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怀允闭了下眼,按照记忆中的动作借力跃上制高点。灯市上花灯的光正好方便了他极目远眺。他贴墙站好,耳朵微动,从风声中甄别出射箭之人的方位。
沉心静气地搭上羽箭,江怀允冷静地记好方位,甫一探身,手中的箭矢射出,准确无误地射中对手。
他只身对付潜藏在暗中的人,地面上的元宵铺子却已经乱成了一锅粥。铺内未能逃离的百姓三五一团,瑟缩在角落里。
箭雨虽有减弱的趋势,可仍旧刁钻的从各个缝隙中挤进来。所有的箭都朝着谢祁,令他无暇他顾。
小皇帝眼睁睁看着谢祁四处闪躲,仿佛终于感受到恐惧,眼泪霎那间喷涌而出,带着哭腔喊:“无、无衣哥哥……”
谢祁心中暗骂,狼狈地躲着。冷不丁听到皇帝的声音,强压着躁郁大声道:“你躲好,不许出来!”
所有箭矢都是朝着他来,他压根不敢往小皇帝的方向走,只能躲闪着往另一侧躲。
小皇帝眼泪汪汪,怕给他添麻烦,缩成小小一团,担忧地看着谢祁。
羽卫一部分在和黑衣人缠斗,余下的则和部分禁卫军在元宵铺子外抵挡箭雨。
箭矢七零八落地散在四周,谢祁分出心神关注着小皇帝,目光中正好捕捉到漏网之箭直直飞向小皇帝的方位。
他瞳孔骤缩,顾不得其他,撑着手臂翻身跑过去。
小皇帝呆愣在原地,哭也不会哭了。
眼看着箭矢就要落在他身上,谢祁抄起空碗猛地扔过去,正中箭簇。与此同时,僵硬地小皇帝被人抱着滚向一旁,险险避开危险。
谢祁顿时松口气,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去,从那人的怀中抓着小皇帝皱眉问:“怎么样?有没有伤着?”
小皇帝死里逃生,乍然看到熟悉的人,再没忍住,嚎啕大哭着扑进他怀里,抽噎不断:“无、无衣哥哥,我、我好怕……”
江怀允处理完暗处的人,重新回到元宵铺子见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小皇帝缩在谢祁怀里嚎啕大哭,不远处,尖利的箭簇并着瓷碗的碎片静静躺着。
他皱了下眉,看向刚从地上站起来的羽卫副统领:“怎么回事?”
副统领垂着眼,单膝跪在地上:“属下办事不力,令陛下受惊了。”
江怀允确认皇帝毫发无伤,才淡淡道:“回宫自去领罚。”
乱局总算有了平息的迹象。禁卫军统领提着剑上前:“王爷,都抓住了。”
江怀允将弓箭扔给他:“全部压入天牢,让刑部的人速审。”冷冽的嗓音搀着几分狠辣,他活动着手腕道,“本王倒要看看,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在上元夜里行刺。”
禁卫军统领领命退下。
小皇帝今夜着实是受惊了,被谢祁拍着背哄了许久都没能平复过来,使劲儿抓着谢祁的前襟不肯松手。
江怀允扫了一眼,道:“陛下先回宫。”
小皇帝颤颤巍巍地抬起来,泪眼朦胧地问:“小、小王叔呢?”
“我留在这里收拾残局。”
小皇帝眼中恐惧未散,打着哭嗝断断续续道:“可、可是我怕。”
江怀允知他恐惧,难得没有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他半蹲在小皇帝面前,努力放缓声音:“宫里很安全。”
小皇帝抽抽嗒嗒地哭着,鼻尖哭得通红。
似是看透了江怀允的为难,谢祁在一旁道:“摄政王安心收拾残局,我今夜陪陛下睡。”
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江怀允将视线挪回小皇帝身上,问:“如此可行?”
小皇帝揉了揉眼睛,低低“嗯”了声。
送走了小皇帝,江怀允继续带着禁卫军统领处理后续的事宜。等安抚好街市上的百姓回到王府,已经是后半夜的事了。
守在门廊下的管家赶忙迎上来:“王爷呦!老奴听说今夜灯市上出了大乱子,您可有受伤?”
