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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官不如食软饭(十昼春)


正要解释,就听见自己一直最最信任的东家毫不留情地附和了沈靖云的话:“中都城太大,清泽人生地不熟,我们两个总是要适应些时日的。”
虽然很委婉吧。
“江太傅此言差矣。”沈瑞遥遥指了指清泽道:“若是他不熟悉,便应当买两个熟悉的仆役回来差使,太傅而今自己出来立府,中归是要有趁手的仆役才好更省心力。”
清泽顿时瞪大了眼睛,虽然从前东家院子中也有不少仆役,但都是不近身的,最得心的还是他。可而今到了中都才多久,就有人要撺掇着换人了!
江寻鹤适时地垂下眼,手指搓碾着衣襟,将那一处的衣料搓出些细小的褶皱,显得更为窘迫,最后只能无奈地应承道:“下个月开了俸禄……”
“说起来,我院子里最近倒是拥挤。”沈瑞忽然打断了他,“左右卖身契已经签了,府中月月都要开出好些银子去,叫他们白白赚了岂不是浪费,刚好调到太傅这里来先凑合着。”
清泽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转圜着,他知晓沈靖云这句话一定是在诓人的,因为他那院子大得下人,若说是拥堵,那估计得把御林军都塞进去才好。
江寻鹤顺从道:“劳烦阿瑞费心替我周全。”
沈瑞满意地弯了弯眼睛,忽而又好似替他想了个什么周全般:“只是虽然例俸是由我这来开,可吃穿用度上难免要耗费银钱了,只怕车马是买不得了。”
俩人之间不过是知晓了谜底,互相周全着将戏唱完,沈瑞那点盘算也堪称司马昭之心了。
他说到一半,没人拆穿他,倒是他自己先禁不住笑起来。
“倒也不是没有两全的法子,近些时日陛下命我进宫跟着殿下一并练练武艺,怕我哪日不顺当再死了。也是天天这个时辰进宫,太傅若是不嫌弃,不若坐着我的车马进宫吧。”
驾车的马刨了刨前蹄,仿佛也觉出了他这话中的百般忽悠似的。
只有江寻鹤一个人甘愿掉进陷阱之中——“如此,便多谢阿瑞了。”

马车上的小铜炉里燃着熏香, 生出的烟雾将周遭都晕染出些虚色来。
沈瑞挑着面前的书页半搭着眼去瞧,显然是没用什么真的心思,直到话本子一连被他翻动了几页, 才好似忽然想起来般开口问道:“太傅昨日新搬回了府中,睡得可还安稳?”
若是换做旁人,大约真是含着点关切在的, 可偏偏这话是从沈瑞口中说出的, 便跟裹着锋刃似的药挨着人的脖颈唬人。
江寻鹤将桌子上他摆成残局的棋子一颗颗收进棋盒中,清脆的碰撞声让沈瑞勉强将心中那点难名的烦躁押解下去。
“不过是陛下因着我在中都实在没个依仗, 才赐予的门户罢了,自然是不如阿瑞的院子处处精致巧思。”
他这话算大不敬,若是叫那些言官听见了, 能一天一本折子, 参到他死。
但他仿佛笃定了这话在沈瑞面前说过了, 便再传不到第三个人耳朵里似的, 又或者说,他明知这是够将他贬进污泥之中的狂悖之言, 但因着沈瑞想听,便也说了。
沈瑞掀着书页的手指一顿,随后将那一页缠绵悱恻的肉麻话都翻了过去。
不过三两句话的功夫,却叫他忽而发觉, 其实手中握着的“罪证”已经不知凡几,倘若他想让这漂亮鬼身死中都大约已经是载简单不过的事情了。
他与江寻鹤之间, 砧板与鱼肉之间的身份早就已经彻底调换, 只是谁都不曾刻意将这件事情提起来, 甚至就像是被子的一个边角,在越过纱幔垂出来的时候, 路过的两个人都往里掖了掖。
他握了握手指,指甲陷入掌心的皮肉中惊起一点细微的刺痛感,他开始没个由头地猜想派人夜半一把火将太傅府烧个精光的可能性。
可倘若真的做了,这中都之内大约也并不会有人比着他更有嫌疑,想装作不知情是没可能了,就是不知道先一步负荆请罪能不能活。
方才还嫌那话本子上写着的腻歪,这会儿却一个个想法比着那本子上编撰的不知要荒唐多少。
最后只能干巴巴地“哦”了一声,多不在意似的。
太傅府离着宫中并不算远,马车停在那些朝官之中时还引起了点惊动,还当不过是半日的功夫,沈瑞这毒瘤便已经入侵到朝堂之中了。
个个都琢磨着自己日后上朝,若是说话不中听,没能顺着这小霸王的意思,会不会被他拿着笏板当众抽脸。
直到江寻鹤掀开帘子从车上走下来的时候,才算是松懈下来一口气,但也叫他们暗中揣测这两个人之间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
难不成先前中都内流传着的那些传言竟然是真的不成?
