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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天下都以为朕会亡国(昼眠梦君)


霍琮浑身一震,猛地睁开双眼,只那一刻的松懈被郦黎果断抓住,用舌尖将药丸顶了进去。
这回成功了。
霍琮胸膛的起伏渐渐放缓,但他的脸色却比方才更加苍白了些,郦黎也急出了一头冷汗,他用袖子擦了擦,把霍琮的脑袋搬到自己腿上,一下一下地替他按摩舒缓着疼痛。
这几天来,郦黎几乎每天都要经历好几次这样的过程。
霍琮闭着眼睛休息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问道:“我送你的那枚玉琮,还带在身上吗?”
郦黎没说话,只是轻轻敲了一下霍琮的额头。
这是他们不久前商量好的暗号,敲一下,代表“对”“好”或者“同意”的意思;敲两下,代表否定含义。
“那就好。”
霍琮轻声道。
他恢复了一些力气,睁开眼睛,想要看看郦黎的样子,宽慰宽慰这孩子——其实没必要太焦虑的,真正看破了,无非就是生死而已。
只不过命运比较偏爱他,每次都让他先走一步。
但眼前的一片漆黑,却让霍琮愣怔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原来不是自己没睁眼,也不是外面突然天黑了,而是他已经看不见了。
如果只是听不见,对霍琮来说其实没多大影响;失去味觉,也不过是尝不到食物的味道,换来喝药时的轻松,也是一笔合算的交易;
但当世界陷入一片无声黑暗时,饶是霍琮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心脏还是控制不住,因为惶恐疯狂跳动起来。
他喉咙发紧,一把抓住了郦黎正在按摩的手,死死攥在掌心。
他想要通过感受肌肤相贴的触感和温度,来汲取存活在这世间的最后一丝证明。
“怎么了?”郦黎疑惑问道。
“……没什么。”
霍琮沉默了一会儿,慢慢松开了手,哑声道:“可以了,我已经不疼了。”
“再按一会儿吧。”郦黎说道。
但霍琮听不见,也没办法通过口型判断他在说什么了,方才的回答,只是他通过平时对郦黎的了解而做出的预判。
所以霍琮只是沉默。
郦黎并没有发现霍琮把脸颊贴在自己的腹部,感受着他说话时腹腔的震动,还以为是这人又在想那档子事了,笑着哼道:“我看你还是疼的不够狠,这还没缓过来呢,就又不安分了。”
他坏心眼地戳了戳霍琮的那个部位,果然换来男人的一瞬间紧绷——不过霍琮居然没阻止他,真奇怪。
“郦黎。”霍琮的声音低沉。
“干嘛,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告诉你啊,现在说不许趁人之危也晚了!”
“待会你要出门吗?”
“对啊。”郦黎并没发觉他们的对话有什么不对。
两个字的发音,霍琮猜应该是肯定的意思。
他现在一刻也不想离开郦黎,失去大部分五感的感觉,就像一个人沉沦进夜晚无边无际的黑色海底,唯一能抓住的,就是身边人的这份温暖。
但霍琮的理智告诉他,郦黎必须要代替自己在军中露面,稳定军心,指挥作战,否则他的计划将会全部崩盘。
“好,那早点回来休息。”
他语气如常地说道,就像是从前的每一次分别那样。
但私心还是让霍琮又补充了一句话:“如果有什么事情要处理,尽量带回来,可以吗?”
