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他第一次发现,这位傀儡小皇帝,其实长着一张惊艳非常的脸。
池畔枫叶火红,如烈火,如车冠,簇拥着年轻的帝王,细碎金光洒落在他身上,焕然如天人。
郦黎转头望来时,唇边还噙着淡淡的笑意,一双清亮温润的眼睛直直撞在了罗登心上。
“定远侯,您怎么了?”
旁边的小太监见他停下脚步,疑惑地回头问道。
“……没什么。”
罗登定了定神,大步走上前行礼,“臣罗登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郦黎的神情瞬间冷了下来,审视地扫了他一眼,并没有立刻说话。
罗登躬身的动作渐渐僵硬,但小皇帝没发话,他作为臣子自然不能贸然起身,只好硬着头皮继续保持着这个姿势。
还好,郦黎并没为难他多久。
他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神色如常地扶起罗登,还笑道:“爱卿平身吧,咱们找个地方坐着聊。”
罗登松了一口气,和郦黎一起往凉亭的方向走去。
那边正在排戏的两个咿咿呀呀的伶人见他们过来,立刻躬身行礼,而后默默退去,自行另找地方练习了。
罗登蹙眉看着那两名伶人:“怎的如此无礼?见到陛下,居然一言不发!”
真正让他觉得不对劲的,倒不是这两名伶人的沉默,而是他们对待皇帝的态度——一点也没有媚上讨好的气息,反而像朝堂上的臣子一样进退有度。
“是朕让他们这样做的,”郦黎说,“朕不喜欢人动不动就下跪。”
他抿了一口安竹新泡的茶,主动转移话题道:“定远侯此次来,应该已经知道朕的打算了吧?”
“来之前,相国已和臣说过一些。”
罗登回过神来,目光又不自觉地落在郦黎饱满的唇珠上。
大概是视线停留太久了,待郦黎略显疑惑的看过来时,他慌忙低头,借着喝茶的动作掩饰自己的小心思。
郦黎捏着茶杯,顿了顿,轻笑一声:“安竹,再给定远侯倒一杯,看来爱卿很喜欢朕宫里的茶。”
罗登这才发现,自己一口气把茶喝完了。
他臊得无地自容,从安竹手中接过茶杯,这次不敢多喝了,诺诺抿了一口就赶忙放下。
“陛下,”他干巴巴地问道,“不知召臣进宫,具体有何吩咐?”
“客套话就不必说了,”郦黎说道,表情陡然严肃起来,“定远侯,这两日辛苦你,把朕私库里的钱财宝物都清点好,朕打算从其中挑选出一些,在民间举办一场赈灾义卖会。”
罗登懵了:“什么,义卖会?”
“对,”郦黎目光炯炯地盯着他,“朕打算把这些宝贝拿出来,放到义卖会上拍卖叫价,所得全部用于救济百姓,定远侯以为,这个法子如何?”
虽然义卖会这个名头新颖,拍卖对于景朝人来说却并不陌生,不过是价高者得罢了,因此罗登很轻易就理解了郦黎的意思。
但他并不赞同。
罗登紧皱眉头:“这……陛下的意思是,叫民间那些商贾也参与进来?此举恐怕不妥吧。”
“哦,有何不妥?”
“先不说皇家之物,按律平民不得私藏,就算陛下仁慈宽宥,自古无奸不商,这帮商人若是联合起来,肯定会压价的。”
郦黎微微颔首,心中冷笑:
什么担心商人联合压价,要我看,是怕坏了你们捞钱的好事吧。
“那就由定远侯定个底价便是。”他放下茶杯,作势洒脱道。
“朕相信爱卿公忠体国之心。”才怪。
罗登立刻起身下拜,口中感激道:“多谢陛下!臣一定竭尽全力,不负重托!”
“行,等筹备好了跟朕说一声,定远侯有伤在身,朕就不多留你了。”
罗登本想再留一会儿,闻言也只好告退。
安竹见他走远,才凑到郦黎身边道:“陛下,这厮到时候定会压价的,万一把您的宝贝全都贱卖了,那该如何?”
“贱卖?”郦黎哼笑道,“朕还怕他们不贱卖呢。正好,趁这个机会,把那对花瓶也加进义卖名单里,不过,咱们只卖一只。”
“那剩下一只呢,不卖给定远侯了?”
