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的最外层是秘书或是助理的办公区,除了助理的桌椅和身后一大片带防火防潮功能的文件柜之外,还在显眼处设置了一套一看就很高级的影音设备,中间再安置一张能坐十二个人的长桌,关了灯直接就能放影片、播投影或是开个小型会议了。
第二层是会客区,有几张长短不一的沙发,中间一张红木茶几。
这个会客区乍看没什么特别之处,但柳弈进去以后总觉得里面的布置好像哪里怪怪的,仔细一琢磨才发现,这里的沙发居然摆成了八卦的形状,甚至从沙发布的配色来看,还是照着五行五色的方位属性来的。
柳弈:“……”
就在他琢磨着这是有钱人的迷信,还是文艺派的复古时,通往最里侧区域的门从里面打开了。
开门的正是戚山雨。
“柳主任。”
小戚警官如从前在工作时碰面一样公式化地点了点头,又跟冯铃等人也简单打了个招呼,然后一句话直切重点:
“死者在里面,看起来像是中毒死的。”
戚山雨不是法医,且自问法医学的相关知识自己也只学了个皮毛,但鉴于作家“云深不知处”的死法实在太典型了,以至于只要看到他死亡现场的人都会第一时间浮现出“中毒死”这么一个推测。
近日天气寒冷,这间办公室里开了暖气,门窗紧闭。
柳弈一踏入室内,比起尸体,他先注意到的是一股不算浓郁但却不容忽略的诡异气味——很淡的工业酯的香味中夹杂着一点儿蒜臭味。
跟在老板身后,比柳弈晚一步进门的江晓原抽了抽鼻子,注意到了这股奇异的气味后,先是一愣,随后脸色大变。
“卧槽!”
他大声叫了起来,“这是不是——是不是——”
“嗯,没错。”
一旁的冯铃已经找到了气味的来源,“辨识度这么高的味儿,八成是有机磷没跑了。”
关于法医在勘察犯罪现场时应不应该戴口罩的问题,在学界一直存在一些争议。
而现在的主流想法还是比较传统的,倾向于尽量能不戴就不戴。
不戴口罩的理由也很简单,因为“气味”常常对第一时间判断案发现场的情况很有帮助。
比如天然气里的臭味剂能让勘察人员第一时间注意到现场有煤气泄露的危险,同时在判断死者死因时优先考虑一氧化碳中毒的可能性。
又或者患有某些特殊疾病的患者,比如酮症酸中毒的死者身上会散发出发酵的烂果实一般的糜烂甜香,气味便是对其基础病或是死因的重要提示。
再例如此时柳弈他们碰到的这个现场的情况:
许多毒物和化合物都有自己标志性的气味,比如二氧化硫的臭鸡蛋味、有机磷的芳香酯或蒜臭味、部分□□的苦杏仁味等等,闻到了,也就自然而然地能联想到特定的毒物上去,可以大大减少海量排查各种毒物的时间和成本。
然而不戴口罩也是有弊端的——假如不幸碰到传染病的患者,那么现场勘察人员就可能在毫无准备和毫无防护的情况下中招了。
此时,鹿云以仰面朝天的姿势倒在沙发与茶几的夹角里,胸前拉链式的外套敞开,双眼圆睁,嘴巴大张,白色的泡沫从嘴角淋漓溢出,已经被暖气烘干成了一层灰白色的泡沫。
而在他尸体不远处是一滩深褐色的混着少量食糜的呕吐物,屋子里那股弥漫不去的古怪气味就是从他的呕吐物里散发出来的。
“今天九点十五分,120调度中心接到从夙成文助理打过去的求助电话,说是他们公司有人突然生病了,全身抽筋,请他们立刻派车来接。”
戚山雨将他们已经调查到的情况说给几个法医听:
“急诊医生在大约二十分钟之后赶到,进屋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个场面了。”
因为急诊科的医生都要经过中毒救援的培训,抢救失败之后,如此典型的中毒死亡现场外加如此标志的有机磷制剂气味当然立刻就引起了他们的警觉,不管文成文娱的员工好说歹说也不肯松口,直接就打电话报警了。
附近派出所的民警很快赶到,确定情况属实以后立刻就通知了市局,才有了现在的调查。
“这么说,死者的外套是急救的医生解开的咯?”