江怀允摇了下头:“无碍。”
管家不信他的话,将他上上下下打量完全,刚松一口气,就又看到他垂在身侧的手。手腕不正常地垂着,管家登时紧张地差人喊大夫。
江怀允刚想说不用,深知他秉性的管家迅速道:“王爷今夜不看大夫,老奴就抱着您寝居门口的柱子不动。您什么时候松口,老奴什么时候离开。”
江怀允:“……”
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难缠劲儿让江怀允沉默半晌,偏生原身得管家多年照顾,累得江怀允也拿他无可奈何,只能破罐破摔道,“进来吧。”
大夫很快被带过来。
管家满脸焦灼地站在一旁,急忙问:“王爷的手怎么了?可有大碍?”
“是手腕脱臼,复位就行。”大夫诊断完毕,看了江怀允一眼,“王爷忍着点儿疼。”
这点儿疼,在已经经历过窒息死亡的他眼里算不得什么。江怀允眉目不动,淡淡应了声。
大夫行医多年,手法老道。
江怀允刚感受到闷疼,大夫已经放下手,叮嘱道:“王爷这些时日仔细些,伤着的这只手切勿再用蛮力。”
江怀允点头。
管家送大夫出门,嘴中还喋喋不休地问着是否有其他需要注意的。
江怀允抿唇,看着方复位好的手腕怔怔出神。
管家将大夫送走回来,念叨不停,既担忧又不解:“王爷武艺向来拔萃,少有敌手,怎么今日反倒让自己伤了。”
江怀允回过神,避重就轻道:“一时不慎。”
管家又开始长篇大论。
江怀允:“……”穿书半个多月,他能和原身的身体完美融合,甚至连原身的武艺都得心应手地使出来,唯独喋喋不休的管家,江怀允始终没找到合适的应对策略。
有其仆必有其主。江怀允刚穿来的时候,一度担心原身和管家志同道合,也是嘴闲不住的性子。试探两句才知道,原身不仅名字和相貌与他相差无几,就连疏离冷淡的性子也是如出一辙。
管家照顾原身多年,原身既然尊敬忍耐他,凭白占了原身康健身子的江怀允就更不能做什么,只能忍气吞声。
江怀允阖上眼,将乱耳的声音隔绝在外。
养心殿内。
谢祁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小皇帝哄睡着。小皇帝今夜被吓狠了,睡得极浅,动不动就不安地抽噎起来。
谢祁甚有耐心地哄着他,直到他彻底睡熟,才抽出胳膊,轻手轻脚地走出养心殿。
他对皇宫中的布局了熟于心,避开夜巡的侍卫,抄近道来到一座偏僻的宫殿里。
殿里早有人候着,见他来,立时单膝跪下:“王爷。”
黑夜里,谢祁终于摘下温和的面具,露出本来有些暴戾的神情。他盯着跪在地上的人,久久没有说话。
那人头更低些,羞愧请罪:“属下今夜一时冲动,没能按计划行事,请王爷降罪。”
谢祁胸口上下起伏,眉目森然,闻言冷冷一哼,抬脚揣在那人身上。他这一脚带着沉怒,没有敛力。那人立时被踹倒在地,咳了半天,才颤抖着爬起来跪好:“属下知罪!”
“你现在来和本王请罪有什么用?”谢祁怒道,“裴永年,本王为了让你脱身,费了多大的力气才布好这么一个天|衣无缝的局?被江怀允抓住的人个个是本王培养多年的心腹,如今因为你一时的妇人之仁,全部都折了进去。你请罪,你拿什么请罪?”
裴永年痛苦地伏在地上:“他当时有危险,属下怕——”
“你怕什么。本王难道护不住一个小孩儿?”谢祁阴森森道,“本王再重复一遍,你给本王牢牢刻在心里。小皇帝是谢杨的儿子,本王的堂弟,和你姓裴的,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谢祁蹲下身子,拿着那人身边的长剑,抵在他的下巴上,迫使他将头抬起来。
谢祁冷冷盯着他,一字一字道:“记住了吗?”
昏黄的烛火映衬下,裴永年的相貌清晰地露出来。
——赫然是救了小皇帝的羽卫副统领。
翌日清早,天还未亮,小皇帝被云青轻声唤醒。他睡眼惺忪,翻了个身想要继续睡。
云青在一旁道:“陛下,该上早朝了。”
这话不仅没让小皇帝清醒,反而因为抗拒,小皇帝又往谢祁的怀里拱了拱,一只手还捂着耳朵,身体力行地明示“我不听,我不上早朝”。
云青颇有些头疼,为难地看向谢祁。
谢祁嗓音微哑,一句话掐准小皇帝的命门:“本王听着动静,好似是摄政王来了?”
