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安竹摇头,“他姓吴名盐,号若雪先生。”
郦黎失望地哦了一声:“你继续。”
“若雪先生说,他家主公日后都会用类似方法往宫中传递消息,”安竹复述道,“每七日点灯一次,以灯为讯。”
“若是平安无事,便在书堂前放一盏绿灯笼;若是有意外发生,需小心行事,便放一盏黄灯笼;若是近期不宜联络……”
“就放红灯笼,我知道。”郦黎摆了摆手,“别的没说吗?”
安竹很想问陛下是怎么知道的,但还是老实回答道:“还有一句,若雪先生代他家主公转告:‘无需担心我,保护好自己,三……’”
郦黎追问:“三什么?”
安竹咽了咽唾沫,闭眼道:“‘三年为期,我来京城接你。’”
郦黎沉默了。
其实内心早已泪流满面:
——爸爸!有你这句话,我死都值了!
安竹谴责道:“陛下乃一国之君,本该坐镇京城垂拱而治,就算离京,也是当地官员们安排接驾,哪里轮到旁人来做主?此乃大逆……”
郦黎:“嗯?”
“——此乃大忠大义之举,”安竹一秒改口,“霍大人是陛下心腹,身处地方,却时刻惦念京中陛下安危,拳拳之心,着实令人感动。”
“你呀。”郦黎好笑地瞥了他一眼。
安竹这样的太监,就像一面镜子,碰上明君就是忠臣,可万一遇到的是庸主或者昏君,那就成了后世人人唾骂的阉党奸宦了。
不过现在皇帝是他,郦黎也很好奇,安竹究竟会变成什么样的人。
安竹窥着他的神色,见郦黎不似生气,于是便从怀里掏出了一块指甲大的金子,赔笑道:“陛下,这是吴先生塞给奴婢的,奴婢不敢私藏。”
郦黎回过神来,被安竹暗藏肉疼的表情逗笑了。
“既然是给你的,就拿着吧。”他说。
虽然感动于好哥们的一番心意,但郦黎并不觉得霍琮能做到三年内带他离京。
因为霍琮现在的官职只是县尉。
所谓县尉,一般负责当地的治安捕盗和司法刑侦,大概就相当于现代的县公安局局长。*
所以,也难怪连安竹都觉得,霍琮的三年之约是天方夜谭。
区区一个九品芝麻官,连进京都不知何年何月,还想带着皇帝私奔?
做梦呢。
可了解了霍琮的境况,郦黎却一下子有紧迫感了。
霍琮是土匪头子招安,出身不好,又是捐官,八成很不被长官待见,在当地不知道能不能吃得开,或许还会被同行使绊子。
他那帮曾经的土匪小弟,郦黎也越想越不踏实。
万一其中有人一个不爽,觉得老大不该受招安,是朝廷走狗,很有可能学张飞把上官绑起来抽小皮.鞭,或者干脆匹夫一怒,拔刀血溅五步……
他哥们的脑袋可是拿过奥赛金奖的,这怎么能够?
郦黎蹙眉问道:“安竹,我私库里有什么宝贝吗?”
得给他哥们寄点钱,打点一下当地的县太爷。
唉,明明他才是皇帝。
但是圣旨不能下,万一惊动朝野,反而会暴露霍琮,让他被人盯上。
安竹回禀道:“陛下,您私库的钥匙在静泊寺的太后那里,奴婢也无权过问。”
郦黎抿着唇,半天没出声。
这位太后,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
先帝死后,她还试图垂帘听政,在朝中发展外戚势力,只不过最终政斗失败,被严弥软禁在了静泊寺。
换句话讲,他的私库,其实还是掌控在严弥手里。
他又不甘心地问:“若是裁减宫中用度,每月能否省下一笔钱来?”
“陛下,相国刚裁过,再裁咱们今晚就吃不上三个菜了。”
“…………”
郦黎扶额,他这个皇帝,当得还真是一穷二白的窝囊。
但是为了他哥们,郦黎咬咬牙,还得继续想办法凑钱:“那要是把朕床头那对古董花瓶拿去当了,能值多少两银子?”
“大概一千两,应该是有的吧。”安竹犹豫着回答,“可陛下,这是太祖传下来的宝贝,一般的富商大户就算有钱,也不敢买啊。”
郦黎沉默许久,终于想到一个冤大头,啊不,是合适的买家。
他缓缓开口:“你之前说的那个,严弥的远房小舅子,叫什么来着?”