“可以啊,”郦黎觉得霍琮今天有点儿特别依恋他,但说实话,他还挺喜欢这种感觉的,于是俯身奖励了对方一个亲亲,“我就去一个时辰,别太想我啊。”
霍琮安静了一会儿,又嗯了一声,说:“我等你回来。”
等郦黎走后,他握紧那根拐杖,就像是握住了郦黎的手一样,直至骨节泛白,用疼痛将自己从四面八方包围的寂静黑暗中强硬拽了出来。
霍琮拄着拐杖,慢慢站起身,开始在帐中凭借记忆四下摸索起来。
这里是书架,这里是桌案,这里是……
他触碰到了一件冰凉的、冷硬的物体,霍琮从头摸到尾,心中了然——这是一把剑。
熟悉的手感,应该就是自己的佩剑。
鬼使神差地,他将佩剑拔了出来,指尖划过剑锋,刹那即的刺痛让他的心脏再一次剧烈跳动起来。
这种强烈却不痛苦的痛觉,对于一个既聋且瞎、只能勉强称得上“苟活”二字的人来说,不亚于上瘾。
于是霍琮又尝试了一次。
这次大概割得深了些,他嗅到了浓烈的血腥味,霍琮想到郦黎回来后万一发现的反应,立马把指尖含在了嘴里止血。
浓郁的铁锈味弥漫在唇舌间,剧烈的心跳渐渐平息。
但过了一会儿,那种如影随形的恐惧感又卷土重来,他站在原地,身体晃了晃,靠着拐杖站稳了,又把手腕朝着剑锋的方向伸去——
但这一次并不痛。
有什么东西被割断了,从手腕上坠了下去。
霍琮呆了一秒,等反应过来后立刻蹲下身,慌张地四处摸索起来。
他几乎把整个军帐都翻了个遍,最后,终于在桌案下面终于摸到了那个小小的圆形物体。
是郦黎亲手系在他手腕上的铃铛。
他说如果有什么事,摇一摇它,他就会过来。
霍琮在黑暗中摸索着,笨拙地将它重新系在手腕上,摇了摇。
听不到任何声音,也得不到任何回应。
郦黎不在帐内。
但霍琮也没有再尝试任何自.残行为,他拄着拐杖,慢慢走回床榻边,靠在床头,时不时拨动一下没有声音的铃铛,安静地等待着郦黎回来。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时间的流逝仿佛凝固,霍琮觉得,可能有一个世纪那么久——一只手放在了他的额头,把他从无间深渊的折磨中,一下子拉回了人间。
“我回来啦!”郦黎高高兴兴地说道。
“今天提前了一刻钟,你也没发烧,真不错——不过你怎么一副呆呆的样子,做噩梦了吗?”
他疑惑地问道,但没得到任何回答。
霍琮一把将他拽进了怀里,用几乎要把郦黎勒到窒息的力道,死死地抱紧了他,像是虚脱一样,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郦黎艰难地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背。
“真做噩梦啦?”
“我做了一个噩梦,”霍琮说,“梦里你不见了,我到处都找不到你……我找了很多地方,喊了你很多遍,但你都不回应我。”
郦黎似乎说了什么,但霍琮听不见,他只是紧紧抱着青年,自嘲地想,自己好像高估了自己的意志力。
怪不得黑牢被誉为世上最残忍的刑罚,关进去的人大部分都疯了,他这样的状态,与那些犯人又有什么两样?
郦黎叽里呱啦讲了半天,结果发现霍琮压根儿都没看自己的口型,也就说等于他刚才都白讲了。
他翻了个白眼,没办法,只好愤恨地在霍琮的脑门上用力敲了两下。
不、会!
霍琮的身体一僵。
郦黎又敲了两下,比方才还要用力,然后两下后又是两下,两下后又是两下……一直敲到霍琮松开他,捂着脑袋躲开为止。
“明白了?”
霍琮点了点头。
下手真狠啊,比刀子割手还疼,估计明天都要肿了。
霍琮摸了摸额头隐隐作痛的位置,心口那空荡荡的裂缝,却像是被什么软绵绵热烘烘的东西一下子填满了。
他想,如果硬要拿个东西来打比方的话……
大概就是刚刚晒过太阳的棉被吧。

“将军,北边匈奴有异动!”
一名士兵单膝跪地,语气急促地对着上位禀报道:“我们的探子今早在匈奴常出没的水源边,发现了大批战马经过的痕迹,看留下的马蹄印,都是新鲜出现不久的,应当不会超过半日。”
坐在主座的将军身披银甲,高瘦似铁,剑不离身,闻言眉头紧锁,许久未出一言。
他的左脸颊上,一道约莫三寸长的疤痕自眉骨上方横斜而下,斩断剑眉,只差毫厘便没入眼球之中,致使失明。
但却丝毫无损这将军面容的英武,还为其增添了几分凛然威仪。
若是郦黎在这里,定能一眼就认出来,这便是他曾经亲手交托令牌的前锦衣卫指挥使,现驻扎在雁门郡边关地带、守卫着大景边关门户的左将军,季默。
“季将军!”旁边的幕僚焦急道,“匈奴南下,必须要立刻禀报朝廷,请求陛下派兵增援啊!以咱们现在的兵力,若是匈奴铁了心要攻打边关,恐怕会死伤惨重!”
