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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岁(池崖)


偏偏李熙自己也很惭愧,受委屈也不说,只是干忍着,想着等王二出了心里这口气, 大约就能消停。
结果这一等,便等到了半个月后。
半个月后, 承乾帝身体大好,终于想起要给自家的散财童子李恕赐封号,下旨允其按照长澹旧例,设宴开府。
皇子开府是大事,李熙对他这个便宜五哥的印象不错,听闻李恕受封安王,便问自己的顶头上官讨了假,特意登门祝贺。
临近傍晚,日头落下,安王府门前堆满了往来客人们送的礼物。李恕也很高兴李熙能来,不顾旁人眼光,隔着老远便朝他挥手,扬声说:“六弟,快过来这边!”
李熙便快步跑过去,由于实在匆忙,还没来得及卸下腰间的绣春刀,让李恕看得直皱眉,连连摇头说他身上带杀气。
也是赶上来得晚,客人们都离开得差不多了,一片混乱中,李恕一边指使家丁们把礼物往院子里搬,一边伸手推搡李熙,火急火燎地想把他弄进府里。
“六弟来得正好,这会外人都走了,就剩咱们自己人在,说话也方便。”李熙眉眼弯弯地催促,说:“快来,快来,大皇兄和小妹还等着见你,尤其是小妹。”
李熙知道李恕话里的这个小妹是李青芙,只觉有些好笑,不得不使劲扒着大门拒绝说:“别别,门就不进了吧,承蒙五哥不弃,还愿意在大喜的日子送请帖给我,可我近来俗事缠身,本也打算递了礼物就走,没想进门的,再说、再说我这人也不吉利呀。”
李恕不喜欢听,嘴角往下撇,索性一把揪起李熙的后衣领,把他硬往前拖。
“说的什么屁话,你是我唯一的弟弟,与我年纪相仿,又能与我玩到一处去,你进我的门,我高兴还来不及。”李恕板着脸说:“若是换作老三老四那俩化缘僧,我还真不乐意招待。”
李熙哭笑不得又挣扎不过,只得认命跟着李恕往前走,老半天才憋出来一句,“……我先前没听你的劝,和裴怀恩越走越近,还以为你会生我的气,再也不跟我玩了。”
先前冰戏那天,他与裴怀恩是一道回的宫里,大伙儿都看见了。
李恕闻言步子一停,转回身来看李熙,被逗得哈哈笑。
“真奇怪,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你那一看便不是情愿的呀。”李恕很认真地对李熙说:“再者横竖我劝过,已经尽到做兄长的责任,至于你到底要不要听,与我又有什么相干——喏,大皇兄平日就总这么教训我。”
李熙:“……”
说得好有道理,竟让他无法反驳。
如此最好。
毕竟回京这么些天,李恕是唯一一个还愿意主动接近他,拿他当兄亲弟对待的,他也不想和李恕结仇,闹得日后不好相见。
正想着,却听李恕又说:“不过六弟病了这么一回,脸上清减好多,也不知是否错觉,看着总归不比从前和善了。”
李熙就只好笑。
笑着笑着又想起那天,躲在暗处跟踪他的那神秘女子,琢磨着李恕平素生意兴隆,消息活络,便状似无意地提起,说:“因为睡不好,总觉得自己头顶还飘着个人。”
李恕闻言呀了一声,眨眼说:“怎么,那姓裴的欺负你了?”
李熙摇了摇头。
“裴怀恩想要京军和刑部,此次晋王逼宫,刚好给了他借题发挥的机会,让他如愿吃到了肉,把他哄得很高兴,连带着脾气也变好许多。”
李熙一边斟酌,一边小心观察着李恕的反应,最后佯装实在忍不住,神神秘秘地抬手拢唇,低声对李恕说:
“五哥,不瞒你说,比起裴怀恩这头明面上的恶狼,其实……其实我更害怕那些躲在暗处,不知何时便会窜出来,狠狠咬我一口的小鬼。”
李恕深以为然,像是被李熙说到了伤心处,小鸡吃米似的连连点头。
“可说呢,谁都怕这个。”李恕仰面感慨。
李熙把眉皱得更厉害,不待李恕多言,紧接着便又说:“五哥,连你也看出我瘦了,这是因为我最近吃不好睡不着,一睡着就总做噩梦,你不知道——我已经被人盯上了。”
李恕神色一凛,哑然说:“六弟何出此言呐?”
