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意思。
郦黎放下帘子,往车厢上一靠,叹了口气。
生活在这个时代的百姓,会怎么看他这个皇帝呢?
他想起方才看到的,跪在地上战战兢兢等车驾过去的那群人,一面庆幸自己穿成了封建社会的特权阶级,一面心中又为了这份庆幸而觉得羞愧。
郦黎觉得,从本质上讲,他和严弥这些人并没有太大区别。
都是攀附在百姓身上吸血的蚂蟥而已。
“陛下,侯府到了。”
郦黎恍然回神,下车的时候差点踩空了,吓得安竹脸色都变了,哎呦喂一连串地叫着小跑过来。
幸好这时从旁边伸出一只手,稳稳地扶住了他的胳膊。
“陛下小心。”
一道毫无波动的声音传来。
郦黎扭头望去,此人便是霍琮派来保护他的死士护卫,姓季名默,自称与罗登有血海深仇,这几天一直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边。
哪怕晚上郦黎委婉劝他回去休息,男人也只是抱着剑,沉默地坐在寝殿门外小憩。
“多谢。”郦黎对他说。
听到这两个字,季默面无表情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惊诧的神色,虽然很快便恢复过来,一言不发地收回了手。
安竹瞪他:“一点规矩都不懂,陛下屈尊向你道谢,还不快跪下谢恩?”
季默冷哼一声,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陛下,您看看这狂徒!”
郦黎无奈道:“好了,这是在侯府门前,先进去吧。”
侯府内,宾客均已入座。
其中大多都是京城的高官,少有的几位富商,也都沾了点皇亲国戚的背景。
目前尚未到场的宾客,就只有皇帝和严相国二人了。
“陛下到——”
原本热闹的室内为之一静,众人纷纷下跪向陛下行礼,郦黎正要让他们平身,忽然一道人影挡在了他面前。
是严弥。
一群大臣们都僵在了原地,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
注意到全场异样的寂静,严弥哎呦拍了下脑袋,像是才发现了郦黎一样,回身朝他行礼,一脸抱歉道:“陛下赎罪,臣老眼昏花,方才进来时未看见陛下。”
郦黎心道我这么一个大活人堵在这里,您老就算近视八百度也不至于看不见吧,好意思说这种话?
这一套,三国时期某位姓曹的老板早就替你玩过了,要是权臣也有段位的话,你这点水平,还不如曹老板一根小拇指头呢。
所以他很淡定:“无事,既然相国也来了,那便一起入座吧。”
这次义卖会上的拍品,除了他皇室私库里的那些宝贝,也有其余大臣们的赞助。
只是这帮人习惯了中饱私囊见利忘义,怎么可能真心掏自己的家底去救济贫苦百姓?
正好,郦黎也打算借此机会,看看这满朝文武,究竟还有没有真正心怀天下的国士。
要是真有的话……
那就自己先用着,顺便再给他哥们那边塞几个。
郦黎心中美滋滋,表面上却丝毫看不出来,只端着一杯茶吹了吹,唇边还带着一丝浅笑,似乎对接下来举办的义卖会十分期待。
罗登自打迈进门槛,就一直控制不住自己看向小皇帝的目光。
忽然,郦黎转头向他的方向望来,锐利的目光像是洞察了他的心思。
随着他的视线,站在他身后半步的那名侍卫也霍然扭头,死死地盯着罗登,按着剑柄的手已经青筋毕露,似乎一直在忍耐着什么。
罗登本就心虚,见状吓了一大跳,后背都被冷汗打湿了。
“陛,陛下,为何如此看臣?”
罗登结结巴巴地问道,引得严弥也疑惑地皱眉。
郦黎紧紧地盯着罗登,倏忽扯出一抹笑容:“定远侯,还不开始吗?朕都要等急了。”
“开始,这就开始!”
