叶淮是不是信任他,现在也是,但为了促成所谓的师徒关系,他必须要想办法撬开叶淮的嘴。
忽然衣袖被扯动了一下,江荼目光下移,就看见叶淮在睡梦中,不知不觉攥住了他的衣角。
程协准时敲门。
“江公子,睡得还好吗?”他笑眯眯地站在门口,“距离补天还有十日,师兄说,这十日让我带江公子四处转转,熟悉熟悉环境。”
江荼眯起眼:“...十日?若我没记错,九日后是掌门擢铨?”
程协似乎很是惊喜:“公子还记得?是的,掌门擢铨后,由新掌门直接主持补天。虽然急了些,但能保证门中众人在补天时齐心协力。”
江荼点了点头:“确是好办法。”
程协又关心道:“江公子伤势如何?可还有不适?”
江荼:“无碍。”
他昨日趁叶淮睡着,已经用灵力彻底疏散过瘀毒。
箭伤本身并不严重,只是当时仍有劲风门修士虎视眈眈,没有时间疗伤,才显得棘手。
程协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又等了等叶淮从房中出来,三人便一齐向下走去。
走到半山腰,尚未靠近,便听得一阵喧哗。
程协贴心解释:“等补天仪式过后,来去山派会招入一批新鲜血脉,届时亦会有内门弟子遴选,拜入各位长老门下。”
江荼听过且过,那时他们已经不在山派中,自然与他们无关。
但程协不这么想:“师徒是除道侣外,修士间最亲密的关系,收徒拜师是来去山派难得的热闹时候,江公子若有兴趣...”
江荼现在听到“师徒”就头疼。
正想婉言谢绝,忽然一名修士迎面走来,看方向是从掌门殿来。
便是之前出言支持程协任掌门的修士,江荼已经知道他叫齐净远。
齐净远快步走到程协面前:“少辅,可算找到你了!”
他不客气地挤开江荼与叶淮,急促开口:“劲风门的长老找上门来了,你知不知道?”
江荼被挤开前让了一步,没被碰到,闻言站在一旁侧耳倾听。
齐净远睨他们一眼,说话夹枪带棒:“说我们抢了他们的炉鼎,要是不交出来就要呈书上界。不就是个破炉鼎么,有什么稀罕,值得他们这么大动干戈,要闹到上界去?”
程协扯他一下:“谨言慎行!再说劲风门早已看我们不惯,这次不过是借题发挥而已。”
“来去山派祖训,要济民为本,这事劲风门本就不光彩,难道真能闹到上界去?江公子协助我们修补天河结界,那才是关系着百姓性命的重中之重。”
齐净远说话声音故意极响,谈话间已经吸引了山腰处的青年弟子,此刻人越聚越多,程协的话当即迎来一片叫好。
“长老正气凛然!只可惜您是记得师门祖训,有些人却已经忘本了!您可知道程让那厮跟劲风门说了什么?”
程协问:“掌门说了什么?”
齐净远:“他说,有本事就去告!没本事就滚!一脚把劲风门那白胡子长老踹下长生梯了!”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
在一众“程让怎么能这么说话?”、“竟敢如此不敬仙长,他是不是真的疯了?”的责问声中,江荼带着叶淮缓缓远离了包围圈。
“恩公,”一离开人潮,叶淮立刻凑上前去,很难过,“对不起...都是我拖累了你。”
“但是你可不可以不要丢掉我...”
江荼一愣,不知道叶淮的小脑袋瓜里都在想什么:“我什么时候说要丢掉你了?”
叶淮的眼睛亮了起来,可星子很快又闪烁着熄灭:“我...很没用,一直给恩公拖后腿,十二岁了也没能筑基,连个鬼兽的舌头都砍不断。”
江荼打断他的自怨自艾:“我说过,会教你。”
他伸手一招,叶淮就乖顺地蹭到他手边,听话得不得了。
江荼将手搭上叶淮发顶,少年柔软的头发蹭得指尖发痒,江荼指腹顺势沿着叶淮面颊线条下滑,捏着他的下巴微微发力。
叶淮被迫仰起头,对上江荼的柳叶眼,像一轮月辉。
江荼的语气不容置喙:“弱就修炼,不会,我来教你。”
“如果你一直把自己当成炉鼎,我才真的会丢掉你。”
叶淮吞咽了一下,眼眶泛红,两行眼泪就像晶莹的小珍珠,骨碌碌滚落下来。
江荼在泪水沾到他之前松开手,转过身,快步向前走去。
叶淮用力擦干净眼泪。
他本来想跑的,趁着四周无人,赶快和恩公一起逃跑。
但江荼的话硬生生掐灭了他逃跑的念头。
小少年追上江荼的步伐,像个甩不掉的小尾巴:“恩公,我们去哪里?”
江荼目光悠远:“去见门派的主人。”

来去山派,掌门殿。
程让背着手走来走去,长发扎成几股麻花散在耳后,他本就生得高大,紧身的修士袍勾勒出勃发的肌肉线条,如同一头发怒边缘的雄狮,正在巡视领地。
然而看见江荼,他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三两步走到他们面前:“江公子!昨晚睡得好么?”
程让比江荼足高出半个头,整个人都比江荼健壮一圈,这让江荼与他对话时不得不微微仰头。
但江荼这个人,即便什么也不做,就会让人本能地感到压迫,因而无论是谁站在江荼面前,光从气势上看,都好像江荼才是被仰望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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