听戚山雨简述了当时的情况后,柳弈一边询问,一边仔细检查死者的身体。
“对,我刚才仔细问过120的医生了。”
刚好开门从外面进来的林郁青听到了柳弈的提问,接过话头:
“他们进来时死者已经没有了呼吸和心跳了,不过他们还是把人放平了解开衣服做了心肺复苏。”
柳弈抬头:“问过医生死者的原始姿态是怎么样的吗?”
毕竟120医生的任务是救死扶伤,出诊当然是要尽最大的努力去抢救伤病人,不会像法医和刑警那样考虑到必须保留犯罪现场的问题,往往不可避免地对现场造成污染或是破坏,而且也不会在进行抢救前还有空给你们拍照存证。
于是警察和法医往往只能在事后亡羊补牢,让医生们描述自己当时看到的情况和施行过的抢救措施,并凭此还原第一手现场了。
“哦,这个嘛……这次倒也不用问医生了。”
然而这一次,小林警官给了一个有些不一样的回答:
“夙成文这办公室装了监控,把鹿云的整个死亡经过全都拍下来了。”
12月20日,星期二。
早上十一点二十五分。
不管是自杀还是他杀,中毒案的破案关键是找到毒物的来源。
将鹿云的尸体送回法研所后,柳弈和冯铃几人先去看了监控拍下的现场画面。
夙成文不止自负,还有点儿神经质,属于那种感觉“总有刁民想害朕”的暴君,不信任任何人,连跟了他好多年的助力席茉莉也都心怀戒备。
如此性格使然之下,他在自己的公司里安了许多监控,而且还把关键区域的监控查阅权限设置为只有他自己能够登录——其中就包括了他的办公室。
刑警们经验丰富,一眼就看到了他办公室设置得很隐秘的监控摄像头位置。
不过当警察提出要调阅监控记录时,夙成文一开始是很不配合的,
他扯了一大通隐私啊商业机密啊之类的理由,最后被一句“你这里死人了”给堵了回去,不情不愿地用自己的权限登录了存储监控的硬盘,让警官们查阅了当时的情况。
从监控记录来看,鹿云的拜访时间很早。
早上八点零五分,夙成文的助理席茉莉领着鹿云进了夙成文的办公室。
但夙成文并没有立刻见他,而是像是有意为难对方一样,让席茉莉安排他在三层区域中间那个八卦阵一样的沙发区等着,足足晾了他差不多四十分钟。
而在这四十分钟里,夙成文在一门之隔的内间状似悠闲的品茶吃早餐,中间还给不知道谁打了个长达十分钟的电话,手舞足蹈地把电话那头的倒霉蛋狠狠骂了一通。
直到早上八点四十五分,夙成文才“忙”完了,让席茉莉将人领进了内间,关起门来和对方进行了一番促膝长谈。
第194章 7.Cesare Deve Morire-11
根据夙成文办公室内间的监控记录,两人分坐在一张小茶几的左右两端,聊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期间没有任何肢体接触。
唯一说得上是“交流”的,是在八点五十七分的时候,席茉莉按照夙成文的吩咐端了两杯手磨意式咖啡进来,鹿云尝了一口后似乎表示太苦了,夙成文便纡尊降贵,亲自替他端来一个糖罐,还替他加了两勺砂糖。
而在喝下了这杯咖啡之后,监控画面里鹿云状态明显就不太对了。
他好几次用手捂肚子,又做出抬手按压胸口的动作。
大约十五分钟之后,也就是九点十三分左右,鹿云突然弯腰呕吐,吐着吐着就从沙发滑到了地上,开始剧烈地抽搐起来。
夙成文办公室内间的监控装在了沙发区的斜对面的天花板角落,视野能完美覆盖整个办公室,分辨率也相当之高。
柳弈和戚山雨等人可以清楚地看到鹿云“毒发”时的状态。
他面容扭曲,表情十分痛苦,双眼睁到最圆,嘴角不受控制地咧开,唾沫混合着呕吐物一股一股地从他口腔里淋漓滴落,洒在了沙发和昂贵的地毯上,也沾湿了他胸口和腹部的衣物。
与此同时,鹿云的手脚也出现了明显的痉挛,看起来像是癫痫发作了一样,脊柱反弓,关节强直,抽得一波比一波激烈。
