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屋,几人都问,谁的信?
西元只说是欧洲留学时的同学,请他去那边度秋假,一起叙叙旧。
张庭威眨巴着大眼睛:“谁啊,还这么惦记你,不会是女同学吧?”
西元白了他一眼:“男同学,你不熟的,比我们大两届。”
“原来是学长,唉,跟我好的全回国了,倒没多交几个本地同学,我也好时不时地叙叙旧。”
西元笑道:“跟你好的都是女同学,你哪有时间搭理男同学。”
张庭威急声反驳:“瞎说,我没有。”迅速瞟了眼正望着自己的晓棠。
西元不依不饶:“谁说没有,上学的时候,你除了写作业就是写情书,忙死。”
张庭威红了脸:“真是冤死,我那都是替少祖写的。”
顾夫人忽然问:“庭威啊,我家西元那时候有没有给女孩子写过情书?”
啊——张庭威拉着长音,在几双眼睛投来不同的期待中,点了点头:“没有。”
晓棠皱眉:“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见顾西元颇有恼意,张庭威得意地一笑:“的确没有写过,倒是收到过不少情书。”
桌上几人都笑了,顾夫人甚感欣慰,却也叹气:“唉,怎么现在倒不见一个女孩子上门来,真不知道我未来的儿媳妇会是什么样子?”
“肯定漂亮。”
难得的,张庭威和晓棠异口同声。
两人互瞪一眼,西元也瞪着他们,顾教授和夫人虽笑着,却也留意他们三个不知怎地都红了脸。
吃过饭,张庭威又磨蹭了半天才告辞,西元说送送,两人溜溜达达向路口走着,张庭威问晓棠还要多久才能毕业,西元说还有两年,但是父亲希望她将来也能去欧洲留学,张庭威不禁道:“啊,还要再深造,女孩子念那么多书做什么?将来又不用她出去做事。”
西元瞥着他:“女孩子为什么不能多读书?很多女孩子比男人还有本事,照样可以干出一番自己的事业。”
张庭威笑道:“你啊,还有你家里人,都被西方佬影响了。”
西元淡淡道:“也没什么不好。”
张庭威又说鸿联社今晚在御膳坊为唐琛接风洗尘,整条街都热闹,可惜西元没在,这露脸的时刻,唐琛倒打发他回家了。
西元一笑:“原本我也是不爱热闹的,我倒要感谢他。”
将到路口了,西元沉吟许久,终究还是问了:“庭威,唐先生现在也总是去你爷爷的药铺看病吗?”
张庭威看了他一眼:“应该是吧。”
“什么叫应该?”
“我很少留意家里的生意,爷爷很少提唐琛的事,倒是有两次,碰见过阿江来铺子里拿药,是谁的不清楚,想来应该是唐琛的。”
西元哦了一声,不再问了。
张庭威却笑道:“怎么?跟了几个月,倒处出感情来了?关心他好不好?要不要我帮你在爷爷那里打听打听?”
张庭威原本也是随口玩笑,没想到西元却说:“好,要真能打听出来什么,别和旁人说,悄悄地告诉我。”
张庭威站住了脚,望过来:“西元,你认真的?”
顾西元也望着他,目光平和:“嗯,我认真的。”
“你——”
“就算他不是我老板了,我也希望他好。”
张庭威张了张嘴,饶是脑子再灵光,没挤出一句应景的话来。
送走了张庭威,西元也没直接回家去,估摸着时间,拐了几个巷口,走进街心公园,选了梧桐树下第三张椅子坐下,已经十点多了,除了天上孤单的月和几只在草丛里蹦跶的蚂蚱,公园里冷清的看不到一个人影。
秋风渐起,已显微凉,西元点了支烟,缓缓地吸着,在薄雾般的烟霭中,沉静,也忧郁。
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唐人街比起来,西藩区总是透着安宁、静谧,每条街都沉默着。
一个人的脚步声渐渐接近,西元只瞥了一眼,继续抽着烟,那个人站在第三张椅子旁,等了会,才走过来,坐在椅子的另一端,也点了支烟,默默地抽着。
西元没有同他打招呼,只是从衣服的口袋里,掏出一份叠好的纸,放在长椅的中间,又掏出一个小巧的装置,压在那叠纸上。
“这是我复制的地图,还有信号器。”
“窃听器怎么样了?”
