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弈先对这个推理表示了赞许,接着又道:
“但问题是,我们没有在任何一只咖啡杯里查出敌敌畏的成分。”
“啊……?”
那警官一愣,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那我就不知道了……”
沈遵沈大队长在听他们对话的时候,已经低头将初步问讯的记录又翻了一下,迅速在其中找到了关于在厕所里发现的小瓶子的相关细节描述。
根据记录,瓶子是在夙成文的办公室的厕所的垃圾桶里发现的,当时垃圾桶里除了这只可疑的瓶子之外,只有三张用过的纸巾而已。
第197章 7.Cesare Deve Morire-14
夙成文的办公室是请专业的室内设计师配合港城某知名风水大师的掐算进行设计的,分为外、中、内三层,不仅每一层的布局各自有自己的讲究,连一些家私和装饰品都是外头买不到同款的订制品,每一样都有挡灾消厄、旺财招福的功效。
这间办公室的洗手间设在了中间待客区的那层,这样夙成文在他的八卦形订制沙发上待客时,客人就不需要专程跑到外面解手了。
因为一些风水上的讲究,洗手间的门不是直接正对待客区的——它与待客区中间还有一个短短的“L”字形状的拐角,并且在拐角旁竖了一面屏风,又在屏风后做了个自流水式的古风小瀑布,瀑布旁还有个与风格很搭配的方孔钱状的洗手池。
因为除了偶尔待客之外,这个洗手间只有夙成文一个人在用,连坐在外间的秘书和助理都是没资格进来的,所以洗手间里没有分隔间,里头的陈设也以雅净简洁为要。
里头仅仅只有一个恒温且带自动冲洗烘干功能的智能马桶,一个自动感应的洗手台,洗手台前的一面中式风的內嵌式镜台,以及一个仿唐风的毛巾架,统共四样东西而已。
发现内有25%敌敌畏乳剂残液的空瓶子的垃圾桶就放在智能马桶旁边的角落里。
瓶子是那种分装小样用的小瓶子,没有任何标签也没有任何记号,瓶身和瓶盖上都检出了夙成文一个人的指纹,瓶子的容量约莫只有区区二十五毫升,不过用来装能毒死人的敌敌畏已是绰绰有余了。
而那只垃圾桶则是只要有东西靠近就会自动开盖,几秒后又自动关闭的高级货,据称还有什么锁味除臭和紫外线消毒的功能。
根据文成文化娱乐有限公司的保洁阿姨的证词,她每天会至少两次打扫和清理老板办公室的洗手间,昨日她在老板上班前进行过一次清洁,当时是早上七点二十五分左右,并且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绝对给垃圾桶换过垃圾袋,当她那间厕所时,垃圾桶里必定不可能有任何杂物。
“既然瓶子在垃圾桶里,而且咖啡杯里又无毒的话,那我倾向于鹿云是自杀的!”
另一个警官据说,说出了自己的意见:
“鹿云去找夙成文的时候,夙成文不是把他给晾在会客区晾了挺久的吗?我记得监控拍到他去上过一次厕所吧?敌敌畏会不会就是在那时候他自己喝下的?”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至于说瓶身上的指纹……唔,可能是鹿云为了嫁祸夙成文,从哪里搞到了他用过的瓶子也说不定。”
毕竟夙成文最近忙于宣传电影,大部分的时间都奔波于各地,随身携带一些出行时用来分装物品的瓶瓶罐罐的十分正常,可能就有其中哪一只被他随手扔掉,又被鹿云搞到手了。
“嗯,不排除这个可能。”
柳弈点了点头,然后又补充道:
“但想要让这个可能性成立,那就得首先克服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他的死亡时间不对。”
在场的每个人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接下来,柳弈开始对与会的百来号人解释这个案子的疑点。
“口服有机磷类的毒药,特别是敌敌畏这类毒性较高的剂型,它的发作时间是很迅速的。”
