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非常清楚,鹿云的胃部几乎没有任何固体状的食糜,说明他并没有在金拱门里吃早餐——至少没有吃固体的食物。
七点五十八分,鹿云从金拱门出来,朝左边拐了个弯,低着头往前走了一小段路,然后推门径直走进了东塔的大堂。
“能放大吗?”
戚山雨问手按在鼠标上的保安队长。
他想仔细看看鹿云的神色是否有面色潮红等征兆,好证明柳弈的猜想。
然而保安队长却摇了摇头:“不行,就只能直接这么播。”
戚山雨也没继续就这个问题为难他。
反正这些监控等会儿也是要拷贝走的,等回去以后交给影像组的陈警官他们另行处理就是了。
接下来的监控切换到了东塔一楼的大堂处。
访客都需要在自动门禁系统里登录个人信息、访问对象和访问是由,再取得被访对象的许可后才能得到临时的一次性通行证。
自动门禁系统长得就跟银行的自动取号机差不多,其上布置了一个监控摄像头,正好能拍到每个来取临时通行卡的访客的正脸,且清晰度相当之高。
柳弈、戚山雨和林郁清顿时精神了,让保安队长将这一段监控用0.5倍速慢放,好仔细观察鹿云的面部情况。
画面里,鹿云抬手在屏幕上操作,嘴唇紧抿,面颊、额头、颈项处的潮红虽不明显,但确实与其他部位的色泽不同。
视频继续。
鹿云的拜访申请很快得到了通过。
临时通行证从出卡处吐出,鹿云舔了舔嘴唇,迅速从卡槽里抽走了卡片。
“停!”
柳弈叫道。
保安队长手一哆嗦,按下了暂停键。
画面卡在了鹿云低头取卡的刹那,正对他的发旋。
柳弈又吩咐道:“请往前倒两秒。”
保安队长连忙照做。
视频往前回推,屏幕里低头的鹿云重新抬头,正面对着镜头的刹那,刚好也是他下意识伸舌头舔舐嘴唇的一幕。
“这应该是唾液分泌减少的表现。”
柳弈指了指屏幕里那个舔嘴唇的鹿云。
他们想要的证据已经找到了大半,只差一个确证了。
12月20日,星期二,晚上十一点二十分。
柳弈、戚山雨和林郁清此时正在东塔的地下停车场二楼的一个角落里,面前铺开一大块油布,准备翻捡金拱门的垃圾。
“柳哥,你确定鹿云是在金拱门里吃的药吗?”
林郁清看着边上那三十几大袋子的垃圾,表情那叫一个扭曲又痛苦。
“嗯,确定。”
柳弈一边回答,一边打开其中一袋垃圾,将里面的东西全都倒在了油布上。
“阿托品类药物的起效时间和代谢速度都很快,鹿云不可能是在家里吃下的!从他在金拱门里待了差不多半小时来看,他很可能是躲在金拱门里先吃了药,等药效发作了再上的楼。”
“好吧……”
林郁清答应着,给自己戴上手套,然后又套上了双层的口罩,“那只能跟它们拼了!”
这是保安队长得知他们要翻检金拱门的垃圾时,特地给他们找的地方。
好在现在时至深夜,上班族的通勤车几乎全开走了,地下二层的车库差不多完全空出,只需要找个够隐蔽够安静的角落,再拉上隔离带和屏风就可以作业了。
更万幸的是,这间金拱门通宵营业,白天搜集的垃圾会在半夜时由清洁公司运走。他们刚好赶在收垃圾的一小时前冲进店里,拦下了那三十几大袋子的垃圾。
然而遗憾的是,店员只能保证今天一整天的垃圾都在这里了,却根本不可能在几十袋外观长得一模一样的袋子中间指认出哪些是早餐时段搜集的了。
12月20日,星期二,晚上十一点四十五分。
大约三十五分钟之前,江晓原同学接到他老板的电话,说是在星河大厦这边的现场找到了新线索,需要他赶来一块儿帮忙。
小江同学多好一孩子,五分钟之内换好衣服揣上证件,一路小跑下楼,到路口拦了辆出租车就赶过来了。
然而当他跟着保安坐电梯下到负二层停车场,远远闻到一股奇怪的臭味时,一种法医人的不祥预感瞬间涌上心头——他好像猜到他老板把他喊来是要干嘛的了。
“小江,衣服在箱子里,自己拿。”
柳弈这会儿正戴着一个厚厚的N95口罩,把自己大半张脸遮得严严实实,身上穿着一次性的无纺布防护衣,一头略有些长的柔软长发也严严实实地用手术帽包起来,连一根头发丝都不露在外面。
而他身周散落着各种各样散发着诡异恶臭的垃圾——食品包装袋、纸餐盒、没吃完的食物,还有脏兮兮黏糊糊的饮料杯子、酱料盒子等,还全都印着江晓原最熟悉不过的明黄色金拱门标志。
小江同学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内心满是大写的抗拒。
然而他还是乖乖地从箱子里取出一件没开封的无纺布防护服,熟练地拆封并自行套上,反手在腰背处系好绳结之后,又戴上口罩、帽子和手套,蹭到柳弈旁边。
“老板,这次我们要找些啥?”