李熙就叹气。
“冰戏那天,我去外面搬救兵,有个女子一路都在暗中跟着我,眼睁睁看着姚元里险些砍下我的手,可是等裴怀恩一来,她便不见了,摆明了就是要亲眼见着我死,却又不是裴怀恩的人。”
放任不救被故意添油加醋成了不怀好意,话说到此处,李熙无端地停顿一瞬,少顷将声音往下压得更低,继续说:“五哥,有人要害我,我真是寝食难安。”
李恕听得入神,半晌才说:“可曾看见那女子的脸?”
李熙便摇头,说:“未曾见到,只知是个没修内劲的女子,脚步声不算轻,否则以我这点三脚猫,若没有这双天生好用的耳朵,恐怕很难听到。”
李恕这才松了口气,抓着李熙的手左看右看,仿佛终于放心了般,唏嘘地说:“罢,罢,六弟平安便好,没看见也无妨,只是方才听六弟说女子,便忽然想到,或许那女子是老四养在外面的相好,跟着你,其实是为监视,而非杀戮,六弟大可不必如此忧心。”
李恕把话说得肯定,言语间涉及到鲜少上朝的寿王,着实让李熙吃了一惊,脸色立刻就有些不对。
李熙说:“四皇兄……四皇兄派人跟着我做什么,我与他并不熟悉,甚至没有与他说过话。”
李恕抬手拍他的肩。
“六弟别当真,我这也是随口瞎猜,毕竟老四生性风流,总有数不清的红粉知己愿意替他卖命。”李恕叹着气说:“老四这个人,看似是老三的跟屁虫,实际心眼多着,早早便对老三有埋怨,一张脸生得俊,说话又好听,惯会使唤那些被情啊爱啊蒙了心的可怜女人——不信你就去外面查,我猜他现在肯定瞒着老三,在外偷摸培养了自己的势力。”
顿了顿,再叹。
“真是……”
“士之耽兮,犹可脱也。”
李熙抿紧唇线,欲言又止。
哈,这可真是……
这下可好了,原来正如当初的晋王与裴怀恩一般,齐王与寿王表面上看起来兄友弟恭,私底下却也没那么简单。
但这可是天大的好事,他势单力孤,如今想扳倒宁贵妃,除了裴怀恩之外,或许还可借寿王的力。
正出神时,就看李恕伸手拽他,说:“六弟,快别发愣了,快随我走。”
顿了顿,两只手又从李熙的衣袖摸到心口,像是忽然想起些什么,连声嚷着,“但是礼物呢,你带来的礼物在哪里?今天王府门一开,便是我李恕躺着赚回头钱的日子了。不信你就看,大皇兄送了我宝马,老三老四送了玉石与字画,就连小妹也送来上好的丝绢,你可不能比他们差太多。”
话里轻巧避开已经被贬为庶人的晋王,连李长乐也没提,一副不乐意跟他们同流合污的做派,却也没有落井下石。
李熙便转头看,果然看到一大堆的珍奇宝物。
尤其是淮王送李恕那马,通体乌黑,皮毛却泛着油色的亮,一眼便知价值千金,看得出是下了大本钱的。
最重要的是——这些礼物都好贵——一个赛一个的贵。
李熙:“……”
思路骤然被打断,入目又是遍地琳琅,李熙咬了咬牙,一手摁在心口回了神,忽然觉得自己那点破东西有些拿不出手。
偏偏李恕还在催。
无法,李熙没再跟着往前走,而是停下脚步,有些为难地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
“其实……其实五哥,我这么穷,哪有什么正经礼物。”李熙摇了摇头,臊眉耷眼地打开布包,轻声说:“但这也是我的一番心意,五哥别嫌它。”
李恕依言垂眼,见着一道板板正正的平安符。
一时间,李恕面上有些懵,甚至都忘了伸手去接。
却听李熙紧接着就说:“五哥,我回京许久,也只认你这么一位兄长。眼下宫里乱,还望你能一直平平安安的,每天都财源广进,别被卷进什么乱七八糟的危险里去,我想……我想父皇赐''安''字给你做封号,大约也是这个意思,盼望你能平平安安的。”
“……”
一时沉寂。
良久,李恕方才伸手去接,自牙缝里嗯了一声,尾音却是拐着弯的往上去。
“……好六弟,这符真漂亮。”这礼物送得怪,最终,李恕也只是微微歪着头,轻巧摸着那符,说:“可是安王安王,父皇心里想的那个安,又哪是平安的安。”

