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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天下都以为朕会亡国(昼眠梦君)


“奉玉。”
“嗯?”
“奉玉。”
“我在呢。”
马车滚滚向前,车厢内,郦黎与霍琮十指紧紧相扣。
“这一次,永远也不要离开我。”
“好。”
像是怕郦黎听不见,霍琮又肯定地说了一遍:“我会陪你,一直走到底。”
如果郦黎是君王,那他就是阶下奉玉之人,手捧御玺,为他一统天下。
不管这条荆棘之路最终会通向何方,他霍琮,永远都是郦黎最忠实的拥趸与信徒。

骄阳似火,连老槐树的叶子都被晒得打起了卷儿。
蒸腾的暑气却驱散不了百姓们看热闹的心情,距离午时一刻还有两个时辰,擂台四面的山坡上就已经站满了观众,骈肩累踵,犹如蝇攒蚁聚。
“让一让,让一让啊!”
邵钱一个上午都忙着接待四方宾客,这会儿听到声音,就知道又是一位贵客带着仆役来观赛了。
他抓起水囊急匆匆喝了口水润润嗓子,稍稍整理了一下衣冠,转身去迎客:
“朱老板,徐州一别,许久不见……”
光靠兜售擂台四周的座位,他就替白鸽商会大赚了一笔。
还有悬挂在头顶的商号旗帜、提供给贵宾们的手帕和冰盆、免费发放给山坡上百姓的蒲扇、待会儿安排人上台宣讲介绍的大众商品……按照陛下的话来说,“举办一场大型赛事,花出去多少钱,往后都会成倍地收回来”。
邵钱起先只想着,全靠主公这笔钱补上窟窿,等这场升仙大会办完,不赔本就算好的了;
但今天之后,他改变想法了。
陛下简直是商业奇才!
他振奋地想,节流不如开源,陛下说得对,钱不是剩出来的,是赚出来的——
相比起精打细算把大部分钱都作为军费的主公,陛下,才是他真正的明主啊!
“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吧?”朱老板捋了捋胡须,笑着询问邵钱,“邵先生,可否让我等先见一面李道长?”
坐在他身边的其余商号老板和掌柜的,也都纷纷附和着点头。
自古以来,除了帝王将相,做生意的人也大都迷信这些方术,甘愿花大价钱去“求财运”、“改风水”。
当然,上当率也是包百分百的。
邵钱拱手道:“朱老板,李道长昨日说了,在那位黄龙教教主出现之前,他不会再当众露面。”
他又对其他人道:“这段时日,李道长都在潜心为比试做准备,无心理会俗物,还望诸位谅解。”
“理解理解。”一群老板们忙不迭地点头。
李臻的本事,别人不知道,他们这群京城里做买卖的还能不清楚吗?
当初通王攻城,若不是陛下重用李道长问天保住国运,如今朝廷是个什么样子,还不知道呢!
“黄龙教的人来了!”
不知是谁嚷嚷了一句,正和朱老板攀谈的邵钱猛地止住了话头,和其余观众一齐抬头望去。
只见原本拥挤的人群突然安静下来,自动分成两股,为后方的人群让开道路。
为首之人身形高大瘦长,一身灰色麻衣,黑纱斗笠遮盖住了面容,除垂下的左手拇指上戴着一枚金色的盘龙戒指外,衣无二彩,犹如毛笔沾墨,在雪白宣纸上挥洒成的一道影子。
他的身后,两列黄龙教的护法沉默着跟随。
人群寂静了片刻,忽然有人高喊:“教主!您当真是上界天元上仙下凡,来拯救苍生的吗?那如今天下苍生的苦楚,您都看到了吗?”
是谁在捣乱?