罗登打了个哈哈,忙冲一旁的管家使了个颜色。
定远侯府的管家心领神会,叫下人用红布捧着一物,在郦黎和诸位大臣的面前转了一圈。
然后他笑容可掬地冲着诸位大人们躬身行礼,清清嗓子道:“第一件拍品,乃前朝宫廷金镶玉盘,底价为十两白银,请诸位大人叫价。”
“十五两。”
“二十两。”
但只有两位大臣意思意思地喊了价。
严弥自打坐下后就一直在喝茶,义卖会刚开始,眼见着他第三杯都下肚了。注意到冷场,他端着茶碗,清清嗓子道:“既然是陛下对百姓的一番心意,那臣也尽一点绵薄之力吧,三十两。”
相国都发话了,自然无人再敢与其竞争。
最后,金镶玉盘以三十两的价格成交。
按照之前的约定,这次义卖会的拍卖费用,将全部用于救济京郊遭遇匪患的百姓。
……郦黎深刻觉得,这帮人怕不是在把他当傻子耍。
他就算再眼拙,也知道以这金镶玉盘的做工,定是价值不菲。
才三十两银子,糊弄鬼呢?
可当他看到定远侯府的家丁把玉盒送到严弥手上,那卖家还遥遥冲严弥拱手行礼,笑容谄媚至极时,郦黎却一下子明白了——
这帮大臣,是在自己这个皇帝的眼皮子地下,光明正大地行贿!
郦黎都要被气笑了。
他攥紧扶手,深吸了一口气。
不气,不气。
自己搞出这场义卖会,不就是为了看清这帮妖魔鬼怪的嘴脸吗?
他不动声色地记下了这帮人的名字和长相,并决定等日后严弥倒台了,就把这帮又贪又蠢的家伙一起打包了,发配到霍琮的地盘上去种土豆。
好吧,景朝没有土豆。
那就去挖运河好了。
郦黎表面微笑,实则差点咬碎后槽牙,眼睁睁地看着一件件稀罕宝贝被人用几十两的贱价买走。
除了两件例外:
严弥府上的长寿松盆景,和罗登府上的一尊珊瑚,都拍出了千两的高价。
前者纯属是一群狗腿子上赶着当冤大头,后者则被通王使者拍下,因为据说通王尤爱珊瑚,经常为此一掷千金。
在郦黎的血压飙升到临界值前,终于轮到了皇室私库的拍品。
管家高声道:“陛下亲赐,鸳鸯戏水古董花瓶一件,起拍价一百两银子!”
看在他这个皇帝的面子上,这次的起拍价终于上了三位数。
属于有面子,但不多。
“一百一十两!”
“一百二十两!”
皇室私库中的拍品,竞价的过程也比其他宝贝要激烈很多,但当罗登举起牌子时,全场立刻再一次陷入了似曾相识的寂静。
“二百两。”罗登对这件宝贝势在必得,故意起身环顾一周问道,“还有人要与登竞价的吗?”
一片沉默中,有人淡淡道:
“一千两。”
罗登大怒:“谁在闹事?”
他猛地扭头,却看到郦黎坐在座位上,用杯盖撇了撇茶水浮沫,低头浅抿了一口,而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罗大人,朕今日对你很失望。”
罗登神色一僵:“陛下何出此言?”
郦黎反问道:“朕倒要问问罗大人呢,前些日子朕刚卖给侯府一只花瓶,价值一千两,怎么才几日过去,如今同样的花瓶,就缩水成二百两了?”
罗登脱口而出:“臣何时……”
郦黎从怀中掏出一张白条,朝着他展开,上面的“定远侯”五字落款赫然在目。
一旁的管家腿都软了,这、这是他写的啊!
但也是罗大人默许的……
“定远侯不忙着解释,朕今日只要你回答一句话,”郦黎盯着他问道,“你告诉朕,究竟是这白条上的一千两算数,还是今日义卖会上的二百两算数?”
不等罗登答话,他便冷下脸来,“若是白条算数,那朕今天就要看到银子;若二百两才算数……”
郦黎冲汗如雨下的罗登笑笑,反手把白条拍在桌上,温和道:
“定远侯,这便是欺君之罪,你可要想好了再说。”
罗登呼吸一窒。
他飞快地瞥了一眼仍坐在位置上、不动声色喝茶的严弥,心下稍定。
“这,不知陛下是从哪里听来的,臣近来确实得了一古董花瓶,但只是独瓶,并非成对。”他辩解道,“那是臣府上管家从一百姓手中买来的,白条……自然也是管家擅自以臣的名义写的,与臣并无干系。”
他越说越镇定,还笑着冲郦黎拱了拱手:
“若是陛下喜欢,臣便把这花瓶以三百两拍下,物归原主,陛下觉得如何?”
