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怀恩对面,李熙见裴怀恩心情不错,就得寸进尺,直接把自己用过的饭碗和酒杯往裴怀恩这边推,高声说:“厂公也不要干坐着,多少吃一点,没准会很喜欢呢。”
裴怀恩推辞不过,就把酒杯扣下来,皱眉指着那半碗饭,说:“也罢,酒水尚可,快把这东西拿得离我远些,我现在连看它一眼都觉得恶心。”
从前落魄时,就为这口糙米饭,有时甚至是为一口已经馊了的糙米饭,他不知要付出多少代价来。其中滋味,真是连想都不敢想。
李熙:“……”
“……哦,那好吧。”李熙说。
好说歹说劝不动,李熙不知缘由,更猜不到裴怀恩为什么忽然又不高兴,没忍住在心里暗暗骂了声娘,心说这裴怀恩可真是尊难伺候的大佛,长的大约是金胃,不然怎么寻常人家吃的饭菜到了他那,就通通变成难以下咽的猪食?
心里正嘀咕着,房门忽然被推开。
李熙应声抬头,看见平日总守在晋王府门口那个侍卫首领大步跑进来,着急地喊:“督主——”
裴怀恩身子没动,只回头看一眼便冷笑,不耐烦地摆摆手打断他,说:“本督说过多少次,本督不喜欢长了胡子的脸,以后不许再用这张脸了……知道么,十七?”
十七愣住一下,有点好奇地看了眼裴怀恩,又看了眼李熙,最后单膝跪下来。
“督主恕罪,到处寻您都寻不着,因为事情紧急,怕耽误了,故而忘记换下……”
说到一半又看李熙,暗道裴怀恩今天脾气可真好,若换在以前,这鞭子兜头就得抽下来。
众所周知,粗犷,高大,胡须,还有显眼的喉结,这些都是让裴怀恩打心底厌恶的东西。
感慨之后再拱手,十七将脸埋得极低,说:“督主神机妙算,惠妃那边正在想方设法地联系晋……联系李征。”
惠妃……惠妃?
晋王府!
李熙剥桔子的动作一顿,悄悄竖起耳来,听裴怀恩说:“拿来给我。”
十七听令行事,立刻就把已经拆下来的衣领双手献给裴怀恩,紧接着说:“督主,这是昭平公主送给李征的棉衣,我故意在她面前检查过,看她那反应,应当不会有诈。”
裴怀恩便认真看。
细细的一条衣领,里外分两层,需得把它从里往外翻过来,才能看到被特意绣在夹层里的字,很小,也很密,甚至用到了双面绣的技法,针脚做得十分隐晦,看着倒真像很怕被他发现似的。
只是……
裴怀恩若有所思地缓缓抚过那些小字,从开头向李征简单介绍王府外面的形势变化,到结尾叮嘱李征先按兵不动,静观其变——裴怀恩只管挨个摸过去,而后忽然轻声说:“……不会有诈?我看未必吧。”
十七听罢一瞬抬头,又因为想起自己下巴上的络腮胡,再次诚惶诚恐地把头低回去。
十七说:“督主,我不敢隐瞒。”
裴怀恩皮笑肉不笑,盯着十七说:“你是不敢隐瞒我,但……若连那李长乐自己都不知晓她此番送的消息是真是假,你又当如何?”
十七很震惊,这回连仔细藏好他脸上的假胡须也顾不上了,一双眼瞪得像铜铃。
“督主何出此言。”十七说:“我不明白。”
裴怀恩没回答。
惠妃是什么样的性子,在她年少时不许封家报恩便可窥一斑。坦白些讲,如惠妃这样擅长计算的人,如果真想把消息送进晋王府,定可想出千百种方法,又何必要用这种最愚蠢的方法,在明知李长乐张扬跋扈、沉不住气的前提下,还让李长乐去送?
况且眼下各处都看的严,换他是惠妃,必然要等自己有大动作时,才会冒险联络,否则……若费尽心机和手段,单单就只为了送这一句按兵不动进去,可就太不值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想来李长乐娇纵,而那李征虽孔武善战,脾气却急躁,很容易受挑唆。惠妃筹谋深远,多年来一直都在用心摸着承乾帝的喜好,自己做不到,便将膝下儿女一步一步的栽培成这样,未料一朝东窗事发,反倒令她吃了从前投机取巧的亏……
那么这样看来,惠妃在慌乱之下,唯恐李征这颗救命稻草想不开,特意派人为他送去安抚,倒也说得通。
……啧,真是烦得很,不论真假都要提防,且不能就此放松,这意味着他要比从前花费更大的精力——这个该死的惠妃,怕是早就打定了主意,要惹他心烦意乱。
想着想着就跑了神,余光瞥见李熙,心念微动,开口问:“衣领衣领、又是衣领——小殿下怎么看?”