说完他又转向那名士兵,追问道:“你可知道匈奴是往什么方向去了?”
士兵:“好像是东南方向。”
“东南,”季默终于开口了,“他们是想走代郡?”
“不应该啊,”幕僚不解道,“若是走代郡,那就要经过紫荆关,紫荆关的守军可比雁门关要多多了。”
“不对,”季默沉声道,“目前驻扎在紫荆关的将领是都尉刘恪,他曾经在郦淮手下当过几年别部司马,后领兵去别处单干,因平叛有功,才被朝廷封为都尉。虽然表面看不出来,但这两人很可能私下里早已暗通款曲。”
“那岂不是中原危矣?”
幕僚悚然起身:“若是紫荆关被迫,我们连驰援都来不及!”
“郦淮不会真允许匈奴进犯京城的,他一定会快匈奴大军一步,入驻皇都。”季默冷静分析道,“虽然不知道这贼人与匈奴做了什么交易,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这种做法无异于与虎谋皮——这帮蛮子的胃口,可是喂不饱的。”
在边境的这几年,季默与匈奴人打过无数次交道,因此极为清楚知道他们的秉性——
寅支卯粮,趱新偿旧,犹如禽兽披人皮,毫无半分仁义道德伦理可言。
在他们的部族之中,奴隶和老人都根本不算人,妇女和小孩算半个人,只有青壮年,才配被他们当做人。
如果实在穷得要饿死了,就挥马扬鞭,南下劫掠边境百姓,期间若有大量死伤,那就更好了,正好为部落节省一份口粮。
郦淮的所作所为,在季默看来,就是这死老头子玩弄权术玩弄太久了,根本不知道一头血肉喂大的野兽在被放出笼后,不仅会撕咬猎物,还会掉过头来袭击它的“主人”。
要是真被反噬,那也是郦淮自作自受。
季默神情冰冷地想,可他此举若是连累了中原百万民众生灵涂炭,这老贼就算下地狱千刀万剐,也偿还不起这份罪过!
“传我命令,”季默站起身,按剑扬声道,“召集军队,随我一同出征讨贼!”
“观历朝历代的史书记载,王侯将相,朝代更迭,不过成王败寇四字而已。”
阿禾跪坐在榻旁,朝着榻上奄奄一息的樊王微微一笑,“妇人也好,稚童也罢,哪怕是条狗坐在那个位置上,照样有人心甘情愿地对其顶礼膜拜,你们知道是为什么吗?”
郦淮闭上眼睛,他不想回答,更不想听。
但不得不听。
就像这个毒妇说的一样,归根结底,不过是成王败寇罢了。如今无论她说什么,自然都有她的一番道理。
阿禾道:“因为权势。这天下有万千种人心,人人都想出人头地,可若只靠自己,那得等到猴年马月才能等到出头之日;于是他们选出了一个人,叫他来定这天下的尊卑次序,甚至情愿肝脑涂地,奉他为首,还把这规矩写进书里,代代相传。”
“而他们管这个人叫做……皇帝。”
郦淮从喉咙里发出赫赫的苍老笑声,他瘦了许多,就像是一个漏风的破布麻袋,“怎么,你是想说,你还想当皇帝不成?”
“女帝也未尝不可,”阿禾淡淡道,“只是我目盲,明面上说不过去,也只能隐居幕后,扶持幼主,作为太后垂帘听政了。”
“垂帘听政?”郦淮死死瞪着她,眼中满是血丝,“你以为,我死了,我的儿子不会为我报仇吗?你只是一个贱婢!何德何能、何德何能能当上太后……居然还说什么,咳咳,垂帘听政……”
阿禾从容地给他倒了一杯水,递到他的唇边。
“殿下,喝口水吧,您的儿子如今唯我马首是瞻,认为我对您不离不弃,还承诺说,一旦坐上那个位置,便会封我为皇太后。”
她虽然笑着,语气却温柔得令人胆寒:“若不是你在将我送进养父府上前,认为女子有孕后会偏袒夫家,叫人废了我的身子,终生不得有孕,我现在,或许还真就与游云过着相夫教子的平凡生活;”
“退一万步说,您当初要是让我生下了那个孩子,我是说,我的第一个孩子……看在血脉亲情的份上,我就算再憎恶他身上的另一半血脉,也肯定会尽心尽力地扶持他坐稳皇位,殿下将来,也不至于落得个断子绝孙的下场。”
阿禾的笑容愈发甜蜜,然而郦淮的嘴唇都已经被她粗暴的喂水动作弄破,唇齿间溢满血丝。
她关切道:“如今大军距离您魂牵梦萦的京城不过百里,在亲眼看到妾带着大军进京前,您可切莫要死了啊。”
“咳!咳咳咳咳……”
郦淮差点被她这番话气得直接背过气去。
但他到底还是喝了那杯水。
因为郦淮确实还不想死。
他不甘心!