“总社的办公室防守的很严,上次太仓促,我没来得及。”
那人拿起长椅上的东西,将地图放进自己的衣袋里,又掂了掂那个小装置,低声问:“唐琛知道这个信号器吗?”
“应该不知道,他不是很懂雷达系统。”
“嗯,毕竟是个没受过什么教育的穷小子。”
“他相当的聪明,很会自学,后天的努力不容小觑。”
“这么说,你很欣赏他?”那人微微冷笑。
西元将烟丢到地上,踩灭了,轻声道:“上校,你交代的事情我已经做了,是不是不用再回唐人街了?”
被称为上校的人没动,声音透着冷酷:“东南山的事情做得很好,但是任务还没有完成。”
西元苦笑了下:“上校,我不打算再回唐人街了。”
上校沉默了片刻,又道:“顾西元,别忘了我们之前的约定。”
“我很感谢你们出面将我父亲和考察团接回国,但是……我真的不想再回到唐琛身边去了。”
“那批洋粟就要到藩市了,货在哪里,他又会怎么处理,我们必须要搞清楚。”
“唐琛已经知道我在他身边的目的不简单,这次他没有揭穿我,是因为他需要我帮他一起铲除东南山的尹将军,不代表他还信任我,我已经不适合这个任务了,继续留在他身边,只会把事情搞砸,会毁了你们的计划。”
“这个你不必担心,顾西元,你有你的优势,这个我们多少也是了解的,送你去欧洲军事学院学习,你却被开除了,但我们依然没有放弃你,花费了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培养你,不会就这么轻而易举的放弃,你要履行你的承诺,配合我们完成所有的计划。”
“抱歉,杰克上校,我不能。”
“顾西元!”杰克上校站起身来,在长椅旁踱了个来回,又缓声道:“当初你父亲和他的考察团因为非洲S国的内变,被困在当地无法回国,若不是我们出面和临时政府谈判,恐怕你父亲此时此刻还被关在他们的难民营里生死未卜,你是答应过我们的,不能出尔反尔,别忘了,你可是在我们的星光旗下立过誓言的,再说,你也不希望洋粟在藩市泛滥成灾吧?”
西元垂在双膝上的两手,不由自主地握成了拳。
杰克上校冷声道:“你们东方人向来是重承诺的,你不要做令自己蒙羞的事情,唐琛向来诡计多端,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更不会相信我们西人,他能留你在身边,也必定有他的用意,顾西元,做好你应该做的事,别的不用你管,不到最后一刻,我不许你放弃,否则,你和你的全家,可以在藩市安居乐业,也可以被驱逐出境。”
“你在威胁我?”
“不,我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就算离开藩市,或者离开你们这个星光旗下的国家,我也能让我的家人过上想过的日子。”
“顾西元,你最好不要跟我们打这个赌,因为你一定会输,你自己输了不要紧,不要连累你的家人。”
彼此的目光冷然对视,西元微动双唇,沉声道:“也许选择我去执行这个任务,是你们最大的失误。”
西元转身离去,路灯将他远去的身影拉出一条伶仃的细线。
杰克上校傲然地望着,片刻后,轻声命道:“出来吧。”
一个人缓缓走出树荫:“长官。”语声略显迟疑:“西元很固执的,也很重情意,恐怕这次真的会拒绝。”
杰克上校面无表情:“不,他不会的。”继而又命道:“你继续留在顾西元的身边,配合他完成今后的任务,记住,不要暴露自己。”
“是,长官。”
第45章 别亦难
跑了三天,去欧洲的船票才买到,西元匆忙收拾行李,顾夫人有点舍不得,怎么刚回家就又要走呢?马上要过中秋了……
顾教授安慰着太太,小鹰翅膀硬了,总要高飞的,再说只是旅行,还要回来的。
西元掐算着日子,这趟渡轮开船还要再等一天,心乱如麻,只盼着一觉醒来人就已经到了欧洲,省去诸多的烦恼。
苏姗妮悄悄打过一次电话,想从西元这里打听关于唐琛这次出海的事情,传闻他去了东南山,是不是跟洋粟有关?
