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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天下都以为朕会亡国(昼眠梦君)


“不是,”霍琮身形动了动,缓和了语气说道,“是这附近来借工具的邻居。娘,您先进屋去吧,这边我来招呼就行。”
养母不疑有他,拄着拐杖站起身,慢吞吞地往屋里走,边走边低声念叨:“明明算出来的是今日不宜见客,哎,看来是真的老了,脑袋不灵光了。”
“算卦相面,我也懂些,”乌斯的视线掠过她的背影,“可惜,精通此道的人,却唯独算不清自己的命。”
霍琮:“你若是想要找人闲聊,不如同我一起去一趟镇抚司。”
乌斯并不理会他的讽刺,只是淡淡道:“我今日来找你,不为其他,只是想让你转告宫里那位一句话。”
“什么?”
“有人想要他的命。”
霍琮沉默片刻,反问道:“你在说你自己吗?”
“我若是想要他死,有无数机会可以下手,”乌斯语调冷淡,“在离开草原前,母亲逼我向长生天发誓,说他生来魂魄不齐,神智有损,叫我一定要好好护着他。”
他垂下眼眸,自嘲地勾了一下唇:“不过这些,他清醒后,大概早就已经忘记了吧。”
霍琮定定地看了他几秒,侧身让开了位置。
“我不能待太久,”乌斯大步走进院内,毫无顾忌地坐在了那竹藤椅上,又随手摘下斗笠放在一旁,“我身边一直有眼线盯着,这次若不是偷了些她调配的迷.药,我也没法摆脱她来见你。”
霍琮:“谁在监视你?”
乌斯略显焦躁地拧起眉毛,双手交叉绞紧,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你既然来找我,又不愿说出真相,”霍琮一针见血道,“是那人权势太大,还是根本就是我身边认识之人?”
“兼而有之。”
乌斯低声道:“我能当上黄龙教的教主,还要多亏了一个人的帮助。我只见过他一面,当时我被人牙子卖给黄龙教护法,成了炼丹用的祭品,他看到了我的长相,便问了我的身份……然后当场提剑杀了老教主,扶着我,一步一步坐上了教主的位置。”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追查他的真实身份,但那天他戴着面具,后面与我联络又只派中间人来沟通,因此至今不知是谁。只知道他个头不算高,体型富态,心思深沉、富可敌国,为了那个位置,至少筹谋了二十余年。”
霍琮皱眉:“他是郦家宗室?还是哪位世家家主?”
他想了一圈各地藩王豪族,暂时找不出有哪一位和乌斯说法相印证的,不是废物蠢蛋,就是残暴不仁贪婪成性。
唯一一个最有可能的,通王,早就被他一箭送去西天了。
难道说,是西北王昆世?
可霍琮实在没法把“心思深沉”这四个字,和一个动不动就在宴会上问候通王老母的粗犷西北军.阀联系起来。
当然,也有可能,幕后主使就在这些人选之中,只不过对方从前一直是以假面示人罢了。
“不清楚,”乌斯摇头道,嘴角扬起一抹快意的残忍弧度,“数年前,先帝驾崩之际,我听说他生了一场大病,病到几乎不能起身,隐忍半生的机会,就这样被严弥钻了空子——真可惜,怎么就没把他气死呢?”
霍琮盯着他:“若是你说的都是真话,那他对你也算有恩,你却只盼着他死?”
“我不是盼着他死,”乌斯阴沉道,“我是盼着他被五马分尸、千刀万剐、死无葬身之地!”
他用五指攥紧自己胸前的衣襟,剧烈喘了两口气,忽然咧开嘴角,吃吃地笑了起来。
霍琮看着乌斯激动之下,控制不住发抖的双手,和脸上近乎癫狂、既欢.愉又痛苦的扭曲神色,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猜测。
“他用火麻控制你?”
乌斯喘了一会儿气,来不及回答,突然猛地起身冲到霍琮刚打好的水缸前,舀起一瓢水囫囵咽了几大口,这才把心里那股燥热勉强压了下去。
他俯身撑着水缸两侧,水珠顺着瘦削下巴流淌而下,模样狼狈不堪,暗淡光线下,与郦黎有几分神似的侧脸乍一看,确实还有几分可怜意味。
但至始至终,霍琮只是漠然地注视着他,心里飞快盘算着乌斯方才说的那番话,究竟有几分真假。
“他还好吗?”
