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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物(指犹凉)


西人码头人头攒动,庞大的远洋渡轮哞地一声汽笛,仿佛也在提醒着即将远行的人们,快点登船,还有几分钟,这艘船就要启航了。
西元站在船舷一侧的甲板上,木然地望着陆续登船的人们,先生们提箱拿包,女士们提裙撑伞,在细如蛛丝的雨雾中,人们彼此祝福牵挂、拥吻告别,挥舞的手臂就像风中飞扬的秋叶,优雅、缱绻,不忍别离这一季的芳菲。
一个人,独撑一把黑色大伞,伫立在送别的人群中,身姿傲然,眉眼俊冷,醒目在芸芸众生中。
西元的十指蓦地扣紧湿冷的船栏,似被那人一锤钉入了甲板,连血液都凝固住。
唐琛,就那样一动不动的,也同西元一起静止了,相隔的光阴只在不语的眼眸中流转,漆黑明亮的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船上即将离开的人,就像西元昨晚撕掉的那些画像,凝然不动,却又胜过万语千言。
身后的阿江阿山,也没有动,西元以为自己一定逃不掉了,但没有,他们三个都站在那里,目送着他。
西元明白了,唐琛并没有想带他回去,他只是来送别。
船栏上的指节攥得发白,西元哽了哽喉,他想喊他的名字,却又极力克制住不让那两个字从柔软的嘴唇里发出声,伞下的唐琛仿佛又独立成画,除了雨丝,整个码头都被他倔强的身影虚化成雾,那双会说话的美目,看似冰冷无情,却在缥缈的秋雨中化作难解的柔情,然而这柔情真是霸道,将人虏获、悃绑、击碎,彻底融化……
西元浑身上下都被雨水打湿了,心尖微微颤抖,只有眼里是热的,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感伤、凄美的唐琛。
隔空相望的两个人,都被定格在这个灰蒙蒙湿漉漉的世界里,在无声中诀别。
阿山再也忍不住了:“先生,我去把这家伙捉回来。”
阿江瞪了弟弟一眼:“你打得过西元吗?”
“那你去!”
唐琛低沉的语声毅然决然:“不,让他走。”
西元仿佛感应般地,狠狠地抹了把脸,也毅然决然地转身而去,再也不去看岸上的唐琛,背影一晃,消失在那些挥手告别的人中。
轮船发出启航的嗡鸣,缓缓地驶离西人码头,送行的人们也逐渐散去,只剩下唐琛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望着那艘渐行渐远的渡轮。
雨越下越大,阿江轻声劝道:“唐先生,回去吧。”
良久,唐琛喃喃自语:“原来糖也有苦的时候……”
黑色的雨伞终于动了,伞尖旋出几朵雨花,一个身影相隔不远地站在雨里,唐琛下意识地抬起伞,刚刚迈出的脚又收住了,目光定定的,唇角忍不住上扬,又不愿这欢喜全部落入那人的眼中,只好垂了眼帘,望着地上跳动的雨珠,积水如镜面般倒映着那人的影子,清隽俊朗,唐琛唇边的那抹浅笑终究还是扩散开来……

“那唐先生就再多给我涨点薪水。”
唐琛答应的很爽快:“好!”目光盯着西元,嘴里却吩咐着:“阿江,扣顾西元半个月薪水。”
“好的,唐先生。”
西元:……
唐琛一副无辜又无奈的样子:“我现在好忙嘅,你耽误我多少时间知唔知?”
