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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言不合(宿何昼)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的父亲得了骨癌,甚至已经到了中晚期的地步。
为什么从来就没有人和他说过?
家庭医生呢?
是没检查出来吗?要他们有什么用!
裴温呢?裴温知道吗?
盛明炀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要跳出来四分五裂,接二连三的打击让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徘徊流浪的小丑,身上突然之间增加的一项又一项艰巨的重担,压得人喘不过来气。
“谁是病人家属?过来签个字,病人现在情况恶化,之前预备的方案已经不能使用了,目前最有效的方式就是截肢,但风险也很大。看是继续保守治疗,还是现在就准备手术?”
盛明炀攥着手术单,呼吸急促,还有些茫然。
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他从来都以为,有家庭医生在一旁看护,他爸就算是瘦了,顶多也只是营养不太跟得上。
从小到大,他似乎就没怎么关心过自己的父亲。
他和他吵架、拌嘴、记恨,却从来没有一刻是像现在这样,看着他躺在病床上,等待着一个未知生死的手术。
而这一刻,没有一个人陪在他身边,他多希望裴温能够出现,告诉他该怎么办?
盛明炀的手还发着抖,手背上青筋暴跳,眼神明灭挣扎。
原来这就是成长的代价吗?
那这代价可太大了,像是老天爷给他开的一个玩笑,编织的一场噩梦。
不是急性手术,护士一直在一旁耐心等着,没有说话。
这种病,很有可能截肢了,也还是阻止不了癌细胞继续扩散。
盛明炀头痛欲裂,他知道自己必须要做出选择,保守治疗还是截断一条腿,可他手脚冰凉,亦如裴温问他,是选自己还是江渝。
猛地一拳砸向墙面,盛明炀又闭上眼大口呼吸,仿佛在平息什么,护士惊呼一声,就只见到盛明炀已经签了字,留下墙面的星点血迹。
护士拿着盛明炀塞过来的签字单,不忍心的劝道:“先生,你的手还是去处理一下吧,病人身体底子还不错,一定能扛过去的!”
这种事情,其实没人能说得准的,护士进去手术室之后,盛明炀在外面还隐约听见了医生的呵斥声。
不能给家属无谓的希望。
等陈律师和段尘朗赶过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一脸颓丧的盛明炀,他垂落的手已经不再流血,但伤口瞧着却是异常可怖。
陈律师一脸严肃,立刻叫来了护士给他处理伤口。
盛明炀只是淡淡的瞥了两眼:“裴温呢?我爸生病了,他知道吗?”
陈律师抿唇不语,最后还是段尘朗说:“他不知道,裴温已经离开了。”
“离开?这是什么意思?”
盛明炀唰的站了起来,好在护士眼疾手快,才没让盛明炀将消毒水也给碰倒在地。
“我问你们呢?这是什么意思?”盛明炀的语气强压着暗火,心里轰然倒塌一片,他颤抖着声音,生怕是不是裴温也出了什么意外?
一个人的离开可以分很多种,爱情、亲情、友情、短暂告别和永恒的离去,总说离别像暴风雨般猝不及防,但其实早已蕴藏在点滴与惊雷里。
既然陈律师和段尘朗还安然无恙的站在这里,那只能说明,裴温可能是离开这座城市了,就像江渝之前和他说的那样。
到头来,他还是什么都没有成功。
“你们都瞒着我,我那么努力想要把他留下来,甚至不惜让他误会我,可为什么你们还是逼走了他,你告诉我为什么?啊!?”
盛明炀一把揪住了陈律师的衣领,陈律师脸憋的有些红,目光却平静:“盛少爷,裴少爷的合同是你偷走的,要和江渝订婚的人也是你,就连老爷现在生死未卜,也全都是因为你在宴会上的胡闹,你说我和老爷逼走了裴少爷,但如果不是你的任性,他原本也不用离开。盛少爷,你也该长大了。”
段尘朗眸子闪了一下,上前将盛明炀的手掰开。
“盛明炀,你先冷静一些。裴温他,只是出国了,这点我可以作证,是他自愿的,发生了今晚这样的丑闻,他在江城也待不下去了吧?你想让他走到哪里都被人戳着脊梁骨骂吗?你现在要做的,不应该是查清事实的真相,照顾好盛叔叔和裴温辛苦维持的公司吗?”