郦淮脱力地倒在榻上,用浑浊的眼珠茫然注视着前方,脑海中却想到了一个人——一个就在前不久、还被他视为心腹大患和最终宿敌的人。
他也被这个女人算计了,中了和自己同样的蛊毒,而且还不像自己一样,有这个毒妇配置的解药缓解病情发展。
这女人说过,要让自己亲眼看到辛苦大半辈子的基业为她做嫁衣,所以一面要让他痛苦不堪,一面又按时喂给他一些治标不治本的解药。
郦淮既羡慕霍琮,又不禁幸灾乐祸:一想到这世上还有比自己更惨更倒霉的人,他那颗早已被病痛和失败扭曲的心脏,又垂死挣扎地挤出一丝欢乐的汁水来。
但事实上,霍琮的日子过得远比他想象得要滋润得多。
虽然他有在努力隐瞒,但当一个人突然失明,无论再怎么遮掩,身边最亲近的人都不可能没发现。
郦黎很快就做出了应对方式——他开会的时候,就让霍琮躺在帘帐后面的软榻上休息,还特意在霍琮的手腕上系了一条带子,另一端系在他的右手腕上,这样只要提笔写字,霍琮就能感受到他的存在了。
他尝试了一上午,发现霍琮的分离焦虑果然没有那么严重了,尽管听不见也看不见,但霍琮知道自己一直都在,心情就会好上许多。
到了后来,霍琮甚至都学会了在黑暗中给自己找点乐子。
——他开始给郦黎织围巾了。
但郦黎看着手中针脚凌乱、洞眼大到捞鱼都空军的围巾,沉默了一会儿,面不改色地敲了一下霍琮的手背。
“觉得织得还不错?”霍琮露出一抹笑容,“那我再多给你织件毛衣吧,正好开春穿。”
郦黎看着一代枭雄盘膝坐在榻上,动作小心地给自己织着风格十分后现代主义的镂空针织毛衣,既好笑又心疼。
但不得不说,他也挺佩服霍琮这种乐观主义精神的——至少如果换做是他,在这种境遇下,绝对做不到这样。
‘我们现在已经在前往兖州的路上了,’他决定先让霍琮暂缓织毛衣的进程,抓住男人的手,在掌心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写道,“我相信陆舫他们,在我回去前,他们一定能撑住的。”
传来的情报显示,樊王看样子是打算兵分两路,派其中一支于兖州驻扎的军队北上,与匈奴骑兵汇合。
匈奴南下,定不会愿意空手而归,想也知道,樊王那边一定是与他们交换了什么条件才达成的合作。
徐州被霍琮治理了几年,又是中原腹地,地形复杂,易守难攻,对异族来说是个硬骨头,而已经陷入兵祸战乱中的兖州,对于匈奴来说反倒是个更好的目标。
从打击樊王势力的目的处罚,其实最好的策略是直接上京包抄他们的后路,但郦黎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兖州被匈奴铁蹄践踏,所以直接拍板做出了决定——
先去兖州!
郦黎在霍琮掌心写完最后一笔,又赶紧补充了一句话:‘如果下一个疗程的药还没有效果,我就给你做手术。’
霍琮点了点头,问道:“你忙完了吗?”
‘忙完了,可以陪你了。’
外面早已是星夜漫天,郦黎虽然困倦,但还是准备强打起精神陪霍琮聊会儿天。
两人相对坐在榻上,烛火静静燃着,斜长的倒影映在军帐之上,看着倒也有几分温馨甜蜜。
霍琮动了动,他的长发落在胸前,自从病情加重后,已经很久没有再束发了。他牵着郦黎的手,一点一点,顺着郦黎的手臂、肩膀,脖颈,直至脸颊眉眼,一路向上,用手一点一点地触碰着面前的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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