西元说,他已经决定离开鸿联社,相关调查还会有人继续跟踪的。
苏姗妮听到后沉默了好久,才说:“顾先生,你太令我失望了,当初是你先来找我的。”
西元沉声道:“对不起苏姗妮小姐,我能做的就这么多了,为了你的安全,以后还请慎重报道有关鸿联社和唐琛的事情。”
“唐琛现在还不是鸿联社的社长,你就怕了他顾先生?”苏姗妮语含讥讽。
西元吸了口气:“随你怎么定义我都好,我只是希望你能保护好自己,不要做无谓的牺牲。”
“我不怕。”苏姗妮果断地挂了电话。
西元也缓缓地挂上了电话,自接风洗尘后,已经过去了四天,然而还没有传来任何关于唐琛继任鸿联社总社长的消息。
顾教授每天都翻阅报纸,西元极力躲着,不光是报纸还有所有媒体,晚饭的时候,偏顾夫人开了电视,西人电视台的记者苏姗妮举着话筒正在报道。
“据我军方报道……”
西元走过去,关了电视。
其他人均感惊讶,晓棠更是讨厌:“我要看。”一扭脸又将电视打开了。
西元起身又要去关,被顾教授拦住:“诶,做什么,这个时间都是重要新闻,不要关嘛。”
西元勉强坐回饭桌,苏姗妮纯正的西语无法阻挡地灌入耳中。
大致内容如下,我军经过多方的努力,一举歼灭长期盘踞在东南山一带的匪患,进行空陆两方面夹击,摧毁了他们的武装力量和大面积洋粟,击毙匪首尹某某和其余武装分子,并成功解救了长期被困在那里的妇女和儿童……”
具体相关报道接踵而来,西人媒体不遗余力。
顾夫人一边给儿子夹麻婆豆腐,一边说大快人心。
顾教授也说,真是比拔了个虫牙还痛快。
晓棠却问:“那些女人是被卖过去的,小孩子也是吗?”
顾夫人催她快吃饭,不要问了。
顾教授叹了口气也不说话了。
晓棠看向西元:“哥,那些孩子是不是……”
西元忽然烦躁:“一天到晚就属你话多,吃个饭都吵得人不安宁。”
放下筷子,西元起身回阁楼,餐桌三人皆怔然,目光随着他,晓棠才想起反击:“嫌我吵?那就还回你的唐人街去。”
蹬蹬蹬,已经爬上阁楼的西元又冲了下来:“顾晓棠,你再敢多句嘴试试。”
西元一向温和,晓棠从未见他立眼发狠的样子,顿时没了声,却又不服气,回瞪着哥哥,眼圈刷地红了。
顾教授到底还是偏疼女儿多一些:“你们俩怎么回事,吃饭还能吵起来,西元,怎么可以凶妹妹,她又没说什么。”
顾夫人也道:“诶呀,明天就要上船了,大家好好吃顿饭,晓棠不要和哥哥闹了……”
西元又转身蹬着楼板上去了。
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月,不禁也有些懊悔,这是父亲回家后的第一个中秋,可自己却迫不及待地要离开这个家,母亲总是欲言又止的样子,也叫人心里亏欠。
一声沉沉地叹息,也许孩子在父母面前总是任性的,这次,就让他逃一次吧。
翻出藏在铺下的画册,西元的目光停在那张揣摩了无数遍的脸上,久久地,凝视着,直望的两眼发酸,泛出一些湿润来。
唐琛,唐琛——
心底呼唤着这个名字,在一起是折磨,分开了……
西元捂住胸口,忽然蜷成了一团,眼泪还是涌了出来,打落在手中的画册上,润湿了唐琛的脸,原来,可以这么的痛。
这样的痛,从未感受过,当自己倾慕的西人教官那样叫嚣着校方开除他这个东方人时,西元的心里只是一空,空到所有的感觉都消失了,不痛,也不痒,出奇的平静,甚至还觉得有点可笑。
可是唐琛为什么像一把无形的匕首,一点一点在剜他的心?