盛明炀的手在痉挛,他弯下了脊背,浑身像被按在荆棘上面的疼,可陈律师说的对,归根到底,裴温的离开和他爸突然的发病都是因为他的妄自尊大造成的。
他以为自己成长了许多,还跑去和裴温邀功,可其实也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在原地踏步。
“我知道了,陈叔,在我处理好所有一切之前,我不会再依赖我哥了”,盛明炀冲着陈律师狠狠鞠了一躬,“刚才是我太冲动了,抱歉。”
陈律师心里叹息,这两个人,连托付的态度都一模一样,可偏偏走到了如今这一步来。
“没关系。少爷,其实老爷早就预料到了会有如今的情况,从他确诊的那刻起,他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陈律师将手机调出来,眼眶也有些发红,“这是老爷的遗嘱,海外分公司留给裴少爷,国内的则全由你来接手,他说无论公司在你手中会变成什么样……”
陈律师的声音有些哽咽:“也都是他欠你的,如果他真的下不来手术台,也请你继续过好你自己的生活。”
这算什么?
盛明炀像被人扼住了喉咙,身体止不住的颤抖,他耿耿于怀了十多年的事情,记恨了十多年的父亲,他还以为是他为了公司不择手段,要利用裴温,结果现在,全部变成了一句“都是为了你们好?”
盛明炀大吼起来,不知道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手术室里的人听:“陈叔,我不会原谅他的!如果真的想让我好好生活,那就让他亲自从病床上下来,跟我道歉。”
陈律师先是一愣,随后眼睛里浮现一抹欣慰,他拍拍盛明炀的肩膀:“先让医生给你处理伤口吧,相信老爷一定会没事的。”

“这是裴温让我给你的”,段尘朗下巴抬了抬,将一封信推到江渝面前。
“他人呢?怎么不自己来找我?”江渝搅了搅杯中的咖啡,撑着下巴,眸光明亮,又自顾自的说,“噢,他是不是在和盛明炀吵架?那这封信是干什么的?他写来控诉我?跟我求饶?还是表白?话说,他怎么还让你给我送信?他可不是这么蠢的人,你和我合作,就等于背叛了他,你以为你还有机会吗?”
段尘朗昨天从医院回去后,一整夜都没有睡着,他反反复复的复盘着江渝的整个计划,终于得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事实。
段尘朗冷笑一声:“你说这么多,其实是在掩盖,你真正喜欢的人是裴温吧?”
“是啊。”
从今天段尘朗约他见面,江渝就没打算再藏着掖着了,毕竟所有的计划都完成的很顺利,裴温会同厌恶他一样,厌恶段尘朗和盛明炀,这就已经足够了。
江渝淡淡的目光,玩味的笑容,直直的看向段尘朗的眼睛:“我比你们所有人认识裴温都要早,说好了要保护我一辈子的,偏偏他背叛了我,离开了孤儿院,甚至还喜欢上了盛明炀。那个废物有什么好的?不过现在没关系了,裴温一定恨他恨得要死。当然,还有你,毕竟你也出卖了他……”
“你倒是自信,把这些告诉我,就不怕我去告诉裴温和盛明炀吗?”段尘朗眼里充斥着被利用的寒意与恶心。
“你不会的”,江渝很随意的摆摆手,抿着笑说,“你还有两个虎视眈眈的哥哥,你不想再重新被他们压下去吧?”
“你这是在威胁我?”段尘朗眸子微眯,倏尔又笑了起来。
江渝警惕的看着他,眉目间尽是有什么东西脱离掌控一般的烦躁,他厉声质问:“你笑什么?别笑了,真丑!”
段尘朗却不搭理他,自顾自的又笑了好久,就在邻座的客人狐疑的盯着他,以为这人是不是有病,要起身找服务员换座位的时候,段尘朗才停了下来,而江渝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你到底在笑什么?不说话我就走了,别耽误我去找裴哥哥!”
“你打算上哪儿去找他”,段尘朗更加乐了,他想,江渝这个自信又自负的人大概听完他的话后会忍不住想杀人的吧?