有机磷能经过无损伤的皮肤、呼吸道、消化道进入体内,迅速分布到全身各组织器官并与组织蛋白牢固结合。
口服有机磷的中毒速度很快,一般服毒后十五分钟内即可出现症状,最迟也不会超过半小时。
急性胆碱能危象在中毒后立刻出现,是急性有机磷杀虫剂中毒的主要临床表现,其原因是体内的胆碱酯酶被抑制,导致乙酰胆碱过度积聚,过度激动胆碱能受体的结果。
这个时期的典型症状,就是死者鹿云在监控里那半小时表现出来的那样,先是强直性痉挛,然后渐渐陷入衰弱,最后因为呼吸和心力衰竭而死亡。
“关于鹿云的死亡原因。”
柳弈在向诸位警官简单科普了一下敌敌畏的毒理性质之后,又补充道:
“不仅尸体解剖的病理所见符合有机磷中毒的特征,且在他体内检测出对应的毒物敌敌畏,而且他的尿液中二氯乙醇含量升高,血液中胆碱酯酶活性明显降低,都是敌敌畏中毒的确证。”
他多补充这么一句并不是单纯的废话,而是源于经验之谈。
柳弈在研究生时代接触过一个特殊的投毒案:受害人的症状完全符合地高辛中毒的临床表现,且血样里确实有地高辛的存在,然而经过调查,发现导致其中毒的是与地高辛同属强心苷类物质的夹竹桃苷。
从此之后,但凡碰到中毒案,柳弈都会谨慎起见,不仅凭某种单一的检材确定毒物类型,而是尽可能多方验证,直到所有的结果都能推理出同一个答案为止。
在鹿云的死亡案里,他们在死者的呕吐物和食道、胃部、十二指肠的残留物里都检出了敌敌畏的成分,而死者的解剖病理所见、以及血检胆碱酯酶明显下降的指标都符合有机磷中毒的特征,最后尿液里检出的远高于正常量的二氯乙醇,则是敌敌畏的代谢产物。
所有的证据都指明了一个可能性——鹿云死于有机磷类农药中的敌敌畏中毒。
可偏偏,他的中毒时间却完全不符合该毒物的毒理学特点。
听柳弈陈述完案情的问题所在之后,沈遵沈大队长从开会时就一直没松开过的眉头,这时已经皱成上下两个纠结的“川”了。
“……行吧,我们先来复盘一下时间。”
沈遵一边说着,一边按下手里的投影仪遥控器,刷刷几下,翻页到戚山雨在开会前整理出来的案件时间线上。
根据夙成文一开始私藏着不肯拿出来的监控记录可知,12月20日,也就是今天,一共有且只有四个人曾经踏足过夙成文那间三层间隔的办公室。
七点十分,保洁阿姨用她的门卡刷开了办公室的大门,拉着一小拖车的清洁用品进屋,花了十五分钟时间做了日常保洁,期间没有拍到她有任何可疑的行为。
阿姨大约在二十五分时完成了外间的保洁工作,转进厕所所在的那个“L”字拐弯的刺绣山水屏风后,身影消失在了监控的可见范围内。
约莫三分钟后,也就是二十八分时,保洁阿姨从厕所出来,然后提溜着来时带的小车离开了夙成文的办公室。
警方已经初步调查过了,这个保洁阿姨是星河大厦的物业公司聘请的保洁部的雇员,在这里已经做了五年多,负责“文成文化娱乐”的专职保洁工作也有三年了。
阿姨家世清白,口碑良好,与夙成文没有任何私人恩怨,也不怎么与公司里的人来往,混个眼熟了也就碰面点个头,逢年讨个十块钱关门利是、开门红包的程度,目前看来没有可疑之处,行动轨迹也不满足投毒条件,已经暂时被排除在了侦查名单之外。
接下来,七点半时,夙成文的私人助理席茉莉准时上班。
她同样用门卡刷开了办公室的门禁,进入外间。
但就如席茉莉向警方保证的那样,她没有夙成文的吩咐是不会私自进入中层和内层区域的,监控拍到姑娘一直在外间属于她自己的桌子前忙活,只在中途用角落的一把电热水壶烧了壶开水,然后泡了一杯速溶咖啡而已。
接下来,七点五十分时,夙成文臭着一张脸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先向席茉莉吩咐了些什么,接着走进中层,在洗手间里耽搁了大约五分钟,最后回到了内间,再也没出来过。
当警察拿着这段记录询问两人时,席茉莉说,夙成文告诉她等会儿鹿云会来,让她去接待一下,“带到他办公室,让他‘坐一坐’。”
而夙成文则很激动也很愤怒地坚称自己当时只是进自己办公室的洗手间上了个厕所而已,根本不知道、也压根儿没留意垃圾桶里有什么东西!