西元又不作声了,是啊,唐琛还没有如愿坐上那个位子,尹将军最后一批洋粟落在他手里,就像一个裹满了蜜汁的马蜂窝,整个唐人街乃至藩市各方都在蠢蠢而动,肯定够他忙的。
西元连行李都来不及放下,便跟着唐琛直奔鸿联社总部,看到天下为公的牌楼时,雨也停了,太阳露出脸,温润地照着。
唐琛忽然道:“西元,你就是我的吉利糖。”
西元的声音小而仓促:“瞎说。”
唐琛笑了笑,眸中凝着光,神情中多了抹肃然。
再回唐人街,西元感觉今天的气氛有些异样,路边摊位不知怎地都没出来做生意,不少商铺虽然开着买卖,但也把平日里摆放在门口招揽生意的货物收入店中,走街串巷的买卖人也不见了,整个唐人街十分的冷清。
然而快到鸿联社总部的时候,光景却刚好相反,道路两旁停了许多车,人也比平时多了好几倍,不仅有各堂口的手下,还有一些打着横幅、举着小旗的平头百姓。
“唐先生来啦。”有人发现唐琛的车,一呼百应,顿时锣鼓齐鸣,人声鼎沸,媒体也蜂拥而上,对着唐琛的车子拼命拍照,那些看似维持秩序的西警,也只是骑着马,晃荡在外围,做做样子。
轿车缓缓而行,唐琛压了压礼帽,遮至眼眉,却透过低垂的帽檐扫量着车外。
“唐琛,唐琛,唐琛——”他们有节奏地呼喊着这个名字,为他摇旗呐喊。
西元看到几张熟悉的面孔,站在最前边鼓动众人喊得最卖力的就是汕岛同乡会会长卖巴浪鱼送大黄鱼的黎叔,站在他身旁的是蛙崽,挥舞着细胳膊,喊的小脸泛光,还有一些女人,她们聚集在一起,身边还有几个小孩子,也打着横幅,上边写着:惜寡怜贫,扶孤助学。
西元知道,这是平时唐琛资助的一些青龙堂弟兄留下的遗孀和孩子们,给她们生活费,供孩子们去国外念书。
“阿山,一会通知青龙堂的弟兄,让那些女人和孩子都回去,不要聚在这里。”唐琛沉声命着。
阿山犹豫着:“她们都是自愿的,怕是赶不走。”
“就说是我说的,谁不走就停了她的生活费。”
“好的。”
西元知道,今天的唐人街也许会发生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不禁看向唐琛,恰逢他也看过来,相视间,唐琛淡淡地一笑:“今天鸿联社开会,很多跟着白老大一起混过的前辈都来了,我却迟到了。”
西元动了动唇,不知说什么好,车子已经稳稳地停在总社的门口,有人上前打开车门,唐琛迈出了车,外边的喊声更是如浪席卷。
众目睽睽下,唐琛扶了扶礼帽,也不理会那些噼啪乱闪的镁光灯,目不斜视地走进了鸿联社总社。
今天的规矩与以往不同,阿江和西元陪同唐琛一起上了二楼,办公室的门大敞遥开,走廊里站满了各家的弟兄,形成两堵人墙,唐琛面无表情地穿过他们的注目,径直走进了里间。
西元也再次踏进鸿联社这间平时难以进入的办公室,长长的椭圆形会议桌,坐满了一帮吞云吐雾的人,大部分上了年纪,却都衣履光鲜,穿金戴银,每个人身后都站着两名保镖。
见了唐琛,没人打招呼,大都冷眼望着他。
西元以为,唐琛会说声抱歉我来晚了的客套话,然而没有,他直接走到屋子的一隅,玻璃窗前的一个空位上,落座,摘下帽子给阿江,然后接过西元递来的雪茄,点燃,吸了一口,这才将目光缓缓地投向所有人,却不说话,仿佛所有人的等待,只是等待,与他无关。
窗户对着整个会议桌,原本是将他丢到最不起眼的位置,却不知怎地,反而有了种得天独厚的优势,唐琛背着光,可以看清屋里的每一个人,而他们,似乎也感觉到了,即便是坐在边缘,当所有的目光望向他时,他无论坐在哪里,都是王。
七八个跟着白老大混过的老字辈,已经颐养天年,虽都不在堂口管事了,但是身份地位还是有的,为首一人曲爷,因为眼大总弩着,白老大送他外号曲大眼,他很自豪,这些老字辈里也属他威望颇高,玄武堂刚成立的时候,他以年纪大了为由,拒绝堂主之位,而推举自己的同乡郑明远做堂主,每年从玄武堂那里分得很高的利润,郑明远待他也亲厚,不同旁人。
郑明远仗着老字辈都在,说话更是有了底气:“唐琛,你来晚了,明知道今天众叔伯都来开会,你还故意最后一个到。”
西元暗暗运了口气,这孙子向来不给唐琛面子,上来就指责,看来今天的局面对唐琛十分的不利。