说罢,他又瞪了一眼脸色惨白的管家,语气暗藏杀机:“蠢货,愣着干什么!还不把花瓶呈给陛下验货?”
罗登打定主意要耍赖。
谁料场中一人忽然笑道:
“罗大人怕不是爱宝心切,一时眼花了吧?那日宴会上,大人不是还特意取来花瓶与诸位大臣观赏,并说要是将其凑成对,价值起码能翻三番吗?”
他话音落下,现场局势瞬间紧绷起来。
罗登嘴皮子抖动了一番,恨不得把陆舫这个多嘴的混蛋大卸八块,可惜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他喘了两口气,干脆眼一闭,拱手对严弥道:“臣无话可说,那便请相国裁决吧。”
郦黎和陆舫心中,几乎同时冒出了这两个字。
严弥是罗登的靠山不错,看在他执掌禁军的份上,若是平时罗登犯了什么事,严弥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保他。
但如今是你侯府下人强买强卖到了皇帝头上,甚至还被皇帝发现了,拿着白条当着众大臣的面上门讨债。
这种荒唐事情,传出去是要让天下人笑话的,也好意思叫自己的上官帮你出头?
满朝文武都知道,严弥为人好大喜功,是最好面子的,无论他干的事情多么混账,明面上肯定要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郦黎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才会当众质问罗登。
果不其然,原本还打算帮罗登打个圆场、把这件事糊弄过去的严弥,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严弥端起茶碗,冷淡道,“这等事情,罗大人还问我作什么?”
罗登勉强笑了笑:“下官……只是一时糊涂,相国见谅。”
他咬着牙,忍痛让家仆从府上清点出了一千两银子。
“这箱子里便是一千两银子,一两不多一两不少,”他硬邦邦地说道,“陛下可还要清点一番?”
郦黎冲安竹递了个眼神。
安竹立刻上前查看,少顷,冲陛下点了点头,示意没问题。
罗登重重地冷哼一声,一屁股坐回了座位上。
“定远侯先别忙着坐,”郦黎笑道,“诸位大臣们作证,这一千两银子,朕收到了,定远侯果然一诺千金。”
“不过,剩下的那两千两银子,爱卿打算何时给朕?”
“什么!?”
罗登这下再也淡定不能了,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不是说好的一千两银子吗?哪里又冒出来的两千两?”
安竹笑眯眯地替陛下解释:“侯爷贵人事忙,怕不是忘了,奴婢当初卖给侯府的是一只花瓶,价值一千两,若是成对,自然不是这个价钱。侯爷是识货的人,不是自己都说了,起码价格要翻三倍吗?”
罗登抖着手指他:“你,你……你们这是敲诈!”
“哎,侯爷怎能如此说话,”安竹委屈道,“奴婢只是替陛下解释而已,若是侯爷觉得哪里不妥,不如与陛下和相国大人说道说道?诸位王公大臣都在场,相信定不会叫侯爷蒙受不白之冤的。”
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罗登脸色青白交加。
陆舫也跟着添油加醋:“若是罗大人两袖清风,囊中羞涩,陛下定也是能理解的——实在不行,您也可以向在座各位借嘛!诸位大臣们凑一凑,这钱不就有着落了?”
他身边的一众大臣嘴角抽搐,纷纷以袖掩面,不愿与这无耻之徒为伍。
眼见着罗登脸色越来越难看,眼中都已经迸出了杀气,陆舫从容一笑,又不慌不忙道:
“舫听闻此次通王使者进京,本是为严大人贺寿,今日拍下侯府珊瑚之后,怕不是把路费都花光了吧?罗大人忍痛割爱,下官佩服,因此多嘴了两句。若是下官杞人忧天,还望大人有大量,莫要介意才是。”
郦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收回了目光。
罗登再次望向严弥,却发现对方的脸色比刚才更加难看了。
等想清楚其中缘由,这次他是真的吓出了一身冷汗来。
不能让这帮人再说下去了!
