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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物(指犹凉)


粗略望去,没找到那个人,却看到靠前最外侧的一个人因为门的开合,很警觉地回过头来,是阿江。
顺着阿江的方向,顾西元看到了唐琛,坐在第一排,两边都空着,没有人挨着他坐。
顾西元在阿江的注视下,走了过去,另一边外侧的阿山也看见了他,随即站起了身,台上正在布道的老牧师,顿了下,也向这端望了望,推了推即将滑落的眼镜,继续宣讲每个人都有罪,需要上帝的救赎。
唐琛始终没有回头,端坐在那里,连肩膀都平直如线,彩色的玻璃窗在他白色的西装上撒下的光影,斑斓多姿,就像片片揉碎了的虹。
顾西元沿着中间的甬道慢慢接近这虹,阿山伸出手臂拦住了他,阿江附耳唐琛,唐琛依然稳稳地坐着,只是点了下头。
阿江一个眼神,阿山放开了手臂,显然脾气很大,依旧瞪着顾西元。
顾西元悄然落座,坐在了唐琛身边,一抹淡淡的茉莉清香,唐琛换了香水,面色沉静,全神贯注地望着台上的牧师,丝毫没有理睬身边多出来的这个人,还是那个样子,连一眼都吝啬。
顾西元也不去理会他,一瞥眼,却见唐琛的手里捧着一本打开的《圣经》,一行小字映入眼帘:亚伯拉罕所信的,是那叫死人复活、使无变为有的神,他在主面前作我们世人的父。如经上所记:“我已立你作多国的父。”

第14章 给我一个帮你的理由
风琴掩合了盖子,最后一抹尾音沉甸甸地回响在人去楼空的教堂里,所有的人都离开了,留下了罪的忏悔,带走了上帝的祝福。
唐琛也合上了《圣经》,静静地坐在那里,注视着布道台上一排排晃动的烛火,浓秀的眼眉半垂不垂,低沉的嗓音在空荡的教堂里远比风琴的嗡鸣声更轻颤人心。
“找我什么事?”
顾西元的音带压抑得久了而带出几分沙哑:“前天晓棠的两个同学来看游龙旗,两天了还没有回家,开始以为是去哪儿玩了,但我怀疑他们是在唐人街里失踪了,不知出了什么事,我们都很担心,报了警也没用,我只好来找你,想请你帮忙找找他们。”
说完这些话,顾西元希望唐琛能转过脸来看看自己。
唐琛却依然望着布道台,没有任何的表情:“理由。”
“什么?”
“给我一个帮你的理由。”
顾西元的两眼也望向了那些燃烧的蜡烛,细长的烛台上坠着烛花凝结而成的白色眼泪。
“都说神爱世人,信他的不至灭亡反得永生,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神明的存在,但我相信,在唐人街里,唐琛这个名字在许多人心里就是神一样的存在。”
唐琛没说话,顾西元继续道:“失踪的两个孩子,不是华人,也不是你们唐人街里的人,更没交过什么保护费,他们的父母在焦急地等他们回家,我和晓棠也寝食难安,找他们不需要什么理由,只因他们是两条鲜活的生命。”
唐琛似乎笑了,过轻过快,淡薄如烟,令顾西元有了一种自己很愚蠢的感觉。
“这个世界每天都死人,神是爱所有人,赐我们生也赐我们死,都不是你我能决定的,顾西元,我不是神,你也不是,我们都只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罢了,没有对错,没有必须,但是一定会有一个理由,只是……你的理由并没有打动我,在我这里几乎是不成立的。”
“唐琛,我来找你是因为我信你能找到他们,这是唯一的希望,也是我唯一的选择。”
唐琛终于转过脸来,黑白分明的眼睛静静地注视了顾西元几秒,薄唇微启,带出一抹笑意:“还有吗?”
顾西元不假思索地说:“你的条件,我答应了。”
“什么?”唐琛浓黑的眉毛微微一扬。
“你的新车由我来开。”
唐琛忽然倾身靠近了顾西元:“你说什么?”
