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西元沉默了,虽然家中有母亲有妹妹,但他始终都不太了解女人,更不了解像苏姗妮这样独立、聪明、直率,甚至带着一点西方人特有的傲慢的女性。
百密一疏,他不该轻看这名勇闯游龙旗的女记者。
顾西元也站起了身,坦言道:“对不起苏姗妮小姐,我为我拙劣的谎言向你道歉,如果你还有兴趣的话,不妨坐下来,听听我来找你的真正原因。”
苏姗妮的蓝眼睛又盯了一会,面对男人眼底的一丝真诚,神情略有松动,重新落座顾西元的对面。
“如果你凭直觉看到我身上有使命感,那好,我可以坦白的告诉你,我有,但是和你的方式不同,我还可以再坦白一点,我只想与你合作,但不会告诉你我是谁,如果你能接受,那我们就开始合作,如果不能,那你可以离开,也请你忘了这件事,而且,我也相信苏姗妮小姐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因为我们都在为同一件事而努力。”
“不是努力,是战斗。”苏姗妮轻声更正,湛蓝的眼睛深沉而凝重。
一份薄薄的文档摊在顾西元的眼前。
里边只有几页纸,每一页都附带着一张照片。
第一页便是陈浩林,西藩电视台华人记者,死于高空坠物。
第二页,沈宥春,粤剧大武生,表演银枪刺喉的时候,死在了舞台上。
第三页,苏浪,大欢喜夜总会的歌星,中毒身亡。
第四页,阿谭,唐人街吉利糖果店的一名伙计,是否与鸿联社有关联,不详,尸体是在一家小旅社发现的,死于枪杀。
这四个人职业各不相同,彼此看似毫无瓜葛,死亡时间也不同,沈宥春死于两年前,苏浪和陈浩林是去年,阿谭是在白老大被袭的两个月之前,他们的死因也都不明,但不言而喻,四个人都很年轻俊朗,且都是华人。
“这些……都跟唐琛有什么关系?”顾西元抬头望向苏姗妮,心里沉甸甸的。
苏姗妮指了指陈浩林,眼中蒙上一层伤感:“他曾经是我的搭档,我们共事三年,对他的为人我多少有些了解。”
说到这,苏姗妮停住了,看着顾西元,幽幽地问:“我想,顾先生应该还算是个很开明的人吧?”
“什么意思?”顾西元的心又下沉了几分。
苏姗妮凄凉地一笑:“我很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明知道陈浩林是……不喜欢女人的,还派他去接近唐琛,就是为了能拿到唐琛第一次的采访,大家都知道,鸿联社其他的堂主包括总舵主白老大都会很配合的接受采访,虽然他们更多的时候是美化唐人街,吹嘘鸿联社,掩盖住私下里真实的一面,但是每次的采访还是给外人提供了一次认识唐人街的窗口,而我们的报道也会有自己的主张和宣传导向,在这点上,媒体向来也是不遗余力的。”
顾西元点点头,自己的母亲很少来东藩这边,也都是从这些宣传上得出了一个唐人街混乱、动荡不安的结论,这次索拉祁娜被绑事件,无论西元在电话里怎么安慰她,她依然受惊不小。
苏姗妮扶了下额头,似乎让自己镇定一下好继续讲下去:“唐琛是鸿联社里唯一一个从不接受媒体采访的人,我们也很难接近他,这点令人恼火,也激发出了我的斗志,可是,怎么也没想到事情的结果会是这样的,是我害了陈浩林,听闻唐琛从不近女色,不是因为她太太,而是另有隐情,我认为他很有可能更喜欢……”即便是开放的西方女性,苏姗妮还是艰难地吐出了那两个字:“男人。”
“我让陈浩林想尽一切办法去接近唐琛,如果可能的话……哪怕是他生活方面的隐私也无所谓,不管是什么,对我们来说都是第一手的资讯。”
顾西元瞬间皱起的眉宇,令苏姗妮不禁惭愧地垂下了头,陷入更深的自责中:“我知道,为了得到更好的新闻,有时候我们也是不择手段的,并不比那些私家侦探强多少,在陈浩林这件事上,我承认我很自私,甚至利用了他……结果害得他丢了性命……”
苏姗妮终于说不下去了,掩住半张脸,顾西元看不到她是否哭了,但她悲伤的情绪蔓延过来,占据了图书馆这一隅。
顾西元沉声问道:“那他成功了没有?你又为什么这么肯定他的死跟唐琛有关系?”