要说严弥这位远房小舅子,虽然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关系,但当事人却还挺有名的。
——只不过都是恶名。
此人名叫罗登,前不久刚被严弥封了侯。他仗着严弥在朝中的势力,在京中横行霸道,奸.淫抢掠,就连他府上的马夫,都敢当街鞭打喝骂五品官员。
罗登在民间,还有个“罗白条”之称。
他看上哪家的宝贝,就堂而皇之地派人去抢,走时只丢下一张白条,上书“白银XX两”,落款定远侯。
若是有人敢拿着白条上门讨债,罗登便会直接翻脸不认账,让护院赶人滚蛋,再喊就直接打个半死,丢到大街上自生自灭。
百姓苦其久矣,却也无可奈何,因为就算告到衙门也无用,不过是官官相护罢了。
最终,只能愤恨地关起门来,喊上两声“罗白条”泄愤。
“一看就是个短命鬼,”郦黎点评道,“那就他了。”
安竹忧心忡忡:“陛下,万一他也给咱们打白条怎么办?”
郦黎略一思索:“不怕,朕有办法让他认这个账。”
安竹起初迷惑,附耳听了几句,顿时双眼放光,连连点头。
“陛下英明!”他由衷赞叹道,望向郦黎的眼神也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钦佩叹服。
自打入秋大病一场,陛下好像确实与从前不太一样了。
郦黎叮嘱道:“挑个机灵点的去办事。”
他的好哥们接下来能不能吃上三个菜,就全看这次买卖了。
然而在派人与罗登接触前,还有一件事,需要郦黎这个皇帝出面。
“陛下,剿匪大捷!”
严弥红光满面道:“定远侯昨日辰时领军出征,不到未时便大破三千匪贼,杀敌过百!”
一个从来没离京超过百里的将军能被封为定远侯,满朝文武还对此缄默不语,着实荒唐至极。
“那定远侯为何不来参加早朝?”郦黎问道,“朕要好好嘉奖他。”
严弥道:“匪贼狡猾,设下埋伏,定远侯虽中箭负伤,仍英勇作战,共俘获贼寇十三人,如今在府上养伤未能上朝。陛下不是昨日说想看打板子吗?今日我便在宫内斩下贼首,为陛下祭天延寿!”
等等,干什么?
郦黎的笑容僵硬:“这个,斩首就不必了吧,相国除贼辛苦,今日还是早点散朝休息,择日再宣判……”
“不必,臣一点儿也不累!”
严弥大手一挥,“陛下,诸位朝臣,随我出殿一观!”
这下不去也不成了。
郦黎极不情愿地把屁股从龙椅上挪下来,在心里把严弥翻来覆去骂了八百遍,慢吞吞地越过一众战战兢兢的大臣们,跟着严弥来到了殿外。
大臣们互相对视一眼,也苦笑着跟上。
秋风簌簌,云影移过阙楼,殿外已经跪了几个蓬头垢面、伤痕累累的刑犯,大概时来之前已被上了一遍重刑,眼看着进气多出气少了。
郦黎看着他们瘦到皮包骨头的模样,无声地把目光投向严弥:
这是贼寇?
瘦成这样,怕是连刀都提不动吧!
其他大臣也发现了,但无人敢出声。
上一位当众顶撞相国的何大人,到现在还在家里“修养”呢。
严弥面不改色地说瞎话:“这帮贼寇被我严刑拷打,免得临死前狂言妄语,污了陛下的耳朵。”
郦黎笑了一声:“相国果然考虑周到。”
“陛下谬赞,”严弥哈哈一笑,“既然诸位大人们都到齐了,”他往身后扫了一眼,“那就现在开始行刑吧。”
郦黎听到身后传来倒抽凉气的声音。
这可是皇城禁地,当着他这个皇帝和满朝大臣的面,前几日还说“打板子过于血腥”的严弥,居然敢堂而皇之地杀人……
这是杀鸡给猴看呢。
郦黎垂下眼睫,不再去看眼前的惨状。
刽子手高高举起斩首刀,突然,其中一位重枷在身的贼寇拼尽全力,猛地往前窜了一截,用泣血之声喊道:“陛下,冤枉啊!我们都是良民——”
“行刑!”严弥怒喝道。
斩首刀落下,血溅三尺。
有几滴温凉的液体溅到了脸颊上,郦黎的眼皮猛地颤了一下,下意识抬眼,正好对上了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浓郁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散开,严弥余怒未消地哼了一声,踢开滚落到脚边的脑袋,冲郦黎敷衍拱手:“陛下,这帮贼寇狡猾的很,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还敢自称良民,着实可恨。”
说完,他瞪了一眼身后几个作呕的大臣,鄙夷道:“杀几个贼寇,就能让一国朝臣吐成这样?诸位大人难不成都是鼠胆吗!”
