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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岁(池崖)


裴怀恩悄悄地蜷起指尖,以目丈量,只觉自己一只手便能扣住李熙的颈,将这团子死死地掐在掌中。
掐住之后呢?
裴怀恩面上晦暗,莫名其妙地就想起李熙被姚元里吓到那天,勉强忍着又小脸煞白的可怜样。
……这样细的颈子,若是掐得太狠了,它的主人就会哭吧?
有那么一瞬间,裴怀恩觉得自己大约是有些魔障了。但事到如今,无论如何也不能否认的是——他好像很喜欢看这小团子跟他装模作样地掉那两滴猫泪。
其实裴怀恩也知道自己不正常,特别不正常。
而这种不正常的具体表现就在于,以往走在路上,见着那些瘦骨伶仃的小猫小狗,裴怀恩的第一反应不是去逗逗它们,摸摸它们,而是想狠狠地把它们都掐死。
可是想归想,裴怀恩到底还是个知道克制的人,没有真的去跟几只流浪猫狗过不去,反而还吩咐福顺好生照看它们,让它们在大冬天也能有个落脚活命的地儿。
裴怀恩其实一直都清楚知道自己是怎样的卑劣与扭曲,可他总在压抑,他不想、也不屑于去做那些腌臜恶心,殃及无辜的事。
只是不知是否错觉,自打李熙回京后,尤其是在李熙那夜去找他哭过穷后,他这爱戏弄人、爱看人哭的恶劣毛病,好像就没那么容易压得住了。

如豆小灯下, 李熙倏地回头。
裴怀恩正面色古怪地打量着他, 眼神冰凉, 就像打量一件做工精美的死物。
刹那间, 李熙浑身寒毛都立起来了, 没忍住抬手摸了摸颈后, 小声问:“厂公、厂公今夜来此, 究竟为何啊?”
裴怀恩眯起眼,晦暗眼神追着他摸颈的手游走, 半晌说:“……自然是来探你的病,瞧瞧你把身子骨养好了没有。怎么,你不信?”
李熙当然不信, 眉头紧皱着,只觉裴怀恩那双眼里带钩, 能透过他的厚实衣袍,看到他内里赤.裸裸的一切。
但是李熙说:“自然相信, 厂公请上座,不要再辛苦站着了。”
裴怀恩不客气,不必李熙开口, 已然掀袍坐在了上首,而后抬手说:“小殿下也坐,别傻看着,坐下与我喝杯茶, 再与我仔细说说这几天在锦衣卫当值的事儿。”
李熙点点头,有点摸不清裴怀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坐也坐的不安稳,右手一直悄悄地压在刀柄。
李熙说:“有厂公在,我在锦衣卫过得很好,大伙儿见我年纪小身体弱,都很照顾我,不让我干重活儿。”
裴怀恩没开口,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
说老实话,上回在地牢里的接触,就像一次恰到好处的契机,让裴怀恩心里那点安分多年,为数不多的旖念发了芽。时隔多日,当裴怀恩再见到李熙,心思便止不住地开始歪了。
裴怀恩想:他大约是真疯了,否则又怎会忽然生出这样荒唐的念头。
旁的不说,记着从前也常有人为他送来年轻漂亮的男男女女。
其实床帏之间,说白了也就那么点事。裴怀恩虽然身体残缺,却权倾朝野,放眼历朝历代,只要是能爬到他这个位置上的,莫说如常人那般在外开府,娶妻养妾,便是随便挥挥手,就有大把男丁愿意改他的姓,认他做父。
是以,约摸从前那些人便是看中了他这点,一个个的不止送他金银,还送他美人。
可那些美人多半都是贫苦人家的孩子,有些是因为天生貌美,有些则是因为他走在路上,没留神偏头多看了那么一眼,便被有心奉承他的人连夜捆来,故作神秘地献给他。