唐琛夹着烟,虚指了下整个会议桌,不动声色地宣告:“我不是来开会的,我是来听一个结果的。”
举座哗然。
西元没料到,一群男人在一起,也能叽叽嘎嘎像把五百只鸭子赶下河似的吵闹。
丁义毕竟还挂着代理社长的名,起身劝了大家两句稍安勿躁,声波这才逐渐平息,丁义扭脸对唐琛说:“唐琛,你为鸿联社做的事,人人有目共睹,我丁义理应让贤,但是,现在最要紧的是那批货,赶紧拿出来,你也好名正言顺地坐上这个位子。”
丁义的手重重地拍了下自己刚刚做过的椅子,不言而喻,想做总社长,好,用洋粟来换。
“唐琛你是不是有什么更好的想法,说出来大家听听。”杨启年笑笑地,看了眼身边的曲爷,曲爷白了他一眼,杨启年的笑尴尬地收了回去。
“唐琛,你刚离开东南山,尹将军就出了事,这事蹊跷,只怕你身边有鬼哟。”郑明远的话一落,几双眼睛不约而同地看向顾西元。
唐琛弹了弹雪茄上的灰,冷声道:“我被肥龙追杀,他早就被军方的人盯上了,我和我的人要是不鬼,要么被肥龙的人砍死,要么一起死在东南山,要不是我,你们连最后这批货也见不到。”
“唐琛,我也不信你冒着危险去谈生意,会亲手毁了这座金山,个中曲直恐怕只有你自己知道了,我就当这件事是个巧合,但是,既然这只肥羊已经出了山,那就趁着热乎劲大家分了它,等到西人来插手,我们可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说话的正是曲爷,几个老的频频点头,盘算着自家的利润又要翻上几倍,他们议论纷纷,认为平分还算公平,也有人持反对意见,郑明远说,前些日子为了给御膳坊报仇,他玄武堂的弟兄将越南帮赶出了唐人街,这样的功劳总要多分一笔。
丁义居然答应了,也不忘唐琛,青龙堂位居首功,也可以多分一些,他的白虎堂只拿最少的一部分。
此言一出,博得众人一致赞同。
西元微感诧异,丁义这人审时度势,原本就有些抵触洋粟,若不是赌档现在生意不好,也不会起了这份贪心,向来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将来做了总社长,鸿联社的利益都掌控在他手里,那还不是迟早的事。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似乎钱早已落入他们的口袋,恍若唐琛不存在。他们只想他赶紧把货交出来,至于谁当这个总社长,更多的人还是支持丁义,就连郑明远和曲爷也都默认,丁义有种稳操胜券的样子。
杨启年见大势已去,只好陪着笑:“诶呀,我看由丁老弟当鸿联社的家,再合适不过,只要保证每年的利益还能再翻上几翻,我是不会反对的。”
曲爷微微点头,似乎还算满意,郑明远马上道:“好,等拿到洋粟,我们就拥丁老弟正式成为鸿联社的总把头,举行接龙旗的仪式,然后在御膳坊好好摆上几桌庆祝一下。”
郑少祖站在父亲身后,马上响应:“支持丁三爷上位,我们做小辈的绝无二话。”
西元的拳头又握紧了,他们全然不顾曾经答应过唐琛什么,周旋西警,出钱赎人,打压敌对,东南山之行出生入死……这些仿佛都已成为过眼云烟。
在一片嘈杂声中,唐琛站起身,从阿江手里接过帽子,戴上,向门口走去。
郑明远叫道:“唐琛,你干什么?又没说不分给你青龙堂,你还能拿到更多,总要给大家交代一下,那批货现在在哪?”
唐琛站定,微微转身,面无表情地环视了一下所有人:“你们从我这里,什么都别想分到。”
顿时群蝇乱飞,嗡嗡之声不绝于耳。
丁义冷声道:“唐琛,你不要太嚣张,这批货可不是你青龙堂一家出的钱,那是整个鸿联社的钱,你想独吞?”
郑明远更是上前一步挡住唐琛的去路,叫嚣着:“你敢!今天老子索性把话挑明,谁做这把交椅都可以,只有你,不行,老子他妈的就是不服你,你就算把整个唐人街都找来天天聚在门口助威,我也不会选你当社长,除非你把洋粟都拿出来孝敬各位长辈,我还可以考虑考虑,若不然,凭我们三个和这些叔伯兄弟,唐琛,你认为你一个人还可以继续在唐人街里混吗?
别忘了,你现在谁家的女婿都不是,要不是看在你这次去东南山还算有功,就凭你一个垃圾堆里长大的野种,也想做鸿联社的总把头,妄想!”