乌斯忽然问道,但没有抬头看霍琮。
“谁?”霍琮下意识反问。
乌斯的十指攥紧了水缸,艰涩道:“解游云。”
霍琮了然:“你知道他在我那里?”
怪不得,他想。
乌斯这样的人,怎么会莫名其妙主动来找他。虽然从头至尾语气态度都十分恶劣,但这番作为,勉强也能算得上是投诚了。
乌斯沉默,对于他来讲,这大概就是承认的意思了。
“他时常提起你。”
“真的?”
乌斯霍然抬头,霍琮朝他平静地点点头:“千真万确。”
盼着你死,怎么不算提起呢。
乌斯抿着唇,有那么一瞬间,他注视着前方的眼神空无一物,像是一具失去了灵魂的躯壳。
但这种状况并未持续多久,待最后一抹晚霞从天边褪去色彩,乌斯涣散的瞳孔也重新聚拢,他抹了把脸上的水珠,说不清什么意味地笑了一声,带着几分自嘲说道:“以他那样的性子,怕不是只想着我早日暴毙吧。”
霍琮:“你猜的还挺准。”
乌斯一噎,盯着霍琮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杀气。
“我有一个问题,”霍琮问道,“你为什么不肯见郦黎?”
“无可奉告。”乌斯冷冷道,“我们兄弟之间的事,你一个外臣这么关心做什么?”
他特意咬重了“外臣”这两个字,故意刺激霍琮,想要看到霍琮听到他们关系后脸色大变的模样——很可惜让他失望了,霍琮的神情丝毫不为之所动。
“我们是爱人。”
乌斯的额头蹦起两条青筋。
虽然上次比试现场就发现苗头不对,但亲口听到霍琮说出来,那就又是另一码事了。
他冷哼道:“不过佞幸而已……”
“他答应与我携手一生了,”霍琮从容道,“放心,大婚的时候,他不会给你发请柬的。”
乌斯的表情看上去下一秒就要活吞了霍琮。
他反复深吸几口气,从怀中甩出一个本子,目标是霍琮的脸。霍琮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翻开一看,发现这正是薛童案中丢失的账簿。
“这个,你们现在应该用不到了,不过也可以当做证物,丢到那个姓孙的府上就行。”乌斯快步走到院门口,看上去一秒也不愿意再在这里多待了,“最近注意防火防盗,告辞!”
“你想要什么?”
身后的声音让他的脚步一顿。
乌斯低头笑了笑:“我想要什么?我也不知道。中原朝廷衰落,连带着和亲的公主也不受待见,在草原上,没有地位的母亲,生下的孩子与奴隶无异。母亲当初把我们兄弟两个送出草原,是为了在其他兄弟的争斗中给我们一条生路,可我没他那么幸运,身上虽有汉人血脉,却生了一副匈奴样貌,中原容不下我,草原也不是我的家,你说,我还能去哪儿呢?”
“中原并非没有胡人混血,”霍琮说,“这不是你屠杀一县无辜百姓的理由。”
乌斯抬起头,直视着前方,用冰冷口吻说道:“郦氏一族,别说无辜百姓,利益相悖,就连同族亲眷也照杀不误。若是能继承大统,又有什么人敢对他们指指点点?甚至后世史官还会对其歌功颂德、表彰功勋,你们中原人,才是最爱说一套做一套的。”
霍琮反问:“那游云对你如此关照,你如此‘报答’他,也算是利益相悖吗?”
乌斯的肩膀塌了下去,他咬着牙低吼道:“我的脑袋就在这里,既然他恨我,那就让他来取好了!”
他猛地拉开院门,霍琮正要上前抓住对方,突然扑面而来一阵白烟,他立刻遮面掩鼻,却仍吸入了些许粉末,顿时一阵头晕眼花。等回过神来,眼前已经没了乌斯的踪影。
霍琮望着门外夜色下寂静的街道,陷入了沉思。
“我的烤鸡呢?”
回宫后,郦黎瞪着两手空空的霍琮,叉着腰大声质问道。
霍琮:“…………”
被乌斯一打岔,忘记了。
“烤鸡呢?烤鸡呢?”郦黎已经猜出来他忘记了,但还是故意装出一副恶狠狠的样子要搜他的身,“抬起手来,给我看看!是不是全被你偷吃了?还是说给别人吃了?”