“卖啊,”郦黎挑眉,“记得,让他打白条,明码标价。”
安竹恍然。
郦黎起身,把杯中残茶泼了个干净,吩咐道:
“还有,这套茶具不要了,给朕换一套来。”
皇室私库拍卖,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其中大有油水可捞。
至于成不成体统……
有严弥这个相国在朝中大力支持,谁敢说不?
大臣们纷纷交口称赞,说陛下忧国爱民,兼爱无私,把郦黎吹得像是天神下凡,圣人转世——反正又不是他们自己掏钱,嘴皮子上下一动的事儿,谁不乐意呢?
多亏了这帮文人墨客的免费宣传,一时间,义卖会的消息疯传京城大街小巷。
最后,消息甚至都传到了藩王领地。
通王卢弦为此还专门派了使者进京,尽管打着为严弥贺寿的名义。
相国府。
宴会上,严弥居于主座,底下一众宾客无不逢迎巴结,一时场面热烈,宾主尽欢。
尚书仆射陆舫也列于席间。
但他并非严弥亲信,因此位置并不靠前,甚至还较为偏僻。
被冷落的陆舫也不在意。
他神色坦然自若,招来侍女,美酒一杯接一杯灌下肚,又用筷子敲着碗碟,解襟敞怀,于在座其他人或是讥讽、或为不屑的眼神中,醉意朦胧地与席间歌女一同哼唱着时下风靡京城的《长恨歌》: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
陆舫醉醺醺地想,写得好啊!
写出这等作品来的,定是大才。
而且是与他有着共同抱负志向、同时境遇相当的国之大才。
真想与其见上一面啊。
唱了一会儿,宴席过半,歌女和舞女纷纷退下,陆舫敲着酒杯的手一顿,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他听到周围的王公大臣们都在讨论义卖会的事情,不少人都起身向定远侯敬酒,谄媚讨好之意溢于言表,大概是瞧上了陛下私库里哪件宝贝,想要便宜买下来。
还不如让歌女再唱两首呢,陆舫心想。
哪怕曲不成调,至少也比这帮人的溜须拍马动听百倍。
“国之蠹虫。”他听到有人在身后冷哼。
陆舫转头,正好对上了卫尉穆玄那双冷厉的眼睛。
对了,这位大人才是正儿八经的禁军统领,可惜被罗登夺了兵权,如今只是个有名无实的九卿罢了。
陆舫摇摇头,收回自己的目光,仰头把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乱臣霍国,君王无道,举世皆浊我独清,又有何用?
不如满饮此杯,当个太平官,等乱世再起,便潇洒挂冠而去,另投明主。
当然,陆舫也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大逆不道,所以他也从未跟人提过,只是在心里暗暗做好了辞官跑路的打算。
“说起来,登最近得了一件宝贝,”罗登今天喝了不少,满面红光地向周围人炫耀,“这可不是一般的古董花瓶,是宫里的制式,而且还是极品!”
见周围人都好奇,于是罗登便向严弥拱手:“国相,能否允许臣派家仆回家取来,与诸位一观。”
无论他在其他人面前如何张狂跋扈,罗登对严弥的态度始终恭敬有加,这也是严弥重用他的原因。
对于这等微不足道的请求,严弥自然也是摆摆手,允了。
待花瓶取来,众人皆是赞叹不已,但也有人道:“罗大人,我看这花瓶的纹路,应该还有另一只与其成对吧?”
“正是,”罗登可惜道,“但另一只目前下落不明,若是能成对,那价值至少还要翻上三番。”
原本漫不经心的陆舫,余光在看到烛光下那只古董花瓶时,却猛地呆住了。
这……这不应该是放在未央宫里、陛下床头的那对花瓶吗?
瓷器在景朝并不算罕见,陆舫能认出来,还是因为家中长辈曾为先帝嫔妃,从前母亲闲聊时,偶然提起过这对花瓶的样式。
当下权臣当道,皇权衰微,宫中确实偶尔会有太监宫女偷宝贝出来卖,一旦被发现就是死罪,但却屡禁不止。
可无论如何,这些人就算再胆大包天,也不会胆肥到偷陛下床头的花瓶吧!