西元轰地一下气血翻涌,妈的,忍这老东西很久了,现在就想狠狠扇他一个嘴巴,让他闭嘴。
唐琛抬手拦了下西元,西元强忍怒意,只听见自己的后槽牙咯吱咯吱直响。
唐琛的眉峰微微耸动,眼中的寒意以一种缓慢的错觉结成了冰,阴冷迫人,郑明远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退。
这是要撕破脸了,其他人都沉默着,只有丁义出面道:“诶,郑大哥,唐琛怎么说也是鸿联社的人,他还年轻,总要慢慢历练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还提它干嘛,不要伤了彼此的和气。”
西元不知怎地想起了那句话,会咬人的狗不叫。
唐琛冷峻地望着这些人,黑色的深眸闪过一丝厌恶,将目光重新落在郑明远身上,声音很平静:“郑Uncle的话,晚辈铭记于心,想要洋粟,那就自己慢慢找吧。”
唐琛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间房,西元、阿江紧随其后。
“喂,顾西元,别他妈跟错了人!”郑少祖的声音忽然响起,在西元骤然一瞥中,顿时没了声。
唐琛傲然地,再次从一堵堵人墙中穿行而过,无视他们的存在,无视这个地方,甚至无视整个世界。
背后传来郑明远依然不肯罢休的咆哮:“唐琛,别以为你把洋粟藏起来了,我们几个就找不到,那么大一批货,一个人独吞你也不怕撑死!”
西元的心蓦地缩成了一团,他知道,任凭唐琛有移山倒海的本事,可那批货数量可观,无论怎么藏也难不住郑明远、丁义这样的老江湖,青龙堂也不是铁板一块,他们迟早都会找到的。忽然间明白了,唐琛为什么要给自己放五天假,他也不想自己知道那批货藏在了哪里……
这是一种不信任?还是一种保护?西元思绪纷乱,脚步有点跟不上前边的唐琛。
唐琛的车直接开回了半山公馆,一路上都不讲话,沉默的有些可怕,西元从兜里摸出一块吉利糖,剥了,送到他唇边,唐琛看看糖,又看看西元,张开嘴,咬住糖吃了。
回到公馆,阿香按着唐琛的吩咐,又将西元的行李搬回楼上的客房,西元也没再执拗,他只想离唐琛再近一点,唐琛始终沉默着,跟谁都不讲话,连晚饭也没吃,倒叫人惶惶不安。
半夜醒来,西元再也没了睡意,想着白天那些人的嘴脸,更是意难平,掀被下床,沿着幽暗的走廊,来到唐琛的门前,定了定神,轻轻敲了几下,里边没有任何的动静。
许是太轻没听见,唐琛怕是睡的沉了。
西元稍微加大力度,咄咄地又敲了几下,还是没人应门。
以对唐琛的了解,这人向来警觉,不可能一点反应都没有。
西元握住镀金的把手,一拧,门居然没锁,缓缓地开了……

“唐琛?”西元又叫了一声,厚重的窗帘遮住了窗外所有的光。
“再不说话我就开灯了。”西元随手扭开台灯。
唐琛的卧室,空无一人,床上也没有睡过的痕迹,四处看了看,人的确不在屋里,西元扫了眼柜子上的那些抽屉,一时犹豫。
“你在这里干什么?”
突然响起的声音,令西元猛然转过身,只见阿江站在卧室门口,目光深冷,充满质疑。
“睡不着,怕先生不好过,所以过来看看,敲了半天门……”
阿江毫不客气地打断他:“敲门就可以擅自进来吗,顾西元,就算先生待你与众不同,你也不要太随便。”
这话说的,怎么听都觉得扎耳朵,西元忍气道:“唐先生不见了,难道你就一点不着急?”
阿江永远一副棺材板的面孔:“先生的事,有些能管,有些不用管,我只做好先生吩咐的,你最好也一样。”
“我怎么做事你最好也别管。”西元手心有点发痒。
阿江上前几步,活动着指关节:“我还偏就管了。”
心有灵犀啊,早就想揍他一顿了,两人怀着同样的心思,也不再客气,同时出了手,边打边商量着。
阿江:“出去打,免得打坏先生的东西。”
西元:“好。”
走廊里拳影翻飞,脚影戳戳,只求一个唯快不破,却又点到即止。
西元踹了阿江脚踝,踹的实了,阿江一个趔趄,恼了,反手去扯西元的脖领,西元穿着睡衣,不禁扯,撕拉一下,衣服开了怀,两人都有点急眼,便在此时,楼下忽然传来阿山极力压着嗓的一声喊:“哥,先生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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