“严弥,你!”
有人终于忍不住这样的羞辱了,冲他怒目而视。
严弥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记下对方的面孔后,便收回了视线。
今日目的已达到,倒也不用再继续大开杀戒,等日后随便找个由头将其抄家流放便是。
倒是陛下今日的表现……
严弥观察着郦黎苍白的脸色,在发现小皇帝看似镇定,其实瞳孔早已放大涣散后,终于满意了。
“陛下可是受惊了?”他假惺惺地关切道,“瞧我,光想着斩了贼寇为陛下庆贺,倒忘了这茬。”
郦黎缓缓吐出一口气。
“相国,”他攥紧拳头,恳切道,“朕觉得,你说得对。”
严弥:?
他脑海里蹦出一个念头:这小皇帝,不会真吓傻了吧?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郦黎继续说道,语气愤慨,“这帮贼寇,死到临头,居然还敢狡辩冒充良民,着实可恶至极!朕一想到他们实则是欺压百姓的匪贼,就觉得咽不下这口气。”
严弥细细地打量着他,半晌,问道:“那陛下欲待如何?”
“既然人都死了,朕也不好说什么,在宫外随便找个荒郊野地埋了吧。”郦黎叹气道,“但那些真正受苦的百姓,朕还是觉得,需要好好安抚一番。”
严弥心下稍定。
原来只是小皇帝动了恻隐之心,这好办。
“臣会安排此事的,陛下放心。”他随口道。
郦黎踌躇片刻,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对严弥说道:“抚恤百姓这种事,一般都是国库出钱吧?但是……”
他犹豫着,吞吞吐吐道:“相国,朕也想为百姓尽绵薄之力,只是担心钱用不到实处,反叫贪官污吏占了便宜。定远侯刚除贼归来,朕本不该因此事劳烦他,但思来想去,朕还是觉得他是最合适的人选。”
严弥正愁没借口从皇帝私库里淘些宝贝来中饱私囊,闻言大喜:“陛下真乃圣明之君!百姓若是知道陛下一片苦心,也定当感愧无地,报效朝廷!”
郦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相国谬赞了。朕不懂这些,还得靠相国和定远侯帮忙,若是定远侯伤好了,就叫他进宫来与朕商议此事吧。”
两人互相吹捧了一番,周围大臣们也纷纷回过神来,跪在地上山呼陛下仁慈,严相国大义云云。
宫人们飞快地打扫着刑场,一盆盆清水泼下去,混着鲜血渗入地砖罅隙,十几具尸首留下的痕迹,很快被清除得了无影踪。
郦黎还在空气中闻到了淡淡的香气,大概是宫人在清水中混了什么香油,用来祛除血腥味。
但闻着这香味,他却莫名有些反胃。
朝会散去后,照例摆驾回宫。
安竹挥退四周伺候的宫人,犹豫片刻,还是端着铜盆和毛巾走过来,小声道:“陛下,洗洗手去晦气吧。”
郦黎像是没听到似的,在原地呆站了一会儿,突然报出一串药材名来:“石莲肉4钱,莲须1钱,麦冬2钱……”
安竹默默记在心里,待郦黎说完,小心翼翼问道:“陛下,这是什么方子?”
“安神汤,替朕熬一碗来。”
郦黎呆呆地说完,又呆呆道:“还有,再从太医那儿给朕拿一套金针来。”
虽然他学的不是中医,但舍友是,当初教了他不少穴位和针灸方面的知识,给别人扎他不敢,自己的话就无所谓了。
安竹看着他魂不守舍的模样,担忧道:“陛下,真的不需要奴婢叫太医来为您看看吗?”