正在专心偷听,完全没想到自己会被提问的李熙:“……”
一时寂寂。
裴怀恩身旁,还在跪着的十七想提醒,却被自家督主出言阻止了。
“无妨。”裴怀恩说:“小殿下不是外人,不用避讳他。”
这下十七把眼睛瞪得更大了,比铜铃还大。
至于那个不用避讳的当事人本身……
李熙喉结滚动,半晌说:“……厂公,我瞎,我看不见。”
“厂公。”顶着裴怀恩眼也不眨的灼灼注视,李熙哭笑不得,捧着桔子埋怨说:“厂公,做人不能这么记仇,我把扳指还给你,你可不能灭我的口。”
裴怀恩哑然失笑,知道李熙是误会了,便大大方方地把手里衣领递过去。
“小殿下想到哪儿去了。”
裴怀恩温温和和哄着他,说:“晋王府之事,本就是我毁约在先,害你报不成仇,于情于理,我都不该再对你隐瞒晋王府那边的消息不是?”
顿了顿,直到李熙真的点头把衣领收下了,才又不紧不慢地接着说:
“这就对了,合作么,小殿下请我吃饭,一只桔子换一条消息,我也不算亏,但这消息究竟是真还是假,就得劳烦小殿下自己分辨了。”
李熙听了,跟着十七一起把眼睛睁大。
又软又滑的缎子就绕在指尖,李熙斟酌再三,说:“……多谢厂公,我明白厂公的心意,也相信厂公,从今以后,直到厂公达成心愿之前,没有厂公的令,我不会再偷偷做任何对晋王府不利的事。”
裴怀恩称心地往后靠。
“那么就这样说定了。”裴怀恩懒懒望着李熙的眼,说:“小殿下性子活泼,我很喜欢,往后如果晋王府那边再出事,我虽不会特意派人去给你送信,但……只要是恰好赶上你跟在我身边,我都不会避讳你。”
裴怀恩话里意思很明显,李熙眼里一亮,一下攥紧手里的衣领。
“明白。”李熙欢喜地说:“以后一定常请厂公吃饭!”
成了!李熙想: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成了!
就像大沧太后的那个侄子喜欢找他品鉴字画一样,看来这裴怀恩也很愿意看见他,很喜欢跟他玩……
消息八成是假的, 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裴怀恩愿意亲近他。
早知这样,他一早就会来献这个殷勤, 又何必对裴怀恩避而不见?
时辰差不多了, 李熙算着玄鹄大约该回来, 便起身告辞, 说:“厂公, 我得回去歇了。”
裴怀恩没起身, 说:“这么早。”
李熙就挠着脑袋很不好意思地笑, 边笑边说:“不早了,不早了, 我没有马,来回走得慢。”
裴怀恩改不了挂在李熙身上的禁令,一时没法反驳, 只好意犹未尽地点头放人。
只是临走前,李熙一只脚已经迈出了门槛, 却又忽然折返,对裴怀恩低声说:“厂公, 你帮我许多,现在又将晋王府的消息与我分享,我实在感激。作为回报, 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裴怀恩屈肘撑在桌沿,满是兴味地朝李熙抬了抬下巴。
于是李熙说:“厂公,晋王一倒, 三皇兄与四皇兄的联盟迟早要破,而你身在……听闻四皇兄最近已在招兵买马, 你要小心啊。”
裴怀恩闻言稍歪过头,说:“小殿下从哪得的消息,按你这意思,难道寿王会与我为敌?”
李熙迟疑着点头,拢唇凑到裴怀恩耳旁,将声音压更低,说:“厂公,你先别管我从哪听的消息,还记得冰戏那天藏在暗处的女子么?人在河边走,小心一些总没错。”
裴怀恩便侧首,定定看了李熙半晌,忽而笑了。
裴怀恩明白,李熙这是在挑拨。
宁贵妃和齐王的势力,需要一个活蹦乱跳的李熙去牵制,但李熙对此一无所知,只当自己真能从那些陈年旧案里查出破绽来。
李熙想扳倒宁贵妃,势必就要牵连裴怀恩,那么在事成之前,绝不能叫裴怀恩真的记恨上他,出手阻拦他的调查。
恰好那女子的身份还没查明,不管李恕所言是真是假,反正天时地利都在这,寿王李锦便是最好的人选,还有什么比栽赃更容易令人动摇?