看到鹿云这副样子,夙成文似乎吓坏了。
他凑到鹿云身边试图做点儿什么,又被他味道古怪的呕吐物和抽搐不止的模样唬得不敢上前,无措了几秒后扭头冲出房间,叫来了在外头等候的席茉莉。
席茉莉看到鹿云的情况也害怕得不行,匆匆到回自己的桌子那儿,打电话通知了120来救人。
120调度中心调来了最近一间三甲医院的救护车。
然而星河大厦所在的地段是热闹的CBD区,上下班高峰期车流必定堵出三四五个路口,即便当时已错峰,救护车在密集的车流里依然移动缓慢,再加上进入大厦等电梯的时间,医务人员过了足有二十分钟才终于赶到了现场。
而在救护车赶来的这二十分钟里,夙成文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个不停,同时如一只暴怒的狮子一样逮谁咬谁,把出现在视野范围里的每一个能骂的人都臭骂了一通。
可饶是如此,他与鹿云也保持了足有十米的距离,就这么远远地看着昔年的好友从剧烈抽搐到动弹不得,躺在自己呕出的秽物里逐渐丧失了意识,全程没有半点儿试图施救的意思。
更离谱的是,他不仅自己不救,还不让其他人上前帮忙。
九点三十五分,救护人员到达。
两个医生匆匆上前查看了蜷缩在地的鹿云的情况,确定鹿云心跳呼吸全无后,两人在监控的记录下开始了标准的CPR流程,可惜回天乏术,二十分钟之后便宣布抢救失败了。
看完监控记录后,柳弈等人久久无语。
“啊这……”
沉默半晌,江晓原才用力咽了口唾沫,干涩地评价道:
“之前听说夙成文和云深不知处的关系很差,还以为就是亲友翻脸的那种程度……现在看来,夙成文是真心希望鹿云赶紧死啊……”
林郁青也使劲儿点头表示同意:
“他真就在那儿看了二十分钟!就算是不认识的路人也不能这样吧!”
柳弈却在这个时候给出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意见:“不过就结果来看,夙成文躲得远远的,全程没碰过鹿云反而是件好事。”
江晓原和林郁青一同扭头震惊地瞪着柳弈,显然完全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
冯铃倒是立刻就明白了。
“因为这样就不会产生交叉污染了。”
她解释道。
江晓原和林郁青恍然大悟。
现在他们最重要的任务就是确定毒药是属于谁的,又是怎么让鹿云中毒的。
假如夙成文不是那么冷酷无情,眼睁睁看着鹿云痛苦挣扎也没有半点儿切实行动的话,哪怕他只是碰过鹿云,甚至只是给他递了一张餐巾纸,鹿云挣扎时抹得到处都是的呕吐物都有可能沾到夙成文身上。
到时候夙成文身上的毒物检测反应阳性,就很难说清到底是他早就接触过毒物,还是在接触鹿云时沾上的了。
“我去给夙成文采样。”
柳弈说着站起身,拎了江晓原往外走。
做毒物检测需要现场采集夙成文的手部皮肤和指甲拭子,抽血,再适当采集毛发和尿液样本,还要让对方当场脱下衣服给他们带回去检查,冯铃毕竟是女性,盯着对方换衣服不如他们方便。
“好。”
冯铃点了点头,默契地说道:“那我和小戴负责他的办公室。”
两人迅速分好工,便各自忙活去了。
就在警方忙着勘察现场和找涉案人员问话的时候,一个大V营销号截图转载了某个网络社区的匿名爆料——《不由你不信,夙成文毒死了鹿云!》
这标题表意浅显,让人一看就大受震撼,就算不爱看小说更不知道夙成文和云深不知处究竟是谁的,也无法无法控制自己一看究竟的冲动,手指一划拉“嗖”一下就点进去了。
而更骇人的是,这帖子还不是仅仅只是标题党,而是实打实的惊天猛料——今天早上,云深不知处死在了夙成文的私人办公室里,还是被毒死的!