苏姗妮终于抬起了头,利落地抹去眼角的湿润,眼里依旧一片蓝汪汪的。
“我想他应该是成功了。”
“什么叫你想?”
“在他多次企图接近唐琛失败后,忽然有一天很兴奋地跟我说,唐琛答应他了,准备接受他的采访,但是只许他一个人来,不能录影录音,只给半小时的时间。”
“后来呢?”顾西元的手心微微出了汗,目不转睛地望着苏姗妮。
“后来一连几天我都没有得到他的消息,他既没有来电视台,也没回公寓,我开始觉得事情不对劲,便派了几个同事分头去找他,我还去了鸿联社的总社和白老大的宅子,但是门外都有人把守,我没能进去。”
“等到我再看见陈浩林的时候,他已经是一具尸体了,在他公寓附近的一条巷子里,被楼上掉下来的一个旧铁皮柜砸死了。”
顾西元沉默了片刻,问:“他随身携带的东西呢?”
苏姗妮从书包里又掏出一个记事本,翻开最后记录的一页:“这是他的采访本,前边的采访都还在,后边的空白页,你看。”
顾西元接过本子,在光滑的空白页中缝处,有被撕去的痕迹,撕去的人应该很小心,连带着撕了后边几页,没有留下书写的印痕,因为撕的多,反而留下了撕痕。
“你再往前翻两页。”苏姗妮提醒着。
顾西元又往前翻了两页,那是一篇关于西区筹建儿童乐园的采访稿,却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有人用笔反复摹写着两个字,因为摹的次数过多,字的线条比较粗重:尤物。
周身轻轻一颤,顾西元的心沉到了谷底。
“我相信陈浩林一定见到了唐琛,虽然不知道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陈浩林失踪的那几天又到底经历了什么,但我坚信,他的死不是意外,一定和唐琛有关。”
顾西元将采访本合上,看向苏姗妮:“没有证据,这一切只是你的凭空猜测。”
苏姗妮冷笑,又将之前的文件向前推了推:“我去警署报案,得到的答复跟你是一样的,所以我决定自己来调查陈浩林的死因,这些都是我一年多以来搜集到的信息,大武生沈宥春的死疑点众多,他的银枪向来都是可以伸缩的,所谓的银枪刺喉只不过是表演的一个噱头,可那天,银枪却是真的,在他死前的头两天,戏班里有人曾经见他被唐琛的人接走了,回来后,大手大脚地花钱不说,人也很得意,说从此唐人街看谁还敢再欺负他这个唱戏的。”
涂着红指甲的手指又点了下苏浪:“这个苏浪更不用说了,有一次喝醉了大放厥词,说唐琛再厉害也不如我厉害,大家都以为他是酒后狂言,可是没多久,苏浪就中毒身亡,警方调查过,查不出下毒的人,因为苏浪每天在夜总会跟他喝酒的人实在太多了,谁还记得这些,就算真有人知道什么,也不会说出来,鸿联社的人向来不跟警方打交道,大欢喜夜总会最大的股东就是白老大。”
“那这个叫阿谭的伙计呢?”顾西元拿起阿谭的照片,四个人里他最年轻,才十九岁,还带着一点孩子气,眉眼清爽,单纯的笑着,就像阳光照耀下一株挂着晨露的青草,死于枪口下,令人倍生哀怜。
“阿谭的资料我是拿的最少的一个,因为他背景很干净,除了在吉利糖果店里做事,找不到任何跟唐琛有交集的地方。”
顾西元的呼吸微微凝滞。
“很多人都知道,唐琛特别爱吃吉利糖果,隔三差五的去店里买,有时候是手下人去买,有时候他会亲自去买,店里的老板吉先生跟我说,唐琛来的时候,都是阿谭亲自伺候着,唐琛向来不多言,但每次见到阿谭都会问他过得好不好,还会说笑几句,弄的阿谭又紧张又兴奋,总是盼着他来,吉老板告诫阿谭专心在店里做事,不要想着去鸿联社,那不是正经的营生。
阿谭死的头一天,一夜未归,吉老板只当孩子心贪玩,没想到第二天就有人报案,阿谭居然被人枪杀在一家小旅社,死的不明不白。
顾先生,虽然我没有什么证据证明这件事跟唐琛有任何关系,但是,凭我女性的直觉,阿谭的死一定和鸿联社有关,而唐琛是摆脱不了嫌疑的。”
似有什么在空气里微微震荡着,顾西元调换了僵硬的坐姿,依然无法令这抹震荡平息下来。
“顾先生,你有没有听过唐人街私下里流传很久的一个传说?”