茉莉清香钻入了鼻孔,顾西元暗自磨了磨牙:“只要薪水过得去,我可以跟着你干。”
唐琛的笑意加深,瞬间又消失,顾西元的心也随之一沉。
果然,唐琛站起了身,抻了抻西装的袖口,一直等在不远处的阿江和阿山走了过来,阿江递上帽子,唐琛接了,戴在头上,不紧不慢地说:“顾西元,你考虑的时间太长了,我已经不需要什么司机了,下次吧。”
顾西元脸上硬朗的线条瞬间僵了僵,随即又松弛下来:“看来是我来错了,对不起唐先生,打扰了。”
唐琛看了他一眼,从从容容地说:“我没说不帮你这个忙,要想找人,那就跟上来。”
顾西元按捺住想要咬谁一口的冲动,两脚不由自主地跟上了已经走出教堂的唐琛。
唐人街里一家老式的茶餐厅,不大,只有几张桌子,自唐琛进来后,先前的几个主顾很识趣地结账走人了,老板亲自过来招呼,将最里面的一张干净桌子又抹了几把,殷勤备至地问:“唐先生,今天有空过来?”
唐琛倒是很随和:“生意怎么样?”
“那还用说,有您常光顾,错不了。”
老板也不问唐琛,扭脸看向顾西元:“这位先生……您想吃点什么?”
顾西元略一思忖:“我跟唐先生一样就行。”
唐琛轻轻一笑。
“好的,唐先生,您的老三样马上就来,请稍等。”
唐琛的老三样很快摆上了桌,虾饺、菠萝油、蒸牛肚,外送一份当天的时令鲜蔬。
都是双份,顾西元扫了眼墙上的餐单牌,觉得自己重复的有点傻,而且每样只有一点点,就算把唐琛的那份都吃了,也不饱。
“你就吃这么点?”顾西元忍不住问,想起唐琛来家那次,吃的也不算多,但眼前的三小碟,估计连晓棠都不够吃。
唐琛扭脸又对老板说:“再来一碗鲜虾面和肠粉,面要加量。”
“好嘞。”
门口的那张桌子只坐着阿山一人,摆了七八样,边吃边向街上张望着,没多久阿江便回来了,匆匆走到唐琛身边,唐琛正拎着小瓷壶,将蘸料汁缓缓地浇在顾西元的肠粉上,阿江有点意外地瞥了眼顾西元,迟疑着没开口。
唐琛放下了瓷壶:“说。”
“是丁三爷的人,男学生在三号赌档惹了事,估计现在还在那里。”
唐琛点了下头:“先吃点东西吧。”
阿江走回门口的方桌,不禁又回过头向里端看了一眼,只见唐琛又将最后一片蒸牛肚放到了顾西元的面碗里,顾西元却只顾低头秃噜着鲜虾面。
阿山顺着哥哥的目光也转过头来,看了看,不明所以地又转回来问:“你在看什么?”
阿江白了他一眼,低声说:“没什么,吃你的。”
吃过饭,唐琛用餐厅的电话不知往哪里打了个电话,只听了一耳,说了声知道了便挂上了。
依然由阿山开车,阿江坐在副驾上,顾西元与唐琛坐在后排上,车很宽大,两人的中间斗大的缝隙,各自放着一只手,唐琛的手修长骨感却又不失润泽,指甲修剪得干净玉透,中指戴着一枚类似黑金的戒指,上盘一条金色翔龙,不经意间流光暗彩,之前来家做客,不曾见他戴过,许是特意摘了去。
顾西元正看着,那只手忽然动了,戴着戒指的手指向上抬了抬,顾西元收回了视线,正对上唐琛的目光,唐琛淡淡道:“青龙堂徽章,戴上它沉的不止一根手指。”
“其他堂主也都有吗?”
“嗯,不过戒指上的玄武、朱雀、白虎在我这里可不是什么灵兽,郑明远是匹恶狼,杨启年是只老狐狸,而白虎堂的丁义……”唐琛笑了下:“是条毒蛇。”
顾西元不再言语,唐琛又将目光投向了熙来攘往的唐人街。
所谓的三号赌档是来自鸿联社白虎堂自己的编号,唐琛的车停在一间铁栅栏的门口,阿江下车替他开了车门,唐琛缓步迈下的同时,门口的两名壮汉,其中一人迅速打开铁门疾步向内走去,另一名也已赶到近前,恭敬地问:“唐先生,您怎么来了?”
一般的情况下,几个堂主之间很少涉足别人的生意,唐琛大驾光临,让这个小弟多少有点意外和不安。
唐琛看都不看他,边往里走边反问:“我不能来吗?”