八点整时,外间的席茉莉接了个电话,随后快步离开了办公室,五分钟后,带着鹿云折返,并按照老板的吩咐把人领到中间那个八卦形的沙发组落座,还很恭敬和礼貌地和鹿云说了点什么。
“我当时问他要不要喝杯咖啡或者茶,鹿先生回答说不用。”
席茉莉接受问询时回忆道:
“然后我就跟他说,老板现在有个很紧急的视频会议,请他稍等片刻,如果有什么需要请随时喊我,接着就把他一个人留在沙发区那儿,自己先出去了。”
当然了,夙成文的所谓视频会议是假的,那时他正躲在内间悠闲地吃着早餐看着早报,明显一副故意要晾着与他仅有一门之隔的鹿云的样子。
接下来,鹿云只在座位上坐了五分钟。
他在八点十分时起身,左右四顾了一会儿,很快锁定了方向,随即快步向洗手间走去,身影转进屏风后,从监控画面里消失了。
第198章 7.Cesare Deve Morire-15
八点十五分,鹿云从洗手间出来,坐回到原来的地方,先是东张西望了一会儿,然后掏出手机,一直低着头开始刷手机。
因为鹿云坐的位置相当于背对摄像头,镜头只能拍到他的头顶、后脑勺和大半个肩膀,手机屏幕也被他的背部挡得严严实实,即便是最出色的影像学专家也看不出他当时到底在看些什么。
不过鹿云死后,他的手机已经被刑警们收作物证了,只需要给电子物证组一点时间,他们能给全扒拉出来。
这一次,鹿云坐得很安分,一直到八点四十五分,外间的助理席茉莉终于接到夙成文的通知,让她把“客人”领进他的办公室内间。
席茉莉照做了。
随后夙成文和鹿云就各自坐在内间的那套小沙发前,两人中间隔了一个小小的茶几进行对话。
或许是担心电脑或是wifi被黑以后监控记录被外人所得,从而从他和访客的对话里得到他的“商业机密”,夙成文的监控设置了只拍画面不录音的模式,警方无法从监控里得知他们在对话中聊了什么。
更遗憾的是,监控镜头设置得比较高,只能从俯视的角度拍到两人的侧脸,这样就连想要读唇语都读不了了。
警方当然问过现在唯一还活着的当事人夙成文,他和鹿云当时聊了什么。
但对于这个问题,夙成文表现得极端不配合,先是很不耐烦地说那是私事,他有私隐权,凭什么告诉你们,随后警方向他表明这已是一个刑事案件,他必须配合调查时,夙成文又当场胡说八道了一番,扯出来的所谓“对话”一听就是现掰的,连回忆青葱大学岁月这种鬼话都能说得毫不心虚。
两人聊了一会儿。
八点五十二分时,夙成文又按铃叫来席茉莉,吩咐了几句什么,席茉莉领命而去。
监控拍到席茉莉返回到外头那个放着八卦状沙发的中层待客区,在水吧台前一通忙活,五分钟后,端起两杯现磨咖啡折返内间。
当然,光从监控上看,席茉莉冲泡咖啡的过程没有明显的可疑之处。
案鉴于监控摄像头位置固定,她好几次操作时身体完全遮挡了手里的动作,假如她趁机干了什么,那也是有可能的。
八点五十七分,席茉莉将两杯咖啡分别放到了她老板夙成文和访客鹿云的面前。
在场的警官都是非常有经验的老刑警了,无一例外注意到了一个细节——两只咖啡杯是不一样的款式。
夙成文喝的杯子是黑色镶金边的,而鹿云的那只则是白瓷描兰草的,从外观上看就天差地别,绝对不可能会有混淆的可能。
席茉莉放下咖啡后就被夙成文跟驱狗一样挥手赶出去了,几乎一秒都没在二人面前逗留。
随后夙成文和鹿云双双端起杯子喝了咖啡。
鹿云喝完咖啡后大约十分钟后,也就是九点十分左右,监控镜头拍到他表现出焦躁难安的样子。
他开始左顾右盼,好几次抬手用衣袖擦拭自己的额头,两次捂住胸口,还有诸如挠胳膊、抓后颈等十分不礼貌的动作。
很显然,夙成文也注意到了鹿云的异常,从他的肢体语言来看,应该曾经主动开口询问了对方的身体情况。