“……陛下稍等,臣这就叫人去准备银子。”
郦黎点点头,再次语出惊人:“看来定远侯专长剿匪,不通这些赈灾济民的国事,安竹,去,把朕私库里这些宝贝都装箱带回宫中。至于这两千两,相国,就由你收着,替朕帮扶一下百姓吧。”
一旁吃瓜的大臣们顿时傻眼了。
等下,所以到头来,陛下是在空手套白狼,只有他们是真掏钱了吗?
严弥眉心一跳,本想反对,但想想那即将到手的两千两,还是决定暂且装聋作哑,低头喝茶。
于是本次义卖会就这样不了了之。
郦黎作为最大赢家,喜滋滋地带着一车宝贝和一千两银子满载而归。
安竹笑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临走的时候,奴婢瞧定远侯的表情,简直跟吃了泔水一样,有苦说不出呢。”
郦黎看着旁边白花花的一千两银子,心情高昂的只想飞上天空与太阳肩并肩。
听到安竹的话,他掀起帘子笑道:“朕只是叫他吃了次哑巴亏,三千两银子对于侯府来说,还算不上什么。倒是陆舫那句诛心之言,才是真打到了他七寸上。”
安竹疑惑道:“奴婢愚钝,这是为何?”
“罗登能有今天,全靠严弥一手提拔,”郦黎说道,“严弥如今的心腹大患,便是各地的藩王势力,而通王卢弦,乃藩王中最为刺头的一位,听说,其手下兵将数量早已不输严弥亲军。”
严弥的亲军大多驻守在外。
一来防止边关不稳,二来防备藩王进京勤王。
郦黎:“严弥生性多疑,若是他怀疑心腹与通王私下有联络,你猜,他会怎么做?”
他幸灾乐祸地想:
那老登今晚,估计是彻夜难眠吧。
陆舫忍了整整一路。
等到家后,他再也忍不住了,扶着墙哈哈大笑起来。
自己从前怎么没发现,陛下竟还有如此聪明才智呢?
与定远侯讨价还价起来,竟丝毫不输那些饱学之士的辨才!
对了,脸皮厚度也叫人颇为赞叹!
陆舫近来一直在想,究竟什么人能当得上他心目中“明主”二字,世人所说的英雄豪杰,西北王昆世,通王卢弦之流,他一个也瞧不上。
不过是一群仗着家世出身、高官厚禄为饵,聚集庸才的庸主罢了。
前些天,他的同窗解望写信给他,说自己已找到了能安天下之人,言辞间颇为激动,崇敬赞叹之意溢于言表。
还言之凿凿地说,虽然主公现官职微末,将来定有大鹏振翅风云化龙之日。
解望与他同窗三年,但比他小四岁,陆舫觉得对方小小年纪过于正经,满脑子忠君报国思想,又过分注意仪态举止,曾调侃他怕不是个腐儒转世。
但对于解望的才能,陆舫却是十分敬佩的。
与他不同,解望出身清流世家,祖上曾官至宰相。在太学时,京城无数年轻才俊上赶着与之结交,而解望本人虽性情温和,心气也颇高,碌碌之辈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如今却对这样一个寂寂无名之辈如此大加赞赏,不由得也勾起了陆舫的好奇心。
朝局糜烂至此,他对官场早已无甚留恋。
陆舫本想过几日就辞官,带上老母亲去徐州寻解望,顺便观察一下那位霍公。
但自打那日在相国府走了一遭,他就改变主意了。
他要留下来。
看看他们那位突然变得有意思的陛下,还能折腾出什么幺蛾子。
想到白天义卖会上,郦黎一面神定自若地把定远侯逼问到满头大汗,一面悄悄把自己发抖的指尖藏回袖中的画面,陆舫又忍不住勾起唇角,觉得自己这个决定做得愈发正确。
京中一成不变的乏味日子,终于要变得有意思起来了。
但在此之前……
陆舫叹了一口气:他得先去跟上官告个假,避避风头。
深夜侯府。
“郦家小儿,竟敢如此欺我!”
罗登站在一片狼藉的书房中,大骂道:“我费心竭力地为他操办义卖会,结果他却摆了我一道!还有那个该死的陆舫,害我在满朝公卿面前颜面尽失,还被相国叱骂!可恨至极!我定饶不了他!!”
他一巴掌拍在桌案上,看了一眼窗外天色,虽余怒未消,但还是叫人备马,他要亲自去相国府给严弥赔罪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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