邵钱眼神一凛,人群中的锦衣卫立马定位了那个喊话的人,是个穿着破旧的脚夫,满脸沧桑沟壑,两鬓雪白,干瘦如柴。
但众目睽睽之下,若是强行把人带走,说不定产生的后果还更严重。
所以邵钱打手势组织了要上前拿人的锦衣卫,示意等下再把人带走问话。而面对那脚夫的质问,头戴斗笠的乌斯脚步一顿,微微偏头朝那人望去,淡淡开口道:
“我拯救不了苍生。”
话音落下,人群中立刻骚动起来。
在这里的百姓,不少都是黄龙教的虔诚教徒,听到教主居然当众如此回应,顿时个个面上都露出了天崩地裂的表情。
要不是那群护法拦在乌斯左右,他们就差没跪下来,抱着乌斯的大腿嚎啕大哭了。
黄龙教,是照亮他们无望人生的唯一一束光,即使这束光是虚假的,但好歹是个盼头。
若真的沦落到毫无希望的凄惨境地……那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就连坐着马车刚来到此地的郦黎,在听到乌斯这句话后,也忍不住诧异地挑了挑眉——乌斯这是,打算把黄龙教原地解散了?
虽然这对于朝廷来说是件天大的好事,但郦黎实在没法过于乐观。
要是觉得对手会左脚绊右脚把自己绊死,让他们躺赢,世上哪有这样的美事?
“我拯救不了苍生,”像是怕外围的人没听见是的,乌斯竟然拔高声音,又重复了一遍,“就算是真正的神仙下凡来了,也拯救不了苍生!”
这回人群的反应更加激烈了。
但随即,他又说了一番话:“天下百姓面临的苦难,只能靠百姓自己来解决!你们有手有脚,能忍受风吹雨打,酷暑寒冬,日日在田间地头劳作,可为什么,还是过得如此艰难?”
他环顾四周,冷声道:“有人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无人回应。
但所有人都被乌斯的提问带动着思考起来:对啊,为什么呢?
“你们不明白,那我来告诉你们。”乌斯道,“在下有幸,曾得以进入仙境之中,得到了黄龙神的指引。”
“黄龙神告诉我,百姓本可以自救,但因为有人压在他们的头上,剥夺了他们的粮食!田地!财产!还有本该拥有的一切!所以他们没法拯救自己,只能日复一日的劳作、甚至成为流民,妻离子散!”
“你们本该拥有吃不完的粮食,本该在自己的家乡娶妻生子,享受天伦之乐!是那些披着人皮、却压根儿不配称之为人的邪魔外道,掠夺了你们的一切!这就是我黄龙教出现的意义!!”
因为乌斯的这一席话,全场沸腾了。
百姓们群情激奋,人人叫好。
别说黄龙教的教徒们,就连那些单纯来凑热闹的脚夫、走街串巷的小摊贩、大户人家府上的护院和游手好闲的街头混混,都觉得乌斯说得太有道理了!
这才是真正的活神仙啊!
那位最开始发问的脚夫,更是激动的浑身发抖,猛地跪倒在地,冲着乌斯的方向狠狠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扯着嗓子大吼道:“教主仙德无边!”
在他的感染下,其他人也纷纷喊了起来:
“教主仙德无边!救苦救难!!”
但场内坐着的那些“肉食者们”,表情可就不太好看了。
朱老板更是一张脸憋得通红,双手紧紧抓着椅子两侧的扶手,正要冲着这群刁民破口大骂,突然被无数道不善的目光死死盯着。
等反应过来场合后,他脸皮抽搐,硬是半天都说不出一个字儿来,僵硬地把头转了回去。
邵钱倒是还算冷静:“沈指挥使到了吗?”
虽然陛下让他和沈江联合负责这次活动的,呃,“安保工作”,但主要负责人还是沈江。
出了这么大的篓子,锦衣卫竟然还按兵不动,只能说,沈江那边,一定得到了什么指示。
邵钱猜测的并没有错。
随驾一同来到现场的沈江早在乌斯开口时,就觉得事态不妙了。
他的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低声询问身后车厢内的郦黎:“陛下,可要我现在带人把这狂徒拿下?”
“不必,先听听他要说什么。”
等听完后,郦黎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跳到了喉咙眼。
他和霍琮对视一眼,用口型艰难地问道:‘这位不会也是……?’穿越来的吧?