“顾西元,门外有人找。”
是晓棠的声音,连哥哥也不叫了,想是还在生气。
抹了把泪痕,西元将画册胡乱塞进被里,匆忙爬出阁楼。
院门半开着,顾教授夫妻站在廊前,晓棠站在门口,客人并没有进来。
门外停着唐琛的车,阿江坐在驾驶座上,西元的脚步停在院门旁。
阿江隔着落下的车窗,说道:“上车,先生叫我来接你。”
西元回头望了眼父母,转而又问阿江:“什么事,这么急?”
“不知道,先生只是吩咐我来接你,他在半山公馆。”
“你回去吧,跟他……跟唐先生说,我不回去。”
阿江瞅了会顾西元,嗤地笑了下:“回不回去见了面你自己跟先生说,上车。”
西元冷了声:“都说了,我不回去。”
阿江蹙眉:“我说你几天不见哪根筋搭错了,你再不上车,别怪我不客气了。”
院里的顾教授听着语气不对,向这边走来:“西元,是你的同事吗?怎么不请他进来喝杯茶?”
西元迅速关上院门落了锁,阿江刚打开半个车门人还没下来,就被拒之门外了,只得提高了嗓门:“顾西元,你给我出来,你这样,我回去没法交差。”
西元隔着院门,也高声回应着:“那是你的事,晚安。”
不一刻,外边砰地一声撞上车门,油门轰响,唐琛的车气哼哼地开走了。
晓棠打开一道门缝,探头看了看,回头冲还站在院里的父亲和哥哥悄声说:“他走啦。”
顾教授沉吟着问:“我说你是不是偷了老板什么重要的东西?干嘛这么晚了还派人捉你回去?”
西元扯了下嘴角:“承蒙夸奖,这么看得起我,我只是想辞职,老板可能……不太乐意吧。”
“辞职?”顾夫人十分诧异,也走过来:“为什么?唐先生上次打电话还夸你做事稳妥,你们不是刚办完事回来吗,是不是你哪里得罪了他?还是出了什么事?”
西元忙道:“没有,老板人很好,我也没有做错事,是我自己嫌辛苦,不想干了,想去欧洲多待些日子,回来再找其他事做。”
顾教授搂过太太安抚着:“是真的,他之前同我商量过的。”
“哦——”顾夫人舒缓许多,又未免遗憾:“唐先生那人斯斯文文,怎么看都不像苛待人的,何况薪水给的那么高,西元啊,男孩子做事要有个长性。”
“对对,你说的都对。”顾教授拉着她回屋去,又冲西元挤了下眼,西元笑了,晓棠却轻哼:“都糊弄妈妈。”
西元见她还唬着脸,不禁笑问:“还在生我气?”
“不敢。”晓棠大步往屋里走。
西元一把拉住她:“别生气了,是哥哥错了,给你道个歉。”
“我不要道歉。”
“那要什么?”
“欧洲的礼物。”
“好,我的大小姐,就依你。”
“哥——”晓棠忽然放低了音量,向屋里瞄了瞄,才问:“你为什么不跟唐继续做了?他惹你不高兴了?”
西元知道许多事瞒不过她,却也不愿多说,只好敷衍着:“没什么,是我惹他不高兴了。”
“我看不像,明明是你想甩开他。”
西元又起了烦躁,这个妹妹实在是人小鬼大。
“一天到晚的瞎猜,回屋睡你的觉去。”西元低头往屋里走,晓棠在背后追着问:“你们……分手了?”
“嘶——”西元又瞪起眼来:“再胡说八道什么礼物都没了。”
晓棠忙闭了嘴,眼睛却骨碌乱转。
西元不胜烦恼,蹭蹭几步上了楼,将自己狠狠丢回床上,刚蒙上被子,腰间就被什么咯了一下,摸出来一看,是画册,唐琛居然还在凝视着他,冷眉寒目,不可一世,看得人火大,西元扯下画像,刷刷几下撕成了碎片,连同画册一并丢回床下。
唐琛,就当我们从来不知道彼此,也从来没见过,这一夜,注定无眠。
天刚亮,西元写了封简短的信,大致说自己还要找两个同学结伴而行,都无需家人相送,希望父母照顾好自己,妹妹也要乖一点,等他回来的礼物。
西元将信放在餐桌上,便静悄悄地离了家。
天空飘着濛濛细雨,也懒得再回去拿伞,很久没有漫步在雨中了,在这样一个初秋的带着温凉之意的早晨,自由可贵却充满了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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