江晓原问道。
“其实我也不太确定。”
柳弈回答:“总之是能装药的容器……药瓶,或者只是一张纸、一个小塑料袋之类的东西。”
“啊这……”
江晓原听得想挠头,“这也太难找了吧?……而且老板您确定东西真的在这……些垃圾里吗?”
他的目光扫过墙边靠着的三十几个袋子,神色凝重。
“嗯,我确定。”
为了提高效率,柳弈和戚山雨他们当然也请金拱门的店员调取了今天早上鹿云在店里时的监控记录。
鹿云今早进店后只要了一杯红茶,随后就躲进了角落的双人座里,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呆着。
因为鹿云坐的角落相当隐蔽,监控只能拍到他的斜侧面,除了看出他确实有过仰头吞服什么东西的姿势和多次喝红茶的动作之外,一时间很难寻出更有用的信息。
但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在离开金拱门时,他经过一个垃圾桶,抬手往里面丢了什么东西。
那东西体积很小,角度也不对,柳弈、戚山雨和林郁清瞪大了眼也看不出那究竟是个瓶子、袋子或是别的其他什么东西。
但这都无所谓了。
因为鹿云死前确确实实将某样东西丢进了垃圾桶里——而它极大可能正是此案的关键证物。
听老板简单说了“前情”之后,江晓原也意识到了他们要寻找的东西的重要性,自然不敢怠慢,找了个“风水宝地”猫下来,将中间一堆还没分检的垃圾扒拉了一部分到自己面前,开始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地检查起来。
柳弈等人没有特别倒霉,但也没欧到哪里去。
他们四人可能是欧非守恒地互相平衡了一下,终于在第十九袋垃圾里翻出了一样可疑物品。
“柳哥,你看这个!”
戚山雨的声音并没有特别大,但在寂静到近乎死寂的空旷停车场里自带回音效果。
众人都被他的声音惊动,抬头朝他看去。
“你发现什么了?”
柳弈凑到他面前。
星河大厦的保安在配合警方工作方面是真的没得说。
他们不止给柳弈等人安排了检查垃圾的场地,又将停车场这一角的顶灯全部打开,还找了几个充电的大功率应急灯来,方便他们细致地检视证据。
在应急灯的白光下,戚山雨小心翼翼地展开了一张沾了番茄酱和不知名酱汁的黄褐色餐巾纸,露出了内里包裹的一个小自封袋。
那袋子只有十厘米见方,非常的小,皱巴巴的折成一团,内里空无一物。
可只要留心观察就能看出,袋子内侧沾着少许白色的粉末。
12月24日,星期六。
平安夜。
以往的圣诞假期柳弈都会尽量争取到不列颠的伯明翰和爸妈以及两个哥哥一家一起度假,但今年从十一月中下旬开始,鑫海市就接连出现备受民众关注的命案,别说这会儿提休年假了,市局连带法研所上下连正常的下班和节假日休息都没有保障。
再说了,就算柳弈自己勉强能挤出休假去探亲,戚山雨也肯定是没办法陪他一块儿去的。
柳主任当然舍不得留下他家小戚警官孤零零一个人,于是根本提都没提圣诞假期的事儿。
好在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柳弈的爸妈知道自家两个留在国内发展的儿子一个赛一个的忙,于是决定一个半月后的春节和柳家大哥大嫂以及两个娃一起回国过农历新年,总算弥补了今年没法全家团圆的遗憾。
今天是圣诞节,也是柳弈自鹿云中毒案发生以来的第一个休息日,好歹能在家里好好睡一个囫囵觉。
戚山雨上午还要回单位开会,一直忙到中午一点多才回来。
难得有一天柳弈比较悠闲,于是亲自下厨给恋人准备了一锅没什么技术含量,但味道吃起来还不错的麻辣烫。
在陪着戚山雨吃这一顿迟来的午餐时,柳弈顺便闻了一下,“鹿云那案子怎么样了?”