接下来,九点十三分,坐在椅子上的鹿云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忽然弯腰大吐特吐,吐着吐着人就倒了下去,镜头清晰地捕捉到他出现了抽搐、痉挛和强直的典型中毒症状。
随后就是夙成文叫来助理席茉莉,席茉莉又急忙跑到外面去打电话等一系列发展,也就是被不知何人偷偷拍下并放到全网上去的那段录像了。
复盘完监控后,柳弈抬手捅了捅坐在自己旁边,托着腮一副“我是谁我在哪我干嘛要坐在这里”的表情的袁岚袁主任,同时说道:“接下来,让我们法研所的检验专家给大家解释一下这个案子的一些细节问题。”
袁岚瞪了柳弈一眼,倒也没有推辞,打开他带来的夹了好几张检验结果的文件夹,开始说明情况;
“我们对案发现场的所有可疑物品的采样进行了检测,并在其中几样物品上检出了敌敌畏的成分。”
袁岚袁主任说道:
“第一样就是在洗手间的垃圾桶里发现的那只小瓶子,其次垃圾桶里的三张纸中的两张上也沾有很少量的敌敌畏液滴……”
说到这里,有警官举手表示自己想要发言。
于是沈遵沈大队长示意袁岚稍停一下,让那举手的警官先发言:
“如果那两张纸巾上沾了敌敌畏,那是不是可以说明,有人在那个洗手间里打开过那瓶子?”
众人纷纷对这个猜想表示赞同。
毕竟在垃圾桶里发现瓶子,不代表那瓶子就必定打开过。
正如先前有人提到的“嫁祸”的可能性,鹿云完全可以带一个装过敌敌畏的空瓶子进来,再趁着上厕所的机会丢进垃圾桶里。但如果是这种情况,那么瓶子就不必被打开,纸巾上也大概率不会沾上完整的敌敌畏的液滴了。
“没错。”
袁岚点了点头。
不知为什么,他GET到了一点儿来开这种侦查讨论会的乐趣了,“除此之外,我们还在洗手间……哦不对,严格来说不是洗手间,而是洗手间的附近找到了敌敌畏的残留。”
袁岚环顾四周,在充分享受了众人专注的注视后,才丢出了另一个非常重要的细节情报。
“洗手间外面那个‘L’形拐角处不是有一个喷泉和一个六角铜钱状的洗手池吗?”
袁主任说道:
“我们在那个洗手池的缝隙里检出了微量的敌敌畏的成分。”
也多亏了进行现场勘察的冯铃足够认真和细心,没有遗漏一点细节,不仅给洗手间的洗手台采了拭子,连外面那个看着比起洗手台更像装饰品的铜钱石台也没有漏过,用棉签细细地顺着麻石的纹理缝隙刷了一遍,终于采到了重要的证据——微量的敌敌畏的残留。
“另外,席茉莉泡咖啡的水吧的所有东西,还有现场茶几的两只咖啡杯里的残液都没有敌敌畏……”
袁岚略加停顿:
“不过鹿云用过的那只白瓷杯的杯壁上倒是检出了少量的敌敌畏成分。”
柳弈在旁补充道:
“只不过刚才大家看录像时应该也注意到了,鹿云倒地时曾经用手扶了一下茶几并碰翻了自己杯子,所以也很难说毒物成分是不是那时沾到杯壁上的。”
“没错。”
袁岚点了点头,“还有,我们没有在夙成文和他的助理席茉莉身上检出敌敌畏的成分。”
作为本案的第一和第二嫌疑人,夙成文和席茉莉都是警方的重点调查对象,从衣服到鞋子、指甲到头发都被仔细的进行了毒物测试,无一例外的全部是阴性。
听袁岚汇报完相关毒物检测结果后,会议室陷入了短暂的安静,大家都在埋头翻看自己的笔记,试图将各个细节联系起来,推理出一种合理的解释。
“唔……我还是觉得夙成文和席茉莉都没有投毒的机会。”
终于,一个警官率先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所以还是鹿云自己服毒自杀的可能性比较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