“没有,”霍琮不得不举起双手承认错误,“不好意思,我忘记买了。”
“东西没买,还这么晚回来?”
郦黎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霍琮,忽然凑近了些,像只小狗似的低头闻了闻:“你身上这是什么味道?还怪香的……这是什么?”
他好奇地从霍琮的衣襟上念下一些白色粉末,放到鼻尖下闻了闻,果然很香。
“你去逛花楼了!?”
郦黎大惊。
霍琮解释道:“我见到乌斯了。”
“乌斯在花楼里?”郦黎更加震惊了,“你没事吧?好哇,怪不得锦衣卫抓不到人呢,原来是灯下黑!专门往这些应对扫黄打非经验丰富的地方跑,这人太精了!”
霍琮看出来他的表现有夸张的成分,毕竟郦黎在他面前一向喜怒形于色。
但郦黎说话时,眼神中的担忧是骗不了人的。
他的唇角扬起一丝笑容,揉了揉郦黎的耳朵,安抚道:“没出什么事,放心吧,先吃饭,边吃我边跟你讲。”
“正好,我也有一件事想告诉你,”郦黎一下子就把烤鸡忘到了脑后,兴冲冲地拉着他入座,“就在你回来前一刻钟,我想到了一个让孙恕自投罗网的好办法!”

第82章
霍琮被郦黎拉到座位上,见桌上放着一盘油焖大虾,便顺便在一旁的铜盆里洗了洗手,一边听郦黎讲话,一边替他剥虾。
郦黎其实很想问让他乌斯的事,但这个主意他觉得实在是太妙了,必须得先跟霍琮一吐为快。
他先简略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一遍,随后靠在桌边,正色道:“我想了一下午,觉得处理这件事的关键点不在于孙恕,而是在和孙恕做交易的人。正所谓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只有找到源头,才能把这条走.私链,彻彻底底一锅端!”
霍琮点点头,表示认可他的观点。
于是郦黎继续说道:“经常走.私的人都知道,如果在上线联系买家前出了什么状况,买家会第一时间切断联络,这条线往往就断了。所以我决定,不但不能阻挠,还得要帮孙恕一把,让他成功才行。”
“简而言之,就是钓鱼,”他笑道,“先把水搅浑,再抛远鱼钩,直投下饵。都是你上次教我的,还记得吗?”
霍琮挑眉:“我以为,你指的是让兵部和禁军一起看守中央武库。”
“这只是第一步,”郦黎摇摇头,“孙恕又不是傻子,明摆着的坑,他怎么会轻易往里面跳?这种天性谨慎的人,不管他面上怎么表现,破釜沉舟都绝对不是他的性格。”
他笃定道:“他一定会给自己留退路的。”
“但如果我们一味去猜他会怎么做,想尽办法防守,那就陷入被动了,与其这样,不如主动出击。”
说完这些,郦黎喝了口茶润润嗓子。
他放下茶杯,好奇问道:“对了,乌斯和你讲了什么?”
事到如今,如果下一任单于不是乌斯,或者黄龙教不立刻选出下一任教主,乌斯的死活,倒还真没那么重要了。
况且郦黎总觉得,对方对自己的感情似乎极为复杂,似乎并非是完全的恶意,所以在提起他时,语气还算正常,也并不太意外乌斯会主动找上霍琮……可能一半是因为自己,一半因为解望也在霍琮手下?他猜测着想道。
霍琮:“他说,有人想杀你,还提醒你最近要防火防盗。”
郦黎拧起眉毛,“……你觉得,这话有几分真心?”
“一半一半吧,”霍琮思索片刻,淡淡道,“或许他是故意用假消息来迷惑我们视线的,虽然这种可能性不大,但也不是没有。”
说话的功夫,他已经剥好了半盘虾,见郦黎碗里快放不下了,又拿起一个塞到了郦黎的嘴里。
“他这个这人真的很奇怪,”郦黎啊呜一口吞下,一边嚼一边含含糊糊地说道,“你说,他究竟是哪一边的呢?”
“他说自己是被人扶持上教主之位的傀儡,”霍琮的眼神扫过自己指尖的湿濡,若无其事地继续剥了起来,见郦黎咽下去,又把一只虾递到了他嘴边,“你觉得呢?”
郦黎差点笑喷出来,咳嗽半天,捂着嘴巴说道:“不是,他骗鬼呢?”