小弟连忙堆笑:“哪里的话,唐先生,里边请。”
一条狭长细窄的穿堂,昏暗、杂乱,乍一看就是普通民居,再往里走,又是一道不起眼的小门,门上悬着一盏灯,更加的昏暗,刚才进去的人想是报了信,小门打开的同时,顾西元已经隐隐听到里边的嘈杂,人声沸沸,骰牌哗啦。
走进去,烟雾缭绕,潮水般的声浪铺天盖地,充斥着耳膜,大多都是男人,叫嚣着下注、开牌,人人的脸上都汗腻腻地汪着油,目光痴迷且贪婪,仿佛每一张牌,每一个转动的骰子才是他们全部的生命。
唐琛径直往赌档深处走去,渐渐有人发现了他,声浪犹如传染般地,很快止息,所有人都望着他,不再作声,却又紧紧攥住手里的赌注。
唐琛走到最里边的一扇小门前,回脸扫视了下全场,淡淡地说了句:“继续玩。”
声浪再次澎湃,所有人又都叫嚣起来。
顾西元不禁摸了摸发痒的耳朵。
推开那扇门,身后的声浪又都被关在了门外。
外间没人,里间顷刻走出几人,将唐琛有意无意地拦在了外间。
一人黑绸上衣短打扮,四十来岁,还保持着道上的传统规矩,冲唐琛略抱了下拳,态度还算谦恭:“唐先生,不知今日贵足踏贱地,所为何事?”
唐琛随便捡了张椅子,坐下来,阿江阿山很自然地分站在他身后,顾西元也站在了他的下手,面对着这帮白虎堂的人。
“要两个人。”唐琛的口吻稀松平常,好似来这里只是随便过来看看,却又相当明确,他要的不管是什么,一定在这里,而且,他也一定会带走。

令顾西元没想到的是,几分钟后,他就见到了索拉和祁娜。
黑衣汉子是白虎堂三号赌档的帮主谢宝华,行事为人还算仗义,似乎也没打算跟唐琛玩什么猫腻,在唐琛坐在那把椅子上两人对视了片刻后,谢宝华便叫人把索拉和祁娜从赌档后院拎了出来,两人都绑着手堵着嘴,被人一推,便摔在了唐琛面前,见到顾西元,又都挣扎地呜呜起来,求助地看着他。
顾西元刚要过去扶人,被一旁的阿江轻轻挡了一下,顾西元暂且忍下,打量着这对小情侣,祁娜倒还好,头发有些散乱,身上也算干净,只是索拉鼻青脸肿的,显然是吃了些苦头。
唐琛推开谢宝华手下人递来的热茶,开门见山地说:“谢帮主,提条件吧。”
“没有条件,唐先生。”谢宝华也很痛快。
明白了,没有条件就是不做交易,人带不走。
“今晚的船位空出来,你还可以装别的,这两个船位不管多少钱,我双倍付你。”
谢宝华明显一愣,看来唐琛是有备而来,连这个都打听出来了。
船位?顾西元心里也是一沉。
有一种勾当是专门跑海上的,所谓的船位就是把欠了赌债、犯了事的,特别是年轻男女,一并丢上船,一船按人头算总要有几十个船位,然后运到其他地方去,卖给那些需要他们的人,卖给私人还好些,卖到那些见不得光的地方,为奴为娼,逃不走也死不了,再也别指望回家了。
刚才在茶餐厅唐琛打的那个电话,估计是通知他今晚有船要走,索拉和祁娜暂时被关在赌档里,想必就是在等今晚的这趟船。
“唐琛,你有钱难道我就没有吗?哈哈哈哈哈……”
随着笑声,几个人推门而进,为首一人正是白虎堂的堂主丁义,四五十岁,精壮干练,进门就笑,一脸的和气。
唐琛站起身,叫了声“三爷。”
丁义嗯了一声,话也说的一团和气:“小孩子之间闹点脾气,怎么还劳烦你亲自跑一趟,年轻人总要沉得住气,来,跟我去春香楼喝杯酒,这里就交给他们处理好了。”
唐琛微笑道:“三爷,这两个孩子是淘气了点,惹了白虎堂的弟兄,原本就是他们不对在先,我要不亲自过来解释清楚,也是对不住三爷平时的关照。”
唐琛说着又坐回了原位,丁义也笑着落座在正中的沙发上,主客分明,有人赶紧递烟上茶,谢宝华凑上前,还没开口就被丁义阻止了:“宝华,不用说了,既然人家已经开出了条件,你也就不用再客气,说吧,到底怎么回事?我来帮你裁断裁断,免得落人口实,说咱们白虎堂的人欺负了后辈。”