戚山雨回答:“正式以‘自杀’结案了。”
毕竟他们21日凌晨在金拱门的垃圾里翻出了鹿云扔掉的小自封袋,袋子上面留有清晰的属于鹿云的指纹,而袋子内部残留的白色粉末经过鉴定后证实是阿托品类的口服药物山莨菪碱。
再加上从鹿云的肝肾组织里检测到的山莨菪碱的少量药物残留,已经能证实他就是通过口服山莨菪碱后推迟了敌敌畏的发作时间,从而达到“死在夙成文”面前的效果的。
除此之外,警察也仔细搜查了鹿云的私人住所。
在他的家里,警官们找到了鹿云治疗双相躁郁症的病历,他的主治医师也证实了鹿云有相当严重的自杀和自毁倾向,报复情绪非常强烈。
除此之外,警方还在鹿云的手机外卖订单里找到了山莨菪碱的购药记录,而敌敌畏则应该是他从老家种田的亲戚那儿拿到的。
至此,证据链可谓十分完整了,鹿云的中毒案已然排除了他杀的可能性。
“还有翻拍监控的人也找到了,是夙成文公司的一个程序员。”
戚山雨顿了顿,又接着说道:
“他趁着我们去拷贝视频的机会从wifi里黑进了他老板的专用内网,在自己的电脑上播放了那段监控并用手机翻拍了下来。”
柳弈:“好大的胆子啊!他怎么就想到要这么做呢?”
“说是认识一个行销公司,觉得这监控能卖不少钱。”
戚山雨回答:“那人玩虚拟货币亏了不少,最近还不上贷了,于是铤而走险卖了他老板的监控……就那十分钟的原始视频,就收了人家十万呢。”
柳弈:“那营销公司和发布视频的人呢?还有给程序员打款的账号又是哪里的?”
“营销公司的IP在国外,给那程序员的酬金也是用比特币代替的。”
戚山雨摇了摇头,“网警那边说查起来有点麻烦,估计还需要一点时间。”
“这不对劲啊!”
柳弈将嘴里的一块虾滑咽下,眉心微蹙。
“那人翻拍的速度、还有视频曝光的速度也太快了,像是早就计划好要这么干的……换言而之,有人早知道鹿云会在那个时间点、那个地方自杀,才能那么迅速地拿到‘素材’进行‘爆料’……”
“是啊。”
戚山雨也对此耿耿于怀,“而且就像你说的,鹿云的自杀手段也不是一般人能干得出来的……毕竟能想到用山……”
他在那个生僻又拗口的药名上卡壳了一下,柳弈提醒:“山莨菪碱。”
戚山雨接着说道:“没错,能想到用山莨菪碱延迟敌敌畏的发作时间这种方法,肯定需要一些专业知识吧?”
“嗯,不止是专业知识。”
柳弈神色严峻,吃到一半的麻辣烫也停了筷子。
“关键是,敌敌畏可是剧毒,鹿云没有任何机会试错,应该不可能在家里先‘练习’一下什么的……他怎么就这么有自信,彩排都没彩排过就直接来正式表演呢?”
戚山雨也有同感。
小戚警官自觉自己也算挺聪明一人了,但毕竟人的思维会受限于自己的认知水平,他虽然有基础的法医知识,一般人该有的医学常识也不缺,但自问绝对想不到用“以毒攻毒”这么个高难度的自杀手法来陷害自己的仇敌的!
更何况,柳弈提出的疑问实在太真实了——鹿云一个不通毒理的门外汉,怎么就敢肯定这方法能成功呢?