然而那些孩子都怕他,是真的怕,并非如李熙这般分不清真假。
况且他身有残疾,于床事中本就更看重心理上的快感,若对方见了他便抖若筛糠,僵硬得像条死鱼,那就没趣了。
可是现如今,面对李熙,面对着这样一个头顶李姓的少年,他竟是莫名其妙的有了些,想走过去摸一摸、逗一逗的想法。
当这想法出现时,莫说别人,就是裴怀恩自己也吓了一跳,但他向来都是个随心所欲的,从没避讳什么,也不耐烦去伪装,所以渐渐的,就连看李熙的神情都有些不对。
烛影摇晃,少顷外面又起了风。李熙惴惴不安地坐在裴怀恩对面,被裴怀恩那种古里古怪的眼神盯到发毛,忍不住说:“厂公,我这里简陋,你看这……”
说着扭头望门。
裴怀恩被李熙这么明显的逐客令逗笑了,打趣说:“小殿下这么不愿意见我。”
李熙闻言连忙摇头,真心实意地说:“那倒没有。”
不愿意见谈不上,毕竟日后还用得上,再者李熙病这一场,心里也想通了,有道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但凡是对自己有利的,犯不上不愿意见。
只是裴怀恩这每次来都要逗弄他,有话不肯直说的毛病,让他觉得挺累。
好在裴怀恩其实也知道李熙在琢磨什么,见状,便将态度适时地放软了些,温声说:“小殿下莫怪,听闻小殿下是因我才生的病,我心里惭愧,自觉之前言行不妥,才来探望。”
李熙蜷指摩着刀柄,顺台阶就下,说:“哪有的事,是我自己大惊小怪,太容易受惊吓。”
裴怀恩就笑,灼热眼神明晃晃的像一只手,扫在李熙腰间。
之前见李熙穿女裙,那腰隐在层层叠叠的薄纱之间,倒比如今约束正好的飞鱼服更勾人。
想到这,裴怀恩顿了顿,终于慢半拍地给自己找出来一个深夜到访的理由。
是了,宫里还有个很麻烦的女人在等他。
是以裴怀恩说:“总归是我不对,是我该向小殿下赔个礼。话说回来,这锦衣卫不好做,小殿下日后若有难处,就来东厂找我,毕竟不管怎么说,小殿下都是金枝玉叶,又怎能叫那些没眼力见的欺负了去。”
再顿了顿,垂眼端起茶盏。
“另外还有一件事,听闻小殿下明天歇息,左右无事可做,赶上贵妃娘娘又念你念叨得紧,所以小殿下……明天不妨就随我进宫去,好歹见一见贵妃娘娘。”
裴怀恩这边话一说完,李熙心中大定,右手立刻就从刀柄上放下来了,心说瞧吧,来者果然不善,只有傻子才信裴怀恩今晚只是来探他的病。
知道对方是来干什么的,那就好办了,李熙问:“贵妃娘娘,厂公指的是宁贵妃。”
“正是宁贵妃。”裴怀恩便答。
动作间,桌上燃着的小灯摇摇欲坠,在李熙脸上映出斑驳变幻的影。裴怀恩不紧不慢地吹开茶沫,有心要带李熙进恩露殿添麻烦,面不改色地睁眼说瞎话。
“宁贵妃与你的母妃关系亲近,听闻你回京,其实一直都想见你,只是先前因为顾忌着皇上不喜,方才没有传见。”裴怀恩慢声说:“可是眼下好了,眼下你已洗净冤屈,又在锦衣卫有了正经的差事,贵妃娘娘见着你好,也可安心了。”
李熙听了,当即在心里把白眼翻上天。
这个裴怀恩,上下嘴皮子一碰,瞎扯的什么淡,还说什么见他好了,宁贵妃也就安心了,恐怕实际上却是见着他好,宁贵妃就要犯愁到睡不着觉了。
只不过……
在锦衣卫当差这些天,虽然偶尔能进宫,却无论怎么也进不去后宫,若能借此机会进去恩露殿,小探一下宁贵妃的底,那也是好的。
这样想着,李熙便装作感激地说:“有劳贵妃娘娘挂心,厂公说得是,明日我便与你进宫去,只是父皇那边……”