顾西元的手不由自主地握了握拳,这个丁义比之郑明远的暴戾,带了点阴险之气,脸上挂着笑,嘴里却句句暗讽唐琛就算做了青龙堂的堂主,也不够资格跟他平起平坐,唐琛前脚刚到,他后脚紧随,显然两家堂主都对彼此的行动了若指掌。
谢宝华冲里间喊了一句家乡话,从里边磨磨蹭蹭走出一个男孩子,十四五岁,吊着胳膊缠着绷带,年纪虽小,眼神却很粗野,见了丁义,喊了声三爷,还带着点奶音的委屈,随即就凶巴巴地瞪着窝在地上的索拉,上脚就要踹,被谢宝华一把拦住了。
唐琛轻轻皱了下眉,又不经意地瞥了眼顾西元,顾西元垂眸的样子,就像一尊不语的铜佛,刚中带柔,冷中带热,眼尾还流动着一抹慈悲,他在心疼谁?或许都有,或许都不是,不得而知。
原来索拉和祁娜那日看完游龙旗去别的地方逛,边吃边玩,走到惠芳里一带,被人掏了钱包,索拉拔脚就追,祁娜紧随其后,小偷道路相当的熟悉,但毕竟是个十几岁的孩子,腿脚没有索拉快,七拐八拐地也没甩掉索拉,祁娜眼看跑不动了,喊着索拉不要再追了,索拉不甘心,一路追到了赌坊附近,小偷拐进一条偏僻的死胡同,就被索拉给堵在了里边,索拉要抢回钱包,那孩子十分野蛮,上去狠狠给了索拉胳膊一口,索拉一气之下,抄起路边的一根木棍,照着这孩子的胳膊猛抡过去,孩子瘦骨伶仃的,一棍子下去胳膊就嘎嘣一声,钱包也被索拉捡了回去。
索拉拽着祁娜还没出巷子口,那孩子一声响亮的匪哨,很快就从巷子里又钻出几个人,二话不说围住了索拉两人,抓了人,关进赌坊后院,先是给索拉一顿胖揍,然后锁了人,通知帮主谢宝华,捉到了两条鲜鱼,看如何处理。
偷东西的孩子叫小宝子,是谢宝华的远房侄子,原本想狠狠教训索拉一顿就放人,但见孩子胳膊被打折了,这下可不能够了,一不做二不休,送上船卖远点,为孩子出了这口恶气,之所以没再对索拉祁娜下重手,怕是受了伤死在船上亏了本,于是把人关起来,只等今晚有船就运走。
没想到唐琛来了,里外都门清,这下有点难办了,只等堂主丁义的意思,眼下鸿联社白老大刚死,群龙无首,白虎堂都想拥丁义上位,但是唐琛也不是好惹的,先不说老大跟唐琛一直以来相处的还算客客气气,单说御膳坊一战,又让所有人都对这个手持大刀砍人如切瓜的俊面小生更加忌惮了几分。
在鸿联社眼下这种紧要关头,丁义自然也不愿意明着得罪唐琛,可更得要维护住白虎堂的威严,手下人伤了,得给兄弟们一个交代。
丁义痛快地说:“好,唐琛,今天我就给你这个面子,人你可以带走,但是我的人折了一条胳膊,这笔账得算。”
唐琛也很痛快:“好,三爷说,怎么赔,甭管多少,就当是给这位小兄弟压压惊。”
“我们白虎堂虽然不差你那点钱,但你拿出三倍来,给兄弟填补船上的亏空,至于他嘛……”丁义笑了笑,看向躺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索拉:“他不能就这么全身全尾的离开白虎堂。”说完,一抬下巴,手下人麻利地递过一根短棍,铁的,足有腕粗,丁义接过来,掂了掂,又丢到唐琛面前,桄榔一声响,索拉和祁娜又都惊恐地缩在一起,抖成了一团。
“这事还得按江湖规矩来,我怕我的人下手没个轻重,万一把人打废了,没得叫人说我丁义不仗义,你们青龙堂的人自己看着办,人你可以随时带走。”
“好,一言为定。”唐琛不动声色地吩咐着:“茶。”
一直奉茶的小弟连忙又将茶水递到他手中,唐琛掀开杯盖,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温度刚好,阿江随即走上前,捡起地上的铁棍,望向了索拉,索拉泪流满面,一个劲地摇头乞怜。
一个声音稳稳地响起:“唐先生,让我来吧。”
唐琛手中的茶,微微一荡,抬眸向顾西元看去,没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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