顾西元不作声地望着神情凝重的苏姗妮,她的声音近在咫尺却又荡得很远。
“一个关于螳螂的传说,据说螳螂都会在洞房花烛后,吃掉自己的新郎……”
临近傍晚的时候,顾西元才赶回了半山腰的那座宅邸。
大门洞开,灯火通明。
唐琛端坐在正对门口的沙发上,微抬下巴,双目半睁,神色不明,好似阴间里的玉面判官,冷冷地望着渐渐走向自己的顾西元,就像看着一只待宰的羔羊。
“顾先生,你回来了?”
忽然冒出来的阿香倒令顾西元一个恍惚,好似回转了人间,偌大的客厅里有了人的气息,就连坐在沙发上的唐琛,在水晶灯下的光辉里也亮暖起来,之前的云翳散了个干净,只是还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嗯,回来了。”顾西元应着,一手背在身后,吊着的手臂向上抬了抬,说给阿香听:“去医院换药,又去唐人街逛了逛。”
阿香笑道:“唐先生等了你一下午,原来你自己跑去医院换药了。”
顾西元怔了下,又笑了:“不用,换个药而已,这么点小事怎么总好麻烦唐先生。”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说的热闹,倒把唐琛丢在一边,可句句又都提到他,也不知这些话到底说给谁听。
等他们“闹腾”完了,唐琛这才淡漠地吩咐阿香:“叫吴妈摆饭。”
阿香应了一声,匆匆走了。
唐琛立起身,将束腰的马甲抻了抻,又拎起茶几上的一个小袋子,冲顾西元一晃:“给你弄了点西洋药,吃的,据说比抹的药好,能消炎消肿,打着石膏换药也不方便,这下山又远,还是别到处乱跑的好。”
顾西元接过药袋说了声多谢费心,见他依然冷着脸子,便将背在身后的手也伸了过去,一小盒吉利糖果,粉红色,都是桃子味的。
唐琛也愣了下,瞅着那盒糖果,又看向顾西元,也不接,也不说话,只把头微偏着,目光却停留在顾西元浅淡的笑意里。
没打招呼出去,又回来晚了,顾西元原本也没个底,见他又这副样子,不知怎地,竟凭空生出几分哄他的心来,于是又笑道:“知道你忙,便喊了张庭威过来带我去医院,买糖果的钱还是跟他借的,所以买的不多,等我领了你的薪水,以后糖果我全包了。”
“嗤,不怕我吃穷了你?”唐琛说着,接过糖果,粉红色映在黑亮的眼中,熠熠闪闪的。
“唐先生只要不拖欠我薪水,自然我也不会拖欠你的糖果。”
唐琛垂了眼帘,掩去了那抹冰冷,缓缓道:“是我的人就要听我的话,今后去哪里要提前说,钱不够跟我要,别跟外人借钱,有什么事也别背着我……”
飞快地抬起眼,一道锐利的光芒,直盯在顾西元的脸上。
顾西元目不斜视地望着他,笑道:“好,今后都听唐先生的。”
冷峻的唇边终于缀了点笑意,两个浅浅的梨涡,也只是瞬间的艳光,顾西元尚自愣神,唐琛已经向餐厅走去。
吴妈按着吩咐,今天煲了猪骨汤,浓白香稠,阿香过来先给唐琛盛了一碗,唐琛又将汤碗放到了顾西元的面前。
唐琛也不急用饭,先把那盒糖果撕开了。
“多年没去了,还是那个吉老板,人倒是老了许多,头发都白了。”顾西元舀着汤,看着唐琛将一块糖丢进嘴里,舌尖轻轻一转,唇上顿时一点湿红。
顾西元也舔了舔唇,一股子咸香味。
唐琛并不多言,含着糖,听着顾西元自顾说着:“怎么搬了家,不过生意倒是更红火了,买这点糖果,还等了等,店里的伙计都忙不过来。”
唐琛的话说得漫不经心:“是我要他搬的,之前的店面在郑明远那边,现在他归青龙堂这边。”
顾西元半开着玩笑:“是怕别人抢了他生意?唐先生吃不到糖了?”