这话虽然大逆不道,但他打心眼里,其实是认同的。
尤其是经过这段时间的改革,郦黎越来越觉得,趴在这个王朝身上吸血的虫豸,实在太多太多了。
霍琮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这个问题。
他深深皱眉,撩起车帘,注视着人群之中万众瞩目的乌斯,半晌,轻声道:“我觉得,应该不是。”
“想想王莽,”他说,“即使在古代,也会有人有着超越实际的思想。乌托邦的理想,从古至今很多人都幻想过,但乌斯最终的做法,究竟是为了一己私利,还是真的一以贯之,那就另当别论了。”
郦黎想起了解望的经历,默然片刻道:“我猜大概是后者。”
世上大部分农民起义,领袖都会对下属做出类似的承诺:
有田一起种,有地一起耕,有我一口,就有我兄弟们的一口。
但往往事实是,上位者成功的那一日,就是他调转屠刀方向,跟昔日兄弟们清算的那一日。
郦黎说不清楚自己是希望乌斯是穿越者,还是不希望对方是。
如果没有霍琮,即使乌斯是敌人,他在纠结的同时,一定也会高兴于自己找到了同类,说不定还会努力和对方化干戈为玉帛;
但现在的话,他能不被自己的个人情绪干扰,只觉得,乌斯将来一定是个很难缠的敌人。
不,现在就已经很难缠了。
怪不得这位年纪轻轻就能把黄龙教教主李代桃僵,还管理得很好,郦黎心想。
光是这份演讲和煽动人心的功力,放在近现代,怎么着也得是个思.想犯的级别。
乌斯看到自己身边的百姓接二连三地跪下,正要再说上两句添把柴火,忽然听到尖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陛下与霍州牧到——”
这下原本还没来得及跪的百姓、以及根本没打算跪的那些商号老板掌柜们也坐不住了,纷纷起身跪下,山呼道: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乌斯站在一地朝着郦黎跪倒的人群之中,身形似乎凝固了一般,似乎是出于畏惧,亦或是别的情绪,背影微不可查地摇晃了一下。
但这份静止只存在了短短几秒。
他转过身,望向了郦黎。
郦黎也认出了乌斯——尽管乌斯蒙得很严实,这次连眼睛看不清了,但这顶斗笠他很眼熟。
但他并未声张,只是微笑着看着乌斯,想看看这位在众目睽睽之下,究竟是跪,还是不跪。
全场现在,除了霍琮和他带来的几位,包括邵钱在内,已经没有一个人站着了。
有时候,沉默也是一种无声的压迫。
乌斯最终还是撩起了袍子,缓缓地朝他行了一个跪礼:
“草民,见过陛下。”
“恭祝陛下,万岁千秋,福寿无疆。”
郦黎知道,自己这是扳回了一城。
他没有第一时间让乌斯起身,而是笑着问道:“黄龙教的大名,朕早有所耳闻,不知这位教主,姓甚名谁,年岁几何呀?”
他以为乌斯会用一个化名,没想到乌斯竟然直截了当地回答:“草民早已抛弃肉身,改为修炼元神,但受黄龙神点拨,草民甘愿停留人间百年未曾飞升,如今这副躯体,乃是一位匈奴少年奉献,陛下称呼草民乌斯即可。”
他居然真的坦白了!
别说其他人了,郦黎都吃了一惊。
他立刻质问道:“你的意思是,你现在是匈奴人?”
“非也,”乌斯跪在地上,头未曾抬过,声音平静无波,“草民的意思是,这副身躯有一半匈奴血统。”
郦黎沉下声道:“有何区别?若是真按照你说的,你有元神出窍的本领,又为何要占据一具匈奴人的身体?”
不等乌斯回答,他便斩钉截铁道:“——怕不是你本就是个匈奴人吧!”
但乌斯丝毫不慌,似乎还笑了一声,直起身,用毫无异样的声音回答道:“陛下,草民不忍心利用我大景子民的身躯,正好,那匈奴少年送上门来,心甘情愿地奉献,岂不正好废物利用?”
郦黎顿时哑口无言。
世上哪有说自己是废物的?
可他的余光注意到乌斯身边人都露出一副“正是如此”的神情,心忽然一沉,知道自己还是不够了解这个时代的民族文化矛盾。
大景开国几百年,和匈奴矛盾摩擦不断,彼此都视对方为仇寇,乌斯这番言论,在他看来十分荒谬,但在相信世上真有神仙法术的大景百姓们听来,这是极其解恨、且理所应当的事情。
“是吗,”郦黎知道,身份这个问题算是被乌斯给圆过去了,于是也不再纠缠于此,“那就平身吧。”
“谢陛下。”
乌斯站起身,其余的百姓们也都纷纷站了起来。
经过这一出,他们也都冷静下来,表情不复之前的激动,转而伸长了脑袋,想要看清楚皇帝究竟长什么模样。
郦黎坐下的时候,听到沈江在耳畔悄悄说:“陛下,那个脚夫,可要带走审问一下?臣怀疑他是黄龙教故意安排,在这个时候挑事的。”
“不用怀疑,就是。”
郦黎淡淡道:“你看他裤腿上的潮湿泥泞,京城已经连续数日没下雨了,一个城里的脚夫,怎么会溅上这么多的泥巴?”