也是赶上有之前的闭门羹摆在那,裴怀恩最近越看齐王和宁贵妃越不顺眼,巴不得李熙点头,不等李熙说完,便出声打断了他。
“皇上那边都好说,还有我在呢。”裴怀恩随意地摆摆手,笑道:“等明儿一早,小殿下只管放心大胆地随我去见娘娘,陪娘娘说会话,小殿下宽心,有我替你们遮掩,这宫里头没人会为难你们。”
李熙欣喜极了,站起来拱手说:“厂公果真是我的贵人,总能帮上我大忙。”
裴怀恩也挺高兴,笑声说:“彼此彼此,只要小殿下别在心里记恨我的莽撞便好,再说我这些天思来想去,也想通了,我想着若真把小殿下自此吓出个好歹来,反倒还是我的罪过。”
话里话外都很和善,仿佛真心认错,叫人听了挑不出错。
李熙见此情景,就知道裴怀恩是有意想把先前那点不愉快翻篇了,连忙打蛇顺杆爬,半是责怪半是恳求地埋怨裴怀恩说:“厂公还说呢,我拿厂公当依靠,厂公往后可不许再这么吓唬我了,我胆儿小,眼窝子也浅,实在见不得什么脏东西。”
几句话,就把裴怀恩哄得浑身舒坦,顺势与他嘻嘻哈哈地插科打诨过去,再也没提什么往南还是往北,仿佛先前那点分歧压根就没发生过。
又过了些时候,待两个人把茶水都喝净了,李熙也终于适应过来,能如从前那般,游刃有余地去和裴怀恩周璇,而不是只要一看到裴怀恩的脸,便想起那间昏暗可怖的地牢。
当然了。
游刃有余归游刃有余,如果裴怀恩这会别再总拿那种奇怪又玩味的眼神上下打量他,就像老猫打量耗子,他一定会觉得更自在。
想找宁贵妃麻烦的坏心眼殊途同归,正事很快就谈完了,裴怀恩思索再三,最终还是决定先起身告辞。
李熙这宅子太破,开玩笑是开玩笑,他睡不惯。
十七在外面听见动静,立刻捧着大氅进屋来接,李熙亦步亦趋地跟在裴怀恩身后送他,见着十七捧在手里的大氅,忽然说:
“厂公,我这里还有你的一件衣裳,你……”
裴怀恩全不当回事,摆摆手说:“又不是什么稀罕玩意,送了就是送了,不必还了,小殿下若喜欢,往后还有更好的送给你穿。”
李熙笑吟吟地点头接受,也不推辞,心安理得的像个化缘和尚一样,到处打秋风,坚决不放过任何一只路过他家门口的雁。
正好玄鹄从外面溜达回来,衣衫单薄,老远和李熙对上眼。
裴怀恩这时已迈出了门,李熙抬头看看玄鹄,又看看还没被裴怀恩穿起来那暖和大氅,下意识舔了舔唇。
这……病不能白生,白给谁不要。
于是李熙说:“厂公,也别往后了,您看今晚这天儿也不冷,您……”
“……”
裴怀恩闻言步子一顿,没回答,只是侧耳听着外头那些越刮越大的风声,歪着脑袋看李熙。
四目相对,李熙看见裴怀恩不敢置信地睁圆了眼,那眼里分明就写着几个大字——……这他妈叫不冷?

大氅到底还是让李熙扒下来了。
既然是来探病的, 总不好真的两手空空。裴怀恩思忖着,横竖不过就是一件衣裳罢了,送人也没什么, 权当安慰李熙前阵子受到的惊吓。
回去的路程有些漫长。
半晌, 待裴怀恩走后, 玄鹄进得屋来, 转身关门, 伸手接过李熙递给他的大氅, 数次欲言又止。
李熙是个鬼灵精, 看出玄鹄的反应不对,就问他:“有话可以直说。”
玄鹄闻言依然犹豫, 悻悻抱着大氅在屋里转过几圈,最后只说:“好衣裳可以攒钱买,小殿下记着, 往后一定离那个姓裴的远些。”
李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弄不懂玄鹄为何忽然对他这样讲。
却听玄鹄紧接着又说:“小殿下年纪轻, 很多事情都不懂,方才我回来时, 看见那姓裴的不紧不慢跟在你身后,眼神有些不对——恐怕就连他自己也没留意到,他以前可不这样。”
李熙说:“……啥?”