陆舫惊得酒都醒了。
他环顾一圈,发现竟除了自己外,没人发现这花瓶的来历。
陆舫略一思索,也想到了原因:
大概是因为严弥从前并非京城人士,他笼络的这帮人,也多是地方门阀势力,不知道这种宫中秘事也是正常的。
原本那些久居京城的世家贵族,要么不屑与之为伍,要么就是已经被流放砍头了。
可这只花瓶出现在这里,意味着什么?
陆舫越想越细思极恐,连忙找了个身体不适的理由,匆匆离席告辞了。
等到了屋外,被冷风一吹,酒意散去,他陡然打了个寒颤,心脏却跳得厉害,浑身血液宛如沸腾一般。
望着夜色中威严深沉的皇城,陆舫突然有种预感:
这场义卖会后,京城的天,要变了。
在各方势力的推动下,罗登很快就张罗好了义卖会的相关事宜。
他再次入宫,邀请郦黎于本月初四,也就是一周后,前往定远侯府参加宴会。
这次进宫面圣,罗登的心情可是急迫的很。
“陛下,这是臣统计出的私库宝物名册,请您过目。”罗登恳切道,“下周陛下若能光临寒舍,臣三生有幸。”
“放心,朕自然会按时到场。”
郦黎接过名单,大略翻了一遍。
东海珊瑚、海水珍珠、彩色宝石若干、虎皮熊皮鹿皮若干、古董瓷器上千件,还有金丝楠木的家具、各种玉器雕刻……每一件放在现代,都是能进国家宝藏系列的珍品。
但是私库中统计出来的白银,却只有不到四百两。
“朕的银子,怎么才这么点?”郦黎明知故问道。
“陛下乃天子,疆土所及皆为您彀中之物,自然是以奇珍异宝为贵,何须白银这等俗物?”罗登笑着解释道。
郦黎点点头,没说什么,似乎是相信了,还认真挑了几件最贵重的宝贝。
罗登的眼神愈发炽热了。
他恭敬站在郦黎身后,借着郦黎低头勾选拍品的契机,偷偷抬起眼,盯着少年皇帝被白玉腰带勾住的一段瘦挑腰身上。
心中想着,昨日刚送到府上的娈童滋味虽妙,眉眼也与这位有几分相似,可那身天潢贵胄自带的气度,却是模仿不来的。
可惜啊。
他怎么就是皇帝呢?
越是得不到的,越是在骚动。
罗登心中发痒,犹如百爪挠心,正巧这时郦黎勾选完名册,搁下笔揉了揉手腕——他还是不太习惯用毛笔写字,罗登立马殷勤上前一步,捧起郦黎的手作势要为他按摩:
“陛下辛苦,臣为您代劳——”
郦黎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反手就打掉了对方的狗爪。
“啪!”
清脆的声响令气氛瞬间尴尬。
罗登的面容飞快闪过一丝阴鸷,随后他不知想起了什么,强压下火气,躬身谢罪:“陛下,是臣莽撞了。”
“无事,”郦黎在心里咬牙切齿,表面却云淡风轻道,“朕不喜欢这样,爱卿下次切莫如此了。”
罗登直起身,敷衍道:“臣一定谨记。若是无事,臣就告退了。”
“……嗯。”
这老登走后,郦黎把自己关在御书房里,恶心得午饭都没吃。
他翻出纸笔给霍琮写信,在信里大骂这老登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自己不弄死他誓不为人,还心有余悸地让霍琮也注意一下身边人,古代同性相恋司空见惯,有时候比他们这些现代人的观念还要开放。
关于义卖会的事情,郦黎也在信中提到了。
他还向霍琮虚吹了一番,说自己现在老有钱了,当然严弥和罗登肯定比自己还有钱,所以哥们你就算被招安了,也一定要好好发展事业,等进了京城,这些都给你留着。
等郦黎停下笔,才发现自己一不小心,洋洋洒洒又写了近千字。
家书抵万金啊。
郦黎感慨地望向窗外,叫来安竹,问他今日书堂前挂着什么颜色的灯笼。
“是绿色,陛下,”安竹高兴道,“奴婢今早才差出宫的宫人问过。”
郦黎原本精神蔫蔫的,闻言一下子亢奋起来:“真的?那赶紧的,把这封信寄出去,顺便帮朕把回信拿回来,要快!”