想法是好的。裴怀恩想:只可惜最想教齐王听话的人是他,引李熙来趟这浑水的是他,打定主意要让李熙什么都查不到的还是他,所以李熙费心与他说这些,其实没什么用。
想归想,却还是配合着皱眉,沉声说:“小殿下提醒的是,李征倒了,寿王那边确实该有动静了。”
李熙小鸡吃米似的点头。
“大皇兄无心争斗,五皇兄出身卑微,我更不必说,如今放眼整个宫里,也就四皇兄还能与三皇兄斗一斗了,所以厂公,如果你发现自己接下来过得不顺心,那大约就是……”
余下半句没说,但话里含义已不言自明,摆明了就是告诉裴怀恩寿王狡猾,叫他日后如果倒霉了,就赶快去找与齐王面和心不和的寿王算账,别牵连无辜。
裴怀恩几乎快忍不住笑了,但他煞有介事地说:“知道了,本督会注意的。”
言罢肩膀往.左.倾,伸手点点李熙的眉心。
裴怀恩说:“但这个不要紧,比起这个,本督认为下次的蒸蟹……”
李熙连忙说:“厂公,那得等休沐。”
裴怀恩有些不满意,皱眉警告他,“一味和气是不成的,小鬼需敲打,以后该是谁的活儿就让谁干,不许再耽误你自己的休息了。”
顿了顿,又拍李熙的脸。
“况且小殿下,本督现在可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方才没出手,但若小殿下自己处理不了这些,换本督代劳,他们可活不成了。”
李熙咬一下牙,低眉顺眼地答应。
玄鹄调查的格外顺利,回来很早,当李熙从春风如意楼回到家里时,玄鹄已在房顶喝酒了。
月上中天时,主仆两个狗狗祟祟地凑在屋里,充分交换意见。
首先是玄鹄这边。
经过打听,玄鹄得知寿王的生母丽嫔,原是宁贵妃的手帕交,曾与宁贵妃一同入宫又先后产子,情意亲密。只是不知怎么的,后来宁贵妃得宠,却没提携丽嫔跟着她封妃。
反观丽嫔那儿,不知是为了攀附,还是为了别的什么,尽管遭遇冷待,却仍一心一意地敬着宁贵妃,甚至时常教导自己的儿子多与齐王亲近,不要心存怨愤。
不过这些都是明面上的说法,实际上,听宫里打扫的人说,丽嫔平日虽待宁贵妃如常,却已连续三年在宁贵妃的生辰宴上称病,坚持闭门不出。
另外还有,早在数年前,在宁贵妃还没有如今的尊荣时,寿王借齐王之手入工部,看似对齐王唯命是从,实则却偷偷把齐王安插在工部的势力全清理掉了,导致后续齐王每每需要用到工部,都绕不开他。
玄鹄说到这,又往嘴里灌了口酒。
“小殿下,知道你想问什么。”玄鹄摇了摇头,说:“你是不是想问我,既然寿王敢这样做,齐王那儿为什么不索性一举收回工部,图个清净?”
李熙被人堵了话,噎住片刻,好奇地点头。
却听玄鹄紧接着又说:“齐王不收工部,不是因为收不回来,而是不划算。”
“把东西送出去简单,想再往回收,就要耗费巨大的精力与代价,还要与寿王撕破脸,实在不值。况且那寿王虽出手谋到了工部,却依然听话,平时齐王让他干什么,他便干什么,甚至还在彻底掌握了工部之后,亲自跑去跟齐王告过罪,口口声声说自己谋的是后路生路,不是富贵路,再加上单单一个工部确实也翻不出什么大风浪,反倒让齐王不好再说他什么了。”
李熙闻言转着脑子,说:“当真一次冲突都没起过么?”