玄鹄见状真有点急了, 一把抛下衣裳,郑重地说:“总之……总之离他远些就是了,左右小殿下讨厌他,少他一个不少。”
李熙还是没当回事, 甚至被玄鹄这草木皆兵的模样逗得直笑,浑不在意地摇头。
“玄鹄, 你真是吃错药了,正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我们既然已经决定留下来,又哪能避得开他。”李熙笑声说:“再说……再说谁告诉你我讨厌他啦?实际上,我现在只是嫌他烦,不想让他隔三差五就来找我的麻烦,却并没有很讨厌他这个人——他于我很有用,日后我若有事要他帮,还得主动去寻他呢。”
玄鹄很茫然,说:“这怎么……嫌烦不就是讨厌?怎么我听小殿下话里这意思,颇有几分盼他能‘有事召之即来,无事挥之即去’的味道。”
李熙就只是笑,笑而不语。
嫌烦怎么会是讨厌呢。李熙想:嫌烦,嫌的是每回见到裴怀恩,总要小心翼翼地与他绕着弯子说话,实在很麻烦。
至于裴怀恩这人本身。
说句实在话,裴怀恩对待仇人,手段是阴毒,可李熙和裴怀恩相处得久了,渐渐也看到了对方身上许多与外界传闻不符的地方。
而这些稀奇古怪的不符之处,没有一处是让李熙觉得厌恶的。
甚至于……
不止不厌恶,还很“羡慕”。
并且,若细细的回忆下来,李熙觉得自己其实很喜欢裴怀恩——尤其喜欢裴怀恩身上的味道。
这句话,李熙在此次病愈后,已然悄悄在心里对他自己说过无数遍。
裴怀恩身上的味道很好闻,奢靡又香甜,如穿肠鸩酒,无上珍馐,曾经令他怕,如今却让他爱。
因为这是站在万人之上、再也不必任人宰割的味道,是自由和天空的味道。
身旁不远处,玄鹄见李熙不答,就知道李熙这会肯定是又在心里琢磨些有的没的了,止不住叹声气。
李熙近来时常如此,总是把话说到一半就不说了,玄鹄见得多了,对此早已见怪不怪。
可是该劝还得劝。
思及此,玄鹄斟酌再三,谨慎地在心里组织好用词,沉声说:“可是小殿下,无论你怎么想,以后咱还是得尽量少去接触那个裴怀恩,只因殿下有所不知,听闻那裴怀恩虽为宦臣,却喜玩弄美貌纤弱的年轻男女,尤其爱你这种样子的,平素大伙为了讨好他,妻妾都不知送了他几房。”
顿了顿,忽然一跺脚,一张脸憋得通红。
“小殿下,今天这话算我冒昧,其实我本来也没往那方面想。”玄鹄皱着眉头说:“可我方才进门时,借着那点烛光,见他对你眼神黏糊,笑容暧昧,我……我真觉着你挺危险。”
李熙:“……”
说时迟那时快,李熙原本都已经坐下了,但当玄鹄这边话音一落,李熙滕一下又从椅子里弹起来,说:
“……啥!?”
玄鹄被李熙这么大的反应吓了一跳,还以为李熙是年纪小,骤闻噩耗心中羞耻,一时难以接受,连忙说:“这……唉,这都怪我说话直,怪我说话不中听,但小殿下也犯不上为了这事生气,咱以后不理他、不理也就是了。横竖眼下通敌之事已了,凭你头顶这个李姓,想来,那姓裴的就是再放肆,也不敢真把你怎么样。”
话还没说完,就见李熙开始揣着手跟屋里乱转。
玄鹄没办法,只好也跟在李熙屁股后面转,边转边劝他,说:“小殿下!小殿下别再生气了呀!早知道就不跟小殿下说这些了,瞧这事闹的。”
但李熙脚下不停,不理玄鹄那劝,是在转了好久后才倏地回头,语气古怪地说:“……多稀罕,原来太监也能娶妻?”
因为李熙忽然停下,差点撞在李熙身上的玄鹄:“……”
……且慢,问题是重点在这吗!?重点是在好奇宦官怎么娶妻吗!?
玄鹄只觉得头都大了,暗道这李熙果然太年轻,真是啥也不懂。
只不过,许是李熙此刻的表情实在太疑惑,玄鹄看着看着,又没忍住问:“怎么,小殿下听我说这些,居然一点也不生气?”
李熙被问得咦了声,心说这多稀奇啊,为啥要生气?
可是眼瞧着玄鹄把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李熙抿抿嘴唇,最终还是耐着性子解释说:
“这有什么可生气?我方才没生气,我那是惊讶,因为若非你提,我真的是没有想到,我没想到裴怀恩他竟然会……不过反正我打小就是个没人管的野崽子,舅舅平日忙戍边,再亲也不是我的亲爹亲娘,鲜少约束我,更别说认真教我那些所谓的士人礼仪,皇家体统,再说我还在大沧那边做过俘虏,做了足足两年——你以为大沧那边就没人打过我的主意了?”
话说到这,神色越发怪异了。
“所以……所以我就是挺好奇。”李熙颇唏嘘地轻声喃喃,说:“玄鹄,你说这宦官娶妻,娶的到底是哪门子妻?反正饶是把怎样的如花美眷放在他们那,也是暴殄天物,那——那还不如……”
再顿了顿,眨眼。
“哈哈,鸭子吃肉,真有意思,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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