云青心领神会,当即笑道:“正是,摄政王正在外间等着陛下呢。”
小皇帝“唰”地睁开眼,惊喜道:“小王叔来啦?”
江怀允是担心小皇帝受了惊不肯上早朝,这才特意赶早过来。昨夜那场刺杀险象环生,小皇帝年纪小,又被娇养着,乍然见到那种阵仗,难免心惊胆战。
江怀允深知他的懒散性子,做课业都要找人代笔。如今受了惊,更有借口犯懒。
太监端上热茶,江怀允抿了几口,不消片刻,小皇帝就从里冲出来,精神抖擞道:“小王叔!”
江怀允应了声,抬眼看向小皇帝。大约是昨夜哭得狠了,他两眼还肿着,眼下两片青影,在皙白的肌肤上格外显眼。许是跑出来的急,脚上没穿鞋,直接踩在氍毹上。
云青拎着他的鞋追出来。
江怀允示意他们伺候小皇帝更衣,边问:“陛下夜里睡得好吗?”
“好!”小皇帝脆生生道,“无衣哥哥陪着我睡呢!”
江怀允点了点头,刚要收回视线,余光瞥见谢祁从内间出来。他比小皇帝好些,起码穿了靴。可全身上下只着中衣,为了见人,随手穿了件外袍,松松垮垮的搭在身上,颇有些不伦不类。
他却好似不觉,闲庭信步一般走来,笑骂:“你倒是睡得安稳。”
小皇帝对自己的睡相很有自知之明,心虚得嘿嘿直笑。
殿里熏蒸笼燃得正盛,小皇帝和谢祁只着单衣都不觉得冷。江怀允规规矩矩地穿着朝服,又饮了杯热腾腾的酽茶,没一会儿,额上就生了层细密的薄汗。
江怀允不适地皱了下眉,抬眼去寻巾帕。下一刻,便有人善解人意地将巾帕递到他眼前。
谢祁抬了抬手,笑道:“殿里热,摄政王擦擦吧。”
“多谢。”江怀允垂眼接过,抬手时,腕骨的红痣若隐若现。
谢祁只看了一眼便移开视线,顺势在他身旁坐下,温和笑道:“昨夜刺杀,多亏摄政王力挽狂澜,才没酿成大祸。”顿了下,他佯做不解地问,“说起来,禁卫军护守京畿,灯会却是在内城,他们怎么来得这样快?”
这没有隐瞒的必要。江怀允于是回:“本王两天前将他们调来内城。”
“原来如此。”谢祁意味不明地笑了声,“摄政王还真是未雨绸缪。”
“分内事罢了。”因着用了他的巾帕,江怀允难得接了句腔。
谢祁讶异地扬了下眉,不经意地问:“那些刺客,摄政王预备如何处置?”怕试探得太明显,他似笑非笑地补了句,“害得我们陛下担惊受怕了一夜,可不能轻拿轻放地纵过去。”
江怀允面色冷下来:“这不是王爷该操心的事。”
小皇帝在云青的伺候下收拾完全,蹦蹦跳跳地跑过来。
江怀允起身,将巾帕叠放在桌角,牵着小皇帝的手带他去上朝。
小皇帝亦步亦趋地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什么,转身道:“无衣哥哥记得用早膳,我和小王叔不知道什么时候下朝,不用等我们啦。”
谢祁点了点头:“康安知道准备。”
小皇帝一愣,有些难过地问:“你这就要回府,不陪我了吗?”
谢祁“嗯”声,察觉到小皇帝的不情愿,笑着道:“我总要回府去歇歇。你也知道我这身子骨,累得久了恐怕要出事。”
小皇帝不情不愿地“哦”了声。
江怀允转头看了眼,说着身子骨不好的人,外袍虚虚拢着,执杯的手背上道道青筋清晰可见,看着十足的弱不禁风。
这副模样无端刺眼。
江怀允收回视线,言简意赅道:“化雪,外头天凉。”
说完,带着小皇帝头也不回地离开。
他说的这句话没头没尾,留在殿里的太监面面相觑,不知何解。
谢祁愣神之后,看着桌角的巾帕,却是没忍住笑了笑。
江怀允。摄政王。倒是有趣。
端月里是一年少有的风平浪静的时期。哪怕是百官,也都念着回家团圆,默契地压下不紧要的琐事。
可今日的朝堂却平静不下来。
上元夜的行刺在百官之中掀起轩然大波,各位大人七嘴八舌,纷纷发表意见:
“贼人胆大包天,臣以为死不足惜,当该立即处置,以彰天威。”
“刘大人此言差矣。胆敢挑在上元节行刺,绝非普通贼人。合该严刑拷打,追责幕后主使,一网打尽,如此才足以平民愤,振君威!”