玄鹄对此也是啧啧称奇,闻言非常肯定地摇头。
“没有,一次都没有。”玄鹄说:“就如丽嫔虽然借口不去参加宁贵妃的生辰宴,却总变着花样送宁贵妃贵重礼物一样,寿王虽然得了工部,却仍对齐王马首是瞻,从不曾起冲突。”
话毕再晃酒壶,却发现这壶已是空空如也了。
“……可恨,卖酒这人骗我,又给我缺斤少两的。”玄鹄说。
李熙扭头看了眼玄鹄,默不作声地垂眼,只觉眼前迷雾重重。
不提携是合理防范,筹谋工部是自保,这些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也都情有可原,但……怎么会这样,这与他想象中的暗潮汹涌完全不同,也与李恕之言不符。
原来从母亲到儿子,这两家人说亲密又不亲密,说仇恨又不仇恨,甚至连稍微大点的过节都没有,更别提什么你死我活的争斗。
其实旁的倒没什么,只是……若只是这样,他可真不放心去借寿王府的力了——谁知道寿王会站哪头呢?毕竟如果没有切实的恨意,单纯只说权利算计,鲜少有人能对自己的至亲兄弟下死手。
可是话说回来,难道真得靠他自己毫无头绪的查?那得查到什么时候去?寿王府本该是他计划中至关重要的一环,若是少了寿王府,一切都要变得艰难许多……
正当李熙陷入困境,不知如何是好时,忽听玄鹄问他,说:“对了,小殿下今日进宫,可还顺利么?”
李熙这才如梦初醒,后知后觉地坐直些,暂且把宁贵妃与丽嫔之间的蹊跷抛到一边。
“还好,我这边倒都在预料之中。”李熙皱眉说,“宁贵妃刻薄愚蠢,想要什么都写在脸上,这样的人不可怕,只是……”
玄鹄似有所感,忙问:“只是什么?”
李熙没回答,而是神色莫名地看了玄鹄一眼,反问道:“玄鹄,记着你从前与我说,那裴怀恩与宁贵妃其实是一对……你这消息可靠么?”
玄鹄没想到李熙会忽然问他这个,顿时就愣了,说:“应当可靠吧——大伙儿都这么说,怎么了?”
李熙就摇头。
“没怎么。”李熙边答边皱眉,忆起今日在恩露殿所见,有些不能确定自己的猜测,愁的小脸全皱成一团。
李熙说:“我只是忽然想到,抛开利益分配不谈,只将最近发生的事从前往后捋,我猜宁贵妃先前并不知道姚元里已投奔老二,原本打算用自己的小妹笼络姚家,扶持姚元里这枚废子做掌家,以便逐渐蚕食掉姚家在漠北的戍边大权,但这已经让裴怀恩很不满,更勿论齐王最近入宫频繁。这样看来,裴怀恩如今之所以会坚持扣着姚元里不放,没准除去泄愤之外,还有阻拦两家亲事的用意……玄鹄啊,你说这样各怀鬼胎的两个人,真会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要好吗?”
玄鹄脑子转的慢,听罢还在愣,“……什么?贵妃想要漠北?什么时候的事?但仔细想想也对,若非有所图,谁舍得把家里妹子许给这样一个纨绔?不过说真的,换我是她,我也会选姚元里这个耳根子软的做傀儡,毕竟姚家其他人都不好惹。”
李熙安静地拖着腮,脑子里却已在思考新问题,压根没接玄鹄的茬。
“……是啊,我白天怎么就没想到呢?寿王府的力能不能借,还要再考虑,可那裴怀恩与宁贵妃之间,也绝非什么铜墙铁壁。”
说着倏地抬头,笑出一排阴森森的小白牙,把玄鹄吓得顿时往后仰。
“栽赃嫁祸不是上策,无论是谁下手,若想宁贵妃伏诛,就必须要得到裴怀恩的首肯。换言之……有齐王从中作梗,只不知现如今,那裴怀恩与宁贵妃之间的嫌隙究竟有多大,是否已经大到了……足够令他们对彼此动起杀心。”
话至此顿住,李熙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自顾自说:“李熙啊李熙,你可千万要冷静,报仇是门技术活,具体怎么报要想,拿到证据之后怎么办也要想,你可千万别忘了,皇帝当初是怎么在朝堂上明目张胆偏心老二的。”
“不成,不成,没有嫌隙怎么成,得找个机会试试他们……”
李熙心不在焉地抿唇,眉间隐有厉色。
“玄鹄啊。”李熙缓缓摸着桌沿,说:“退一万步讲,你说……若裴怀恩与那个宁贵妃之间当真是情投意合,坚不可摧,我又该怎么拱这个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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