这爆料贴发得快也删得快,看起来就跟搞错了时节的愚人节恶作剧似的,刚发出来时甚至匿名社区里都没几个人相信的,回帖一溜儿都是玩笑和嘲讽。
然而原贴虽然是删了,但大V营销号的截图一经贴出,就抓住了所有人的眼球,围观群众们根本等不及让子弹飞一会儿,先就惊悚震惊上了,转发里全是各种表情包,更有直接艾特夙成文的公司官号,让小编赶紧出来辟谣的。
可惜此时文成文化娱乐有限公司上下人人自危,有一个算一个都在接受警方的问询,谁还管得了网络上的腥风血雨?
时间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地过去了,偏偏这段时间因临近电影公映而营业得格外积极的公司官号和电影主页都跟突然死了一样,连一点儿声息都没有,
吃瓜群众看出了端倪,原本只当是玩笑或是谣传的风向渐渐转变,开始往“难不成真有其事?”上琢磨了。
12月20日,下午三点四十分,一段视频被悄悄放到了网上。
这段视频的标题很简单,只有四个字——《冷血凶手》。
视频显然是用手机对着屏幕翻拍的,内容正是柳弈他们看过的夙成文办公室监控的其中一段。
而这段监控原本应该有二十分钟,只不过被十倍加速过,压缩成了不到两分钟的短视频,甚至还添加上了简单的特效字幕进行讲解,好方便不明究里的吃瓜群众看得更明白。
视频里,一个男人倒在地上痛苦挣扎,加速处理令他的肢体动作幅度大增,看起来就跟厉鬼似的不断扭曲变形,十分骇人。
而另一个人则是一直在远处徘徊的夙成文。
加速效果更清楚明白地显示了他的行动轨迹——表情暴躁、动作慌张,偏偏当真半步没有靠近在地上挣扎的鹿云,还有几次抬手拦人的动作,显然是不让其他人进屋的意思。
这两分钟的视频就像一颗猝然爆炸的深水炸弹,激起的何止是千重巨浪!
监控是俯角,加之又是手机一类的非专业摄影器材对着屏幕的翻拍,画面清晰度损耗明显,其实镜头中人物的长相远不如柳弈他们看的原始监控那般清楚明了。
不过这无所谓,因为发布者出很贴心地给视频里两位主角标注了姓名,还简单备注了每一个行为的意义。
从鹿云弯腰呕吐,夙成文起身查看,再到鹿云倒地开始抽搐,夙成文迅速躲开,最后到后半程鹿云挣扎渐弱,最后彻底不动的整个过程中,夙成文就躲在办公室入口附近,还几次抬手拦住想进屋的员工,全都用黑底带白边的字幕标注在正下方,连夙成文呵斥和阻拦了几次人都逐一标注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再没有比这样有图有真相的视频更拉仇恨爆料了。
一时间互联网沸腾。
根本无需任何人营销,当一个新闻足够劲爆时,各大平台都会第一时间转载。
这时打开微博,当前热点里十条有九条都与毒杀案有关。
追逐时事热点又或者文化娱乐相关的营销号无一例外的,第一时间带着吃瓜群众开始梳理“凯撒”和“云深不知处”出道至今二十年的恩恩怨怨:两人当年有多好,现在就有多恨,互相针对水火难容了这么多年,谁也没肯释然,总于陈年恩怨积累爆发,到了今天这个不死不休的地步。
是的,在案发仅仅只有不到半日,警方还未就案件发表任何官方说法的时候,围观的吃瓜群众已对视频深信不疑,舆论风向一面倒地认定是夙成文杀了鹿云了。
法研所内。
大约十五分钟前,柳弈打电话到十二楼的“车展”去催毒物检验的结果,是袁岚袁主任亲自接的电话。
对方似乎早料到来电的必定是柳弈一样,拿起听筒开口就是“在做了在做了别催了!”,然后告知他十五分钟后就能出结果了。
当时柳弈没说什么,只不过默默记下了袁岚说的出结果的时间,准准地就卡在第十五分钟出现在了十二楼的电梯门口,然而直奔放置了毒物专用的气相色谱分析仪的检验室。
他快步走进检验室,果然一眼就看到袁岚站在一台仪器前,“怎么样?结果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