可下一刻,便瞧见窗子处的帘子被掀开一个边角,他们忌惮着的沈靖云略露出了半张脸,目光在他们之中打量了一圈后在江寻鹤身上顿了顿,轻嗤一声后便松开手指,由着帘子重新垂落下来。
众人顿时安定了下来,这哪里是来给人撑腰的,分明是瞧见昨日江太傅立府心中不畅快,一大早便将人逮住折腾。
这还只是他们瞧见的那一部分,那藏在马车中的、众人瞧不见的地方,指不定要有多残暴。
车厢之内,沈瑞将身子重新倚靠在车壁上,目光落在桌案上的那一方素帕之上,片刻后抬起手有些粗暴地揉了揉泛红的耳尖。
忧心他离了人夜里难以安眠,所以特意将自己贴身的帕子留下来的这种究竟是什么人才能想出来的把戏。
春珰在外面一直没听到声息便轻声问道:“公子,走吗?”
沈瑞看着那帕子,即便离着这样远,却好像也能闻到上面所藏着的那股子江寻鹤的味道。
片刻后有些自暴自弃地将帕子往怀中胡乱一揣,抬声道:“走。”
他同这些朝官们不同,他须得从另一侧宫门进到东宫去。
不知道萧明锦是哪次考校的时候落下了把柄,叫明帝盯着他的武学使劲,原本是等到文武大臣下了朝才起床准备读书,现下却要早早起来练武。
偏若是他一个也就罢了,没由得牵连上了“大病初愈”的沈瑞,明帝连“怕他了无生息地嘎了”这种借口都说得出口,硬生生将他重新拉回宫中一并苦学。
还真当他这几个月跟在江寻鹤身边是在学什么正经东西呢。
春和带着十几个侍卫守在宫门口,瞧见沈瑞的马车时,脸上的褶子都堆在了一起,笑眯眯地迎了上去道:“沈公子可算是来了。”
沈瑞看了看他身后整装待发的侍卫,嗤笑了一声道:“公公这是来逮我下狱的?”
“哟,沈公子说得是哪里的话,陛下这是担忧公子一时路上再遇见什么为难的事,若是迟迟不来,奴才也好有法子去寻一寻不是?”
嘴上说得倒是好听,实质上就是倘若沈瑞今天没来,这些人便要同先前一样堵在沈府外面。
亦或者因为领了皇命儿更加放肆地站在他床头等他起来。
沈瑞扯了扯唇角,皮笑肉不笑道:“公公还真是忠心。”
春和面上仿佛受到了多大的恩赐般,笑得见牙不见眼了却很还要不断推辞着:“这是奴婢的分内之事。”
常在宫中的人最是知道什么叫做见好就收,春和在推辞了两句之后,立刻便将身子让开了,露出身后的步撵道:“陛下已经吩咐了,沈公子身子虚弱,日后攻宫中行走便乘坐此轿撵便是。”
沈瑞瞧了两眼合手道:“谢陛下恩典。”
外姓臣子家的混账儿子在宫中行走乘坐轿撵,一时倒是不知道是应当说沈家只手遮天,还是要说明帝当真是将忍辱负重四个字运用到了极致。
等侍卫抬着步撵将“弱不禁风”的沈瑞送到东宫的时候,萧明锦已经扎完马步开始练剑了。
明明他也是来学武的,却身子一歪倚在院门口的桃树上,看热闹似的。
瞧见了萧明锦哪下舞得好,还要拍拍手以示肯定。
萧明锦早就在瞧见他的时候心中就不安定了,再听见他的鼓掌声,恨不得把魂儿都飞出去扒在他身上。
教习武功的是今年的武状元,年纪小不经事,见状一张脸都憋红了,想要严厉又顾忌着面前两个都跟祖宗般招惹不得,可由着萧明锦下去,只怕先前半个月学会的招式三两下就走样了。
好在沈瑞也不是执意要与他为难,毕竟一道圣旨将他从此远离赖床的人现下正在龙椅上坐着,与这武状元总归是没什么太大干系。
剩下的时间他再没出声,萧明锦也终于将一套招式耍完,随后将手中的箭一抛便扑向了沈瑞,心中却又顾忌着先前他那副命不久矣的样子,于是在离着三两步的时候勉强停了下来,关切道:“表哥现下可是大好了?”