“那……”
“看他的样子,应该只是收钱办事的,暂时别打草惊蛇,顺着他查下去,看看他接下来会联系谁,最好能顺藤摸瓜抓到他的上线。”
郦黎干脆利落地吩咐完,把视线投向坐在一旁的霍琮,用眼神询问他自己这么处理有没有遗漏。
霍琮的眼神赞许,冲他微微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有要补充的了。
郦黎收回目光,嘴角却控制不住地高高扬起。
他心情很好地冲过来请示的邵钱略一点头:
“午时一刻了,开始吧。”

“贫道李臻,见过陛下。”
姗姗来迟的李臻摆足了派头,先是朝郦黎行了一礼,抬头发现郦黎旁边坐着的霍琮,顿时面色一僵——
这不是那天晚上随陛下一起来他府上的锦衣卫吗?
李臻不是傻子,脑筋一转,就知道这位肯定来头不小,身份也定不是什么普通锦衣卫。
再一想到,对方自称姓霍……如今朝中有资格相伴陛下左右、又年轻姓霍的官员,怕是有且仅有那么一位了。
“……见过霍州牧。”他又补充道,也向霍琮行了一礼,随后转身面向乌斯,淡淡一笑:“三局两胜,按照抽签,第一局本该由贫道先定比试内容,看在贵教主远道而来的份上,不如就由您先定题,如何?”
“不必了,就按抽签内容来吧。”
乌斯站在李臻的对面,语气毫无波动。
隔着那层黑纱,郦黎总感觉他在盯着自己,不带什么恶意,但总让他觉得十分不自在。
他现在可以确信,乌斯是清楚自己身份的,早在那天晚上就已经认出了他。但郦黎并不清楚,乌斯对自己究竟是怎样的看法。
如果他还认自己这个兄弟,为什么不愿进宫面谈?
如果已经心怀提防,又为何会同意进京?
他按捺下内心这些疑问,转而全神贯注地看起了比赛。
第一轮比试的是点石成金,李臻先是要求在台上点一把足够旺的火,助他将石头炼制黄金,又礼貌地询问乌斯:“教主可需要什么法术道具?邵先生都可以提供。”
乌斯:“一样。”
于是邵钱叫了几个脚夫过来,在擂台上搭建起了一座足足半人高的柴火堆。
在台下观众们全神贯注的注视下,乌斯和李臻同时出手,把自己带来的黑煤/石块丢进了火堆里。
刹那间火苗直窜长空,火星四溅,热浪滚滚,周围百姓们尖叫起来,却并非因为害怕。还有人在喊着台上两位仙长的名字,场面好不热闹。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火堆深处的那两块石头。
就连郦黎和霍琮,也都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那焰心深处。
“那石头的颜色变了!”
“变了,还真的变了!”
“这是谁的石头?是黄龙教教主的吗?”
“不对,是李道长的!李道长的石头变成黄金了!”
普普通通的石头就这样被火烧成了价值连城的金块,又被李臻亲手用铁钳夹出来,高高举过头顶,向四方展示。
黄金在阳光下折射出熠熠闪耀的金光,百姓们纷纷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望着那块金子,表情充满了恍惚、震惊和不可思议。
大家亲眼目睹了一场奇迹的发生,要不是郦黎还在,有些人就差没激动的当场跪下喊神仙了。
“比我想象的还要夸张,”郦黎用贴着狗皮膏药广告的便面扇遮住唇,借此掩饰和霍琮讲话的口型,“你说,乌斯会怎么应对?”
李臻的金子都烧出来了,前后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民众情绪和观赏值都拉满,乌斯还能变出什么花样来,让自己的石头变成比黄金更加珍贵的宝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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