唐琛捏着手中的糖纸,习惯性地将它展平:“没人会抢他的生意,唐人街只有吉利一家糖果店。”
淡淡的话语中,却无端地叫人微微一窒,顾西元迎向唐琛的目光,黑亮的瞳,幽邃如渊,像要把人连皮带骨都深吸了去,顾西元撑在这深渊的边缘,没有移开,也不愿被它吸附。
顾西元端起碗,喝尽了汤,阿香走过来,又为他盛了一碗。
唐琛又从盒里取出一块糖来,修长的手指夹着,递给阿香,阿香接过糖,笑吟吟地说:“谢谢唐先生。”
“去歇着,我们自己吃。”
“好的先生。”
望着阿香离开的背影,顾西元收回了视线,随意问着:“阿香在你这里几年了?”
“五年。”
“那还是个小孩子,父母呢?”
“和我一样,没有父母。”
顾西元沉了目,幽幽地哦了一声。
唐琛的声音冲淡如常:“她被吸大烟的娘舅卖到花楼里,初金之夜便咬了客人的手跳窗跑了,后来被朱雀堂的人抓回去,吊在树上两天,眼见着不能活了,正好那天我在杨启年那里打牌,赢了把大的,出来的时候碰见了,她用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望着我,拼着最后一口气说:神仙救我。我见她可怜,话说的又叫人心里怪高兴的,既然当我是神仙,岂有不救之理,赢了的钱也不要了,杨启年也乐得用这丫头抵了那把牌。”
顾西元听了一时没说话,阿香也是可怜,不禁问道:“那天要是你输了牌,还会救她吗?”
唐琛也静了静,望向顾西元,这人眼底泛出的那抹慈悲着实令人暗自烦恼。
“顾西元,你倒真是菩萨心肠,真该给你盖座庙供起来。”
“我不是什么菩萨,只是就事论事。”
唐琛丢了手中的糖纸,微微冷笑:“像这样的孩子天底下多的是,就算是菩萨,怕是也救不过来,人各有命,她碰上我,那是她的命,碰不上,那也是她的命,就像我,若是没碰上那个垃圾婆,早就冻死在唐人街的垃圾堆里了。”
望着唐琛搭在桌边上那只手,皙白、修长,泛着孤光,顾西元很想握住它。
“她应该是你的养母。”顾西元轻声提醒着,唐琛提及她两次,都唤她垃圾婆。
唐琛的脸被餐桌上方的灯照得通透,细腻的每一根血管都看得清,唇角微微下沉,望着顾西元,目光幽冷:“我在她身边活了十年,也算是我命大,后来我会偷会抢了,才离开她独自去讨生活,那些年不易,却也觉得一个人自在。”
他言至于此,便也不再提了。
“唐琛,你为什么姓唐?谁给你起的名字?”
唐琛的眼里微见回暖,低笑了一声,每当顾西元唤他唐琛而不是唐先生时,他就格外的专注于他。
“我生在唐人街长在唐人街,那里就是我的全部,所以我姓唐,起先从珍宝斋的客人身上摸走过一块玉佩,那上边的字看着怪喜欢的,求街边卖字先生教我认这个字,原来念琛,是珍宝的意思,从此后,我就给自己起了唐琛这个名字。”
“西元,那你又为什么叫西元?”
唐琛也仿着顾西元的口吻回声唤着他。
顾西元也笑了:“我父亲起的,他很喜欢研究历史,说西元是历史纪年的开始,第一个男孩就叫西元吧,希望后边还能再生个弟弟。”
唐琛听了,不禁也失笑,那两个清浅的梨涡顾西元这次看得久了些。
重新捡起被唐琛丢到桌上的糖纸,轻轻摩挲着,发出窸窣的沙沙声,残留着淡淡的桃子香,顾西元的声音好像也从某个遥远的地方拉回到近前。
“小时候父母也常带我去唐人街一带玩,买些吃食,每次都会给我买吉利糖果,我也偏爱这桃子味的,那时候包装也没现在这样好,散装的便宜些,只买一把,两个兜里都揣着,边走边吃,一边吃一边算计着,兜里还剩几块,回家还能再吃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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