李熙没听清李恕说的是什么, 但李恕已不再往下说了。
至于兄弟几个后来是怎么一块用的饭,细谈也无趣。李熙与淮王、与小公主都不熟悉,大伙彼此端着寒暄几句, 再小碰几杯酒, 方才勉强装出个兄友弟恭的样。
待到月上中天时, 淮王与小公主留宿安王府, 李熙起身告辞。
李恕这时已经醉了, 见李熙要走, 便伸手拦, 一路追着李熙出了门。
“更深露重,六弟何必要走。”
月朗星稀, 树影重重,李恕没骨头似的倚门而立,舌头打着卷, 说:“我这王府虽小,多你一个还住得起。”
李熙闻言就摇头, 拱手说:“多谢五哥好意,在大沧待怕了, 有些睡不惯别人家中的床。”
李恕便拢着袖看他,眼睛笑得弯弯,像只皮毛漂亮的小狐狸。
“你我是兄弟, 我要帮你,接济你,你还有什么可顾虑。”李恕笑声说:“先前便罢了,可是眼下事情了了, 你怎么宁可去锦衣卫当差也不同我玩?我当你是自己人,难道在你眼里, 我比那裴怀恩还更凶神恶煞些?”
李熙无言以对,不知怎么反驳这埋怨。
却听李恕紧接着又说:“六弟啊六弟,有时我真猜不透你,我喜欢你这符,看见你就像看见我自己。说到底,咱俩在父皇那儿都是些可有可无的人,先前我劝你那些话,也不知你究竟听进去了多少。”
李熙紧抿唇线,扶刀沉默下来,良久才说:“听……是都听进去了。”
“可是五哥,这京中云诡波谲,有时不是人要争,而是老天爷在推着人往前。”
顿了顿,李熙唏嘘向前,直直盯住李恕的脸。
李熙说:“五哥,你也说你喜欢这符,那么只要你戴它一天,我便认你是兄弟一天,但我烂命一条,朝不保夕,所做一切不过就是为了求个公平。先前你劝我那些话,我全听进去了,可也正因为全听进去了,方才不愿受你援手,更不愿让你与我搅合在一块。”
再顿了顿,声音骤然压低。
“从今以后,你就守你的金银山,我过我的独木桥,我要与谁同舟共济或是不共戴天,都与你无关,凡我之事,你都不要再过问了。”
李恕就站那静静地看着他,半晌说:“六弟,你生这场病,反倒生出些煞气来了,我直觉你接下来大约要做一些事,但你听我说,外面的虎狼太多,总归比不过家里人。你想求公平,好,我不会再拦着你,可你也听我一句——有朝一日,待你把你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了,便不要再往上看了,好么?否则——否则便休怪我不念旧情了,你知道,我是最怕有麻烦近身的。”
李恕把话说得重,一副若李熙背约,便要与他“割袍断义”,再也不理人的样,李熙听了,咬紧牙关犹豫一瞬,没点头也没摇头。
“五哥,告辞。”
一片沉寂中,李熙最后只是朝李恕拱手,垂首说:“五哥不要再送了,天冷,快回屋吧。另外五哥且听了,五哥记着,我这条贱命不惧虎狼,却怕真心,今夜是我自己要走出这安乐窝,此后不论情势如何,我都不会再把麻烦引来五哥的府门口。”
话音落下,李恕方才不情不愿地摆摆手,放李熙离开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今夜天气晴朗,裴怀恩从宫里出来,指使着几个抬辇的左拐由转,竟鬼使神差行到了李熙的住处去。
自从那日一别,裴怀恩已有阵子没见李熙了,此刻见着那小小的飞檐一角,不知怎么的,竟忽然有些不想走。
玄鹄眼力好,老远看见裴怀恩来,一张脸拉得比长寿面还长,拦在门口不许人进,最后被裴怀恩以房契要挟,免了他三个月的租钱才罢休,独个躲到别处找清净去了。
寻人一问,李熙这会正在安王府喝酒,不知何时才归。
再寻人问,王二最近果然很不老实,没少撺掇自己手底下的人给李熙气受。
裴怀恩觉得有点不高兴,暗骂李熙是锯嘴葫芦,挨了欺负也不说,还得他亲自来寻。