段尘朗翘翘嘴角:“我的确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但我是为了裴温好,我可不怕你。你应该还不知道,裴温已经出国了吧?这封信,是他留给你的,你看了以后会开心的。”
这句话像拉满了弓的箭一样一下子就扎破了江渝的心,他眸光幽暗,像一条毒蛇那样散发着偏执阴冷的光和些许的不太相信。
段尘朗却已经站了起来:“多谢款待,江二少就自己留在这里慢慢看,我先走了。”
江渝盯着桌子上的信封,他还是心存一丝侥幸心理,但打开后满目望去,都是裴温书写着有关盛明炀的事情,说是给他的信,却只有三两句是裴温决定放下过往的一切,甚至还祝愿他和盛明炀过的幸福。
江渝顿时恨不得扑过去抓烂段尘朗走时噙着笑意的脸,直到鲜血淋漓才解恨。
“废物!废物!”
桌面上所有的一切都被他一扫而空,心头的恨意让他表情狰狞,他给盛明炀制造了那么多次机会,他都留不下裴温,他又让他走了。
盛明炀又让裴温离开了!
早知道这样,当初他就自己去临城了,何苦再将那么好的机会拱手让给盛明炀?
若是解救出裴温,和裴温共度一夜的人是他,他就绝对不会错失良机,让裴温离开的!
“废物!都他妈的是废物!”
江渝的脸扭曲着,嘶吼着,双目通红,仿佛压抑了太多情绪,他演了那么久的戏,如今都做了无用功,他急切的喘着粗气,搬起椅子哐当巨响,砸向桌子的反弹力却震得自己手腕发麻。
直到战战兢兢的侍应生过来递给他一小块镜子,目露害怕的点了点他的脸,江渝只看了一眼,就将镜子给摔了,扔下一沓钞票,捂着脸跑了。
身后传来窃窃私语。
“好吓人,这人的脸是整过吗?”
“应该是吧,刚才你好勇敢,我都怀疑他是不是犯了什么病,你还敢上前去给他递镜子。”
“那不然怎么办?你看看这里让他弄的,客人全都吓跑了,店长回来怕是要生气,好在那人还知道给钱……”
病房里的味道并不算好闻,甚至消毒水熏的人眼睛发酸,但盛明炀却终于能够安心一些,紧绷了四五个小时的身体也放松下来。
手术很成功,接下来只要继续治疗,抑制肿瘤复发和转移,基本上就不会影响寿命,只不过,说是这样说,但老爷子现在很瘦,身体的营养还是要跟得上才行。
“明炀,你去休息一会儿吧,这里我看着,公司的事情你也暂时不用担心,裴少爷给你留下了一个很好的助理”,陈律师拍了拍盛明炀的肩膀。
盛明炀的模样很是憔悴,而精神上的疲态更重,他抬起头,大脑却清醒的厉害,口袋里的红本子变成了他唯一的支柱,他哀求的问:“你能不能告诉我,裴温有没有安全落地。”
陈律师沉默了:“明炀,老爷子吩咐过的,不让我告诉你裴少爷去了哪里,也不让我单独联系他,要是他知道了老爷的病情,一定会赶回来的,所以,我们还是不要打扰他了吧?”
盛明炀难受的抓了抓头发:“我只是想知道,他安不安全,你不用告诉我他在哪里,我就只有这么一丁点的小要求,也不行吗?”
陈律师看着盛明炀,缓缓直起身子,语气轻如叹息:“我只能告诉你,航班已经安全落地。”
“那就好,那就好”,盛明炀挫败的抹了一把脸,陈律师分不清他是不是在抹眼泪。
但同时为两个人担惊受怕了一夜,骤然松口气的时候,盛明炀的身体实在负荷不住,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他手上打着点滴,身边只有捏着一封信,红着眼睛的方璇在,见到盛明炀睁开眼睛,方璇便替他将病床升高了一些。
“盛总,你醒了?有没有感觉哪里不舒服?我帮你叫医生?”
这一句盛总刺的盛明炀几乎麻木,但他已经知道不再依赖任何人了,他朝方璇摇摇头,问她:“我爸怎么样了?”
“董事长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只不过还没有醒。”
“那就好”,紧接着,盛明炀又问,“那公司呢?有没有出什么问题?”