安竹去了一个时辰,他在宫中度日如年,长吁短叹,等得心焦,干脆又掏出金针,给自己插了几根,强制冷静一下。
想他一个学神经外科的,穿越后却无用武之地,只能天天往自己脑袋上插针……唉!早知道就学中医了。
他当初选这个专业的理由是啥来着?
郦黎思索半天没想起来,恰好这时安竹回宫,他立马把这个念头忘到了脑后,迫不及待地展开回信,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
一分钟后。
郦黎气得把信攥成一团,用力丢到窗外:
关键的内容,信里根本都没写!
郦黎很想知道霍琮那边的情况如何,结果霍琮倒好,在这些方面惜字如金,只顾着替他分析局势了。
虽然分析的确实蛮有用的……
郦黎默默走到屋外,把纸团捡起来。
但是他还是有点,好吧,是很生气。
他觉得自己这一星期的辗转反侧都白等了。
早知道就不那么早寄回信了。
郦黎闷闷不乐地过了两天,第三日傍晚时,忽然听到安竹匆匆来报:“陛下,书堂前又挂了绿灯笼。”
“什么?”
郦黎一下子紧张起来,这还没到七天,怎么就又挂灯笼了?
难不成是霍琮那边出了什么事情?
“赶紧去取信!”
他展开信时,心脏都跳到了喉咙里,生怕里面写了什么坏消息。
这次回信比较急,霍琮的字迹也更锋锐潦草一些。
他在信里安慰郦黎,Don't worry,自己已经派人过来保护他了,最迟明日便可到京城。此人武艺高强,心思缜密,可信,大胆用,一旦那姓罗的敢对你动手动脚,保管他立刻血溅五步。
信的末尾,霍琮又提点道,你是学医的,知不知道有什么药能让男性不举?身为封建社会君主,适当赏赐臣子一些补品丹药再正常不过了,炼制过程中还可以叫人适当加点重金属,大补。
郦黎:“…………”
拿信的手,微微颤抖.jpg
他哥们,有点恐怖啊。
但从丹药入手,确实是个好办法。
古人大多迷信,封建时代几千年,光是磕丹药嗑死的皇帝,都能凑几桌麻将了。
郦黎仔细琢磨着这事儿,觉得十分可行,于是御笔一挥,下了旨意:
招道士进宫!
严弥当晚便听说了这个消息。
身为权相,郦黎每次下旨,都会有人第一时间向他汇报。
但就和上次郦黎招伶人进宫一样,严弥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只当这是陛下贪玩,并未放在心上。
“以后这种小事就无需禀报了,”他还斥责了来传话的门卫,“几个戏子道士,还能翻出天去不成?叫那阉人滚蛋!”
那来传报的太监本想靠此赚上一笔,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什么赏赐都没得到,还被门卫阴阳怪气了一番,吃了个闭门羹。
他不敢和相国府的家仆顶嘴,只得自认倒霉,灰头土脸地转身回宫,
经过一条小巷时,看到一条蜷缩在路边的野狗,太监顿时恶从心头起,上去就是一脚。
野狗惨叫一声,反口咬住他的脚踝,无论太监怎么踢打都不松口,疼得他满头大汗。
恰好此时两人经过小巷,其中一位还是宫中侍卫打扮,那太监眼前一亮,忙唤道:“喂,那边的,快来帮个忙!吾乃黄门令——”
“何处走狗狂吠?”
一青衣文士以手抄袖,笑问道。
太监愣了一秒,尚未反应过来,便只见一道寒光闪过,喉咙一凉,剧痛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霜月之下,侍卫那双冷彻入骨的寒眸。
“若雪先生,”男人直起身,甩去剑上鲜血,淡淡道,“我奉主公之命进京,接下来还要进宫面见陛下,尸首就麻烦你处理了。”
吴盐颔首。
“你且去罢,”他从容笑道,“莫要让陛下等急了。”
和电视剧里拍的一点也不一样。
房屋都很低矮,基本没有超过两层的,地面坑坑洼洼的,到处都是尘土,连跪在路边的百姓也大多神情麻木,满面尘霜。
京城商铺倒是不少,杂货、粮食、酒肆、茶馆、书堂应有尽有,但对于灵魂深处是现代人的郦黎来说,这些只能算是最基础的设施,完全不够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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