黄龙教上上下下唯乌斯马首是瞻,只要他一声令下,东莱无数教徒都愿意为其倾家荡产、糜躯碎首。
听说他的死讯传到东莱时,有狂热信徒当街焚身追随教主而去,如果不是大部分教徒都坚信,霍琮在比试现场杀的人并不是乌斯,估计朝廷还得派兵去当地镇压暴乱呢。
就算乌斯当上教主的过程有他人相助,但至少在他“死”前,他就是百分百的实权教主。
“别再噎着了。”霍琮提醒他。
“行,那我不说了,你仔细讲讲,他到底是怎么跟你说的。”
于是霍琮回忆着,把前因后果简单讲述了一遍。
听完后,郦黎看着他从怀中拿出来的账簿,随意翻了翻,就丢给了安竹,让他带给沈江去仔细查查,看看有没有什么错漏之处,是不是真正的账簿。
要是乌斯说什么他就信什么,郦黎心想,那大景不如改名叫神圣黄龙帝国算了。
“无论他这次来的目的为何,话中有几分真假,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霍琮沉声道,“他的确在吸那东西,并且已经成瘾了。”
“可惜我当时不在,不然就能观察得更详尽一些。”
郦黎无意间扫过桌上饭菜,见一大盘虾都被他吃的差不多了,还剩下最后三个,赶紧拦住了还要继续给他剥虾的霍琮,“我吃的够多了,放着我来吧。”
他把最后三只虾剥好,喂给了霍琮,擦干净手,正准备动筷子时,忽然愁眉苦脸起来:“完蛋,我已经吃饱了怎么办?”
“喝碗汤吧。”霍琮提议。
一旁的安竹立马上前,霍大人把他的活都抢了,等了半天,终于轮到他表现的机会了!
他殷勤道:“陛下,我来帮您盛。”
只是他一边盛一面心里嘀咕,这玉蜀黍(玉米)和牛奶,居然也能煲汤吗?也不知道是什么味道。
霍琮看到汤里的玉米粒,微微睁大眼睛:“玉米?这是哪儿来的?”
郦黎尝了一口,虽然和现代的西餐不能比,但咸甜的滋味还是让他这个甜党幸福地眯起了眼睛。
听到霍琮的疑问,他抬起头:“嗯?邵钱送过来的,怎么了?”
霍琮:“玉米是美洲作物,大景本土是没有的。”
他这么一说,郦黎顿时反应过来了:“你是说,海上贸易?”
“大景的海上贸易并不算发达,制船技术也远没到造出能抵抗远洋航行风浪的大船,”霍琮盯着汤里漂浮的玉米粒,连说话的语速都不自觉地急促了些,“玉米是基本粮食作物,只要能大面积推广开来——”
不等他说完,郦黎立马站起身来,吩咐道:“诸乘,把邵钱给我喊来!还有,叫他把进贡玉米的商人也一起带过来,顺便去一趟御膳房,告诉他们,要是有剩下的玉米,千万别动!千万千万!”
“哎!”
一听到陛下唤他的字,安竹立马眉开眼笑,浑身上下都是劲儿,答应了一声就一路小跑的离开了。
“幸好有你,”郦黎坐回原位,松了一口气,“换做我一个人在这儿,估计压根儿想不到这一茬,这么珍贵的玉米,就全被我煲成汤傻乎乎喝进肚子了。”
“现在也来得及,”霍琮说,“玉米播种时间一般在谷雨,今年还算风调雨顺,各地粮食长得都不错,暂时不需要担心出现饥荒。”
“秋收啊……”
郦黎望着远处的树林,虽然仍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旺盛景致,但隐约能看见几片泛黄的叶片在风中摇曳。
兴许等一场雨过后,便会叶落归根了吧。
“但是秋天,也是匈奴南下的时节,”他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不自觉地严肃了几分,“冬天到春季,是草原上牲畜繁衍生息的时节,除非白灾严重,匈奴一般不会在此时南下,秋天是最适合打秋风的时节,边境绝不能出问题。”
两人吃完了晚饭,溜达去御书房看地图。
霍琮点燃蜡烛,指着边境一处说道:“英侠现在在朔方,任绥边将军,虽然他已经把周边大部分边军都收拾了一遍,但这毕竟只是个杂牌将军的称号,不足以服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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