方璇似乎早就在等着他问了,她晃了晃手里的信封,笑的比哭还难看。
“老板离开的太突然,虽然他已经将手中的事务全都分散出去了,但势必还是会受到一些影响,好在,他给我留下了这个”,想起信封里的内容,方璇的嗓音就有些哽咽,顿了顿,还是尽量以一种轻松的方式说,“锦囊妙计。所以别担心,在裴总身边这么多年,什么危机没有见过,我暂时还顶得住,你先好好养身体。”
方璇说到底只是一个助理,能力再大,也不如真正的决策者拥有话语权,盛明炀知道她是受了裴温的嘱托才顶在前面帮自己的。
裴温就连离开,也都为他筹划好了一切。
盛明炀扬起头,换了之前,他一定不会在别人面前坦露出这么狼狈的一面,但他现在实在撑不住了,哭的泣不成声,像个小孩子。
可他也的确只是一个大学还没有毕业的青年,短短半年时间,他就经历了这么多事情。
方璇眼神复杂,看着盛明炀用手挡住脸,哭声响了许久,方璇最后叹了口气。
病房里笼罩着深深地寂静,直到陈律师拿了午饭进来:“方助理也一起来吃点吧,感谢你及时做的危机公关。”
说的是裴温和盛明炀床照的事情,以及盛老爷子被送进了医院。
现在外界传言不断,但没有一个人知道老爷子的真实情况,就连盛明炀现在的病房外面还都站在安保人员。
“不用谢我,我只是乘了前人的凉”,聘请的安保人员是早在上次盛明炀酒精中毒时老爷子就安排好的,那次是为了防止盛家大房下黑手,没想到这种时候倒是用来阻拦记者了。
至于床照的事情,方璇看了一眼盛明炀的表情,见他精神状态已经好了很多,才说道:“照片的确是合成的,不然也不能那么快辟谣。只不过,警察那边却给了一个奇怪的结果,这次搞破坏的是乔桥的女朋友凌玲,说是为了替乔桥报仇,才要陷害裴温,意图让他身败名裂,但早在临城那次,警察就发觉了,以乔桥的名义开的那间房中布置的有摄像头,无论是杨镇川还是你…这床照都会被坐实。”
“所以这是一场早就蓄意谋划好的事情?”陈律师问,“要是当时用了那间房,现在事态发展可就真的无法挽回了。”
“是这样的。”
“这可真是歹毒啊!”
饶是陈律师的职业生涯中,见过形形色色比这还要离谱的案例,也不免咋舌:“乔桥是大房的人,这么下三滥的手段也只有他们能使得出来了。要知道,那次裴少爷可是间接救了盛夏小姐,没让她背上官司,这些年,老爷虽然一直让裴少爷去夺权,却也从来没有亏待过他们大房。”
“为什么我不知道这件事?”
盛明炀蹙着眉,明明他是当事人之一。
“那是因为,老板当时不让我告诉你”,方璇认真道,“他说他会处理好这些事情,没必要再添一个人徒增烦恼,但现在看,我觉得你还是有必要知道一下公司内部的情况。”
“当然,现在已经比以前好多了”,方璇话锋又一转,“要不是老板已经削弱了他们的股权,现在公司指不定会乱成什么样子,你现在也见不到我在这里。”
方璇耸了耸肩膀,平铺直叙诉说着这些年来她和裴温遇到的危机。
盛明炀听的心惊肉跳,但心里却默默记下了每一桩事件以及其中涉及到的公司和人。
“所以,你现在知道了以后,打算怎么办呢?盛总?”方璇说到最后把自己给讲生气了,心里又替裴温感到不值,语气就不免带了些阴阳怪气。
“我会做的和裴温一样好。”
盛明炀的目光犹如炬火,那份专注和认真让方璇和一旁的陈律师同时打了个冷颤。

六月初,墨尔本迎来了秋末。
也是裴温最钟爱的金色时节,日落的暖阳穿透橙红色和金黄色的树叶间隙,此时的温度刚刚怡人。
裴温穿着一身浅咖色的风衣,在这里,没人认识他,他也不需要再戴那个遮住伤痕的眼镜。
他双手插兜,漫步其中,尽情享受美景,衣袂飘然间,眼睛里写满了温柔与云淡风轻的清浅意味,风衣的袖子稍微卷了起来,里面的衬衣却一丝不苟的扣到了最上面,平添几分慵懒矜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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