“……”
事不关己的官员义愤填膺,各抒己见。
江怀允静静听着他们吵,始终不发一言。临近散朝前,才淡淡道:“刺客押在天牢,刑部尚书主审此案。没有本王的允许,任何人不得靠近天牢,窥伺案情。”
一锤定音。
江怀允带着小皇帝回养心殿。
小皇帝原本就困着,百官掷地有声的官话更似催眠,让他不由自主地打哈欠。勉强维持着皇帝的威仪走下台阶,刚一出殿,就张着手要抱。
江怀允看了眼哈欠连连的小皇帝,单手将他抱起来,边走边问:“今早百官的争论,陛下听出了什么。”
皇帝的昏昏欲睡登时在这个随即考核中不翼而飞。他绞尽脑汁地去想百官说的话,半是心虚半是试探道:“他们……吵得声音很大?”
“……”江怀允沉默半晌。
小皇帝在这沉默中,头颅越来越低。
江怀允嗓音有些冷,毫无起伏道:“吵到陛下瞌睡了,是大。”
小皇帝:“!!!”
小皇帝震惊地抬起头,磕磕绊绊道:“小王叔,你听朕、朕解释——”
相处得这段时间,足以让江怀允摸透小皇帝的性格。凡心虚,想狡辩,必称“朕”。
小皇帝“朕”了半天,也没有解释出个所以然。他羞愧地低下头,半天没敢说话。
小皇帝满心羞愧地反思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行经宫道,就被断断续续传出的有些压抑痛苦的告罪声吸引了注意。他歪着头仔细辨认了下,好奇问:“小王叔,这是在做什么啊?”
江怀允给了身边太监一个眼色:“去看看。”
太监小跑着去看,没多会儿便回来:“回陛下的话,是裴大人在领罚。他们有规矩,领罚不得喊疼,只能高声告罪,警惕他人。”
“裴大人?”小皇帝一脸茫然。
江怀允提醒他,“昨夜救了陛下的羽卫副统领。”
小皇帝顿时了然,不解道:“他救了朕,为何还要罚?”
江怀允道:“护卫不力,该罚。”
宫道四通八达,又安静,丁点的声音都无处遁形。略带着隐忍的痛苦声音依旧挥之不散。小皇帝无端觉得难过,趴在江怀允肩上,商量道:“小王叔,能不能免了他的罚啊?”
江怀允不为所动:“为君忌朝令夕改,不遵法度。”
小皇帝似懂非懂,只能咂摸着意思,颇有些苍白的争取:“可是他救了朕,不是应该赏赐吗?我不赏赐他,小王叔能不能免了他的罚?”
江怀允侧头看了他一眼。小皇帝约莫是意识到自己的话并不能撼动江怀允的决定,怏怏不乐地垂着头。本来就因为昨夜受了惊吓有些狼狈,搭上这副垂头丧气的表情,无端有些可怜兮兮。
江怀允收回视线,松口道:“陛下下回还在早朝时瞌睡吗?”
小皇帝敏锐到察觉到他的原意松口的意图,当即眼睛一亮,保证道:“不睡了不睡了!我保证我以后一定是早朝时最精神的崽!”
江怀允“嗯”了声,吩咐云青:“让他们放人吧。”
小皇帝得偿所愿,眼睛弯成月牙,好听话不要钱似的往外蹦:“小王叔你真好!我可真是太喜欢你了!”
江怀允依旧眉眼淡淡,径直抱着皇帝回了养心殿。
他将部分政务处理完,离开皇宫时已近傍晚。因着他手伤的缘故,管家特意跟着车夫一起来宫门口等他。
管家揣着手道:“外头冷,王爷快进马车里暖暖身子!”
江怀允“嗯”了声,依言刚要弯身进去,宫门口响起一阵急忙忙的脚步声,伴着不断地催促声传来。
他循着声音望去,就见一个中年人背着药箱,被小侍卫拽着跑,不时踉跄几步。看穿着打扮,约莫是宫里的太医。
太医和小侍卫停下行礼,气喘吁吁道:“摄政王千岁。”
能入宫请太医去看诊的,身份地位约莫不低。江怀允想到什么,问:“是哪位大人生了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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