“我认为他背后应该有‘高人’指点。”
柳弈重新拿起筷子,从大瓷碗里捞起一块豆腐泡,“而且不止是指导他怎么靠‘自杀’陷害夙成文,还在他死后安排了一系列的舆论战。”
他慢慢地咽下嘴里的食物:
“这个人……八成跟夙成文也有仇吧?”
第202章 7.Cesare Deve Morire-19
虽然警方越调查越觉得鹿云的自杀案似乎另有内情,但作为本案的另一个当事人,夙成文的反应却是相当的不配合。
每次警察找他问话,夙成文都想尽办法推脱,不是“有事”就是“在忙”,实在躲不掉了也是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不管警察问什么都敷衍地回一句“不知道”或是“不清楚”。
特别是涉及鹿云和他之间的恩怨,比如鹿云那天找他到底有什么事,他们谈了什么,期间有没有注意到对方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之类的问题,夙成文的回答更是含糊到了极致,兜半天圈子愣是问不出一句有用信息,且前后证词经常互相矛盾,一看就是他瞎编的。
更讨厌的是,但凡警方在同一个问题上反复多问几次,夙成文还会当场耍横摆烂,一口一个“小心我投诉你们”,每次都能把负责问讯的警官气得血压飙升,非得在中途离开问询室,出门甩手跺脚发泄一番不可。
而且不止是夙成文不配合调查,连他公司的员工都明显被下了封口令,从上至下口径一致,问就是“没听说”和“不知道”,谁也不敢多说几句老板的八卦。
尤其是当日与服药后的鹿云近距离接触过的助理席茉莉,被追问得没法子了,干脆直接说出了“警察同志,请不要为难我这个打工人了”这般的话,请警察看在她赚钱不易的份上,不要逼她谈论关于他老板的秘密。
事实上,尽管警方已经出了案件调查通告,告知民众鹿云的死是自杀,仍然有无数吃瓜群众对这个结论非常不满,各种阴谋论齐飞,粉粉黑黑之间的掐架愈发狂热,甚至还隐隐有资本下场试图扩大战场的趋势。
网警们不得不加大管控力度,才暂时将前些日子天天霸屏的热搜给暂时压制了下去。
然而警方在辛苦地给夙成文收拾烂摊子,夙成文本人却带着他的营销团队上蹿下跳,每天都要折腾出一百八十个新闻来。
因为他的电影《一百零一次死亡》将要在圣诞节的零点首映。
其实夙成文几乎不再自己动笔写小说之后就一直积极地转型当导演和制作人——原因无他,因为这可比当个作家来钱快多了。
先前他指导和参与制作的几部电影和电视剧虽然口碑参差,评分在5字头到7字头之间大幅度波动,但都无一例外地因为各种原因而成为了同档期的热剧热片——拍得好不好先不论,至少是确实地赚到了钱的。
这次《一百零一次死亡》赶上鹿云自杀的舆论风波,红黑度都升至顶端,掐架带来的热度和话题度将这部剧推上了关注的巅峰,预售极其火爆,不管是专业营销号还是吃瓜群众都想第一时间看一看这部电影究竟拍成了什么样子,抢票抢出了当红IDOL开演唱会的效果。
“红猫影探”的资深影评员朱箐箐给柳弈打了电话,吐槽说连他们这么老资历的观影营销号都只拿到两张首映票,还不是夙成文他们会亲临现场做前导的那一场首映。
柳弈和戚山雨倒是有票的。
他们那票是柳弈在路演时“赢”回来的,不止位置在前排正中,还是夙成文会亲临现场的那一场。
本来柳弈听朱箐箐抱怨说她们公司首映票不够分的时候,还说要不然就把他们这两张让给她好了,然而朱箐箐在这事儿上意外的较真,说什么也不同意,谢绝了两人的好意。
柳弈和戚山雨商量了一下,本着“既然有票那就去吧”的不浪费原则,决定一起去看一看《一百零一次死亡》的这场首映礼。
12月24日,星期六。
深夜十一点三十分。
距离《一百零一次死亡》的首映还有半小时,但因为有前导宣传,所以在这个时间点儿已经开始检票入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