正好玄鹄不在,裴怀恩索性就把李熙住的宅子当自己家逛,一时走过来瞧瞧这个,一时又挪过去摸摸那个,还让十七把李熙平时舍不得泡的上好普洱翻出来,心安理得地给自己煮了壶热茶。
夜深人静,裴怀恩饶有兴致地在李熙宅子里乱转,十七手捧茶盘追在他身后,边追边说:“督主,督主您别转了,六殿下今夜都不一定回。”
裴怀恩不以为然,抬眼看李熙挂在墙上那画,随口说:“那小团子什么时候回,与我又有什么相干?再说这也是我的宅子,我今夜想在这里睡,谁又能赶我。”
十七说不过裴怀恩,不服气地撇嘴。
也是赶巧,李熙恰在这个时候伸手推门,因为瞧见窗纸上隐隐约约映出来那两道人影,谨慎地屏息拔剑。
但这点谨慎很快便没了。
电光火石间,李熙左顾右盼,见着装饰奢侈的步辇就停在院中,没忍住嘴角一抽,悻悻收刀入鞘,心说坏了。
坏了,坏大发了,催命鬼又来了,有道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也不知这催命鬼今夜来,是又想指使他做些什么丧尽天良的缺德事。
偏偏屋里两个人耳朵也尖,听见动静便自觉现身,不顾李熙的满眼复杂,一前一后,施施然地走到了院中。
十七走在前面,见了李熙,就说:“哟,小殿下回来啦,天寒地冻的,听闻小殿下病刚好,怎么穿得这般单薄?”
“……”
李熙没吱声,眼巴巴盯着十七手捧那茶盘,心痛得快滴血。
……这也、这也太不拿自己当外人了,不请自来便罢了,还擅自泡了他这么好的茶,要知道这茶、这茶可是他好不容易才攒下来,打算送礼用的!
正心疼着,裴怀恩也慢吞吞地走过来了,伸手在他眼前晃,像是会读心,笑吟吟地哄着他说:“殿下别小气,不就是一壶茶么,横竖是要送礼的,送我不比送别人管用?”
李熙咬了咬牙,循声抬头。
须臾两个人目光对上,那夜在裴府见到的骨鱼摆尾还历历在目,李熙脊背僵硬,面上却识趣地没露分毫,只低声说:“……厂公怎么来了。”
裴怀恩被问住了,眉头皱起来,虽说就连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来,却不爱听李熙这样问。
“我不能来么。”于是裴怀恩敛起笑,不悦地说:“听闻你病了,就来看看。”
月华笼身,艳色近妖。
李熙垂在袖里的手攥成拳,听了这话,连忙软下态度陪笑作揖,说:“我……我没有这个意思,多谢厂公挂怀了——”
但在心里说的却是:
我信你个鬼,猫哭耗子的狗玩意。
还是那句话,无事不登三宝殿,前车之鉴数不胜数,从裴怀恩嘴里说出来的话,李熙现在连一个字都不信。
偏偏还得小心招待着。
许是因为喝了酒,李熙头疼欲裂,环顾四周都找不到玄鹄,只得认命地亲力亲为,把裴怀恩又恭恭敬敬地请回屋里。
话又说回来,就在两个人说话的这一小会功夫里,李熙这边脑子乱,心思全在寿王与齐王之间的秘密争斗上,裴怀恩那边其实也乱。
托李熙方才问那一句的福,裴怀恩在想自己今夜为什么来。
或许十七说得对。裴怀恩想:他对这小团子,最近似乎关注得有些过了。
毕竟他从前可是不大喜欢男人来着,更别说主动去探望谁。
可是现如今,他不仅主动来探望李熙,并且还是毫无理由的探望。
而比这更要命的是……
裴怀恩不动声色地垂眼,与李熙前后差着半步进了屋,目光落在李熙纤细苍白的后颈,脚底略略一顿。
按理说,他裴怀恩该是个欲望不多的人,就连从前为了贪新鲜,偶尔点头收下旁人送给他的美貌少女或少年,事后再回味,感觉也是不过尔尔。
可这李熙大病一场,身架愈发瘦了,浑身上下露出来的那几块皮肉,也都白得像瓷,仿佛碰一碰就会碎了似的。
尤其是那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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