郦黎心道他们懂的医术估计还没我多,喊什么。
“不需要。”他回过神来,疲惫道,“把盆拿来吧,朕洗把脸。”
他用毛巾沾着水,反复擦拭了几遍被鲜血溅到的位置,终于恢复了一些精神。
幸好自己是学医的,郦黎庆幸地想,否则普通人乍一看到刚才那幅血腥画面,非得吓晕不可。
“陛下,安神汤好了。”
郦黎接过药碗,却没有立刻喝,而是怔怔地看着碗中自己的倒影。
恍惚间,碗中的倒影渐渐扭曲。
方才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浮现在眼前,但这一次,那张倒在血泊里的陌生面孔,变成了霍琮双目紧闭的惨白脸庞。
郦黎神情恍惚,喉结滚动了一下。
“陛……陛下?”
安竹看着突然捧着碗默默流泪的郦黎,立马慌了,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陛下,您要保重龙体啊!”
郦黎愣了一下,飞快用袖子抹去眼泪。
“我……”他想说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哭,但想到那一幕,心中又传来一阵刺痛。
严弥今天当着他的面,砍了十三个人头。
大概率,都是京郊普普通通、老实本分生活的百姓。
为什么严弥在那种场面下,还能神态自若地笑出声来?
作为生活在和平年代的普通人,郦黎完全无法理解。
但他更害怕的,是自己幻觉中的画面成真。
如果今天戴着枷锁,奄奄一息地跪在他面前的人是霍琮,如果严弥随意踢开的那个脑袋,长着和霍琮一模一样的脸……
郦黎再也无法忍受了,他猛地站起来:
“安竹。”
“奴婢在。”
“今日见了血光,叫太医去相国府上请个平安脉,回来把严弥的身体情况完完整整的告诉我,一个字都不许漏,听到没?”
安竹虽然不明白陛下明明如此痛恨严相国,为何还要关心对方的身体,但他一向对于郦黎的话无脑遵从,“奴婢记住了。”
待安竹走后,郦黎独自坐在宫中,定定地望着远方沉落的夕阳,直到眼睛发酸,才揉了揉泛红的眼眶,捻起一枚又一枚金针,插在自己脑袋上。
顶着一脑袋金针,郦黎恨恨地想:
自己堂堂医学生,平时以德服人,真要豁出去了,捅人十八刀都能判轻伤。
他就不信了,还治不了一个严弥!
他本就深得严弥看重,执掌禁军,保卫皇城,这可不是一般的殊荣。
加之他最近又在“剿匪”上立了头功,罗登相当心安理得地在家“养伤”,甚至打算接下来一个月都不去上朝了。
但没想到,刚散朝不久,严弥就急匆匆来找他了,还让他尽快进宫一趟,面见陛下。
严弥如此急切,自然不是敬畏皇权。
等他们要到了名正言顺开私库的理由,届时皇帝的财物和宝贝,不就都成他们的东西了?
罗登觉得相国纯属多此一举,想要小皇帝宝贝的话,直接用钥匙开库拿不就好了?
但为了严弥的面子,他还是进宫了。
“陛下在御花园垂钓,”领他进去的小太监笑眯眯道,“定远侯,请吧。”
罗登漫不经心点头,顺着御花园的小径往前走,心里琢磨这小皇帝找自己干什么。
平日里这小皇帝总是一副病歪歪的样子,三步一咳,早朝也是能不上就不上,一副活不过三十的病痨鬼样子。
但最近倒是奇怪,听说不仅身体恢复了不少,还经常拿着药方叫太医们煎药,说是从古籍里翻来的方子;又招了一帮伶人,天天在宫里排什么“歌舞剧”。
罗登很瞧不上这个小皇帝,但也不希望他早死,不然相国光是挑继承人就又要费一番周折。
再者,那出《长恨歌》也是真的精彩。
也不知那帮伶人是从哪里抄录来的,他想,怪不得能把小皇帝迷得五迷三道的。
“陛下,您这鱼钩,怎么不挂鱼饵啊?”
“你不懂,这叫愿者上钩。”
听到前面传来的对话声,罗登停下脚步,抬眼望去,却不由得愣住了。
深秋池塘边,一道清瘦修长的身影侧身背对着他,一身白袍深服,头戴金冠,手中握着一节细竹制成的鱼竿,正悠哉地立于阳光下垂钓。
平日里上早朝,罗登都只是站在严弥身后,远远望着上首的皇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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