沈瑞的目光从他身上挪到瞪着一双铜铃眼的武状元身上又再次挪回来,随后意有所指道:“虽病症暂时是不大要紧了,可总归是身子虚弱些,郎中说是受不得累。”
萧明锦长长地“哦——”了一声,一边“哦”一边还不忘转头去看那武状元,帮着面前的大骗子诓人。
武状元臊着脸,闷声闷气道:“陛下已经吩咐了,君子六艺沈公子总得会点,所以公子来是特学学射术的。”
沈瑞倒是没料到明帝还能有这样的好良心,下意识微挑了挑眉,很快又轻笑道:“让状元见笑了,多有劳烦。”
武状元想到自己出门前自家老爹耳提面命的样子,心中暗道:谁敢见笑?只怕今日笑了,从明日起便再也笑不出来了。
其实他也不知道沈瑞究竟做了什么骇人听闻的事情,但无论是谁提起都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次数一多,他自己也害怕得不行。
单纯的脑子里只怕从来都没想过,那些人不肯说是因为其实也实在找不到什么能把人唬住的事情,沈瑞这人坏水做的并不算多,大的就更没有了,就是单纯的人比较混账。
沈瑞明确了自己的任务后偷懒思路就很明确了,他光是挑弓,便选了小半个时辰,就是连最重的那个,他也同哪吒似的手脚并用地扯了扯,最后在武状元充满希冀的目光中挑选了最轻的那个。
武状元瞧见自己六岁时便可拉动的弓时,险些一口气没上来,沈瑞倒多好学似的,晚了挽袖子兴致盎然道:“请吧。”
大约是为了能够找回些脸面,武状元不惜掏出了激将法:“这张弓着实是太轻了些,便是殿下这般年纪也早早就不用了,公子不若换一张?”
谁知萧明锦却瞪大了一双眼睛,认真道:“表哥这般病弱,而今不过是且练着身子,这重量已然足矣,先生还是莫要强人所难才好。”
武状元有些无措地看向沈瑞,后者觉察到了他的目光顿时便抬起手扶着额边,虚弱地合了合眼,便是连着身形也晃了晃。
可武状元却并没有应声,沈瑞方要睁开眼,袖子便被轻轻扯了下,萧明锦冒着生命危险用气声提醒道:“父皇来了。”

第137章
沈瑞半掀开眼睛, 最先瞧见的竟然是裹在江寻鹤身上的绯红官袍,同马车上没什么太大的分辨,甚至现下还能想起来上面沾染的熏香是什么味道。
直到明帝故意清了清嗓子, 他才将目光转向旁边的明黄色人影上。明帝也是有闲心,瞧见他并没有将眼睛完全睁开,便歪过头将目光压低了些, 一副硬要和他对上的模样。
眼瞧着已经是躲不掉了, 沈瑞无奈地睁开眼请安道:“陛下万安。”
“嗯,起来吧。”明帝这下算满意了, 他自顾自地解释道:“今日朝中无事,倒是想起你要来学武,所以朕便带着太傅一并来看看, 练得如何啊?”
他后半句话是看向那武状元问的, 挺魁梧的一个汉子看起来却是十分局促, 也不知是明帝的问话实在是难答, 还是难见圣驾,心中惶恐。
春和侍立在明帝身侧, 见状小声提醒了一句:“将军,陛下问话。”
沈瑞侧目瞧了一眼,略揣度了下后者的官职,但心中实在是没什么印象, 就连武状元也不过是萧明锦寄信过来的时候说得。
他瞧了两眼后,多大度似的道:“将军只管实话实说便是。”
武状元心中暗自叫苦, 着中都内谁人不知道沈靖云最是个会记仇又爱折腾人的, 若是叫他今日给下了面子, 少不得还要后面怎么使绊子呢。
但他今日倒的确是冤枉沈瑞了,沈瑞现下巴不得他说自己弱不禁风, 一搭弓身子骨就要散,好就此便将这学武的事情打发下去。
好在武状元短暂纠结过后得出的结论是,沈瑞不能现下就将他抹了脖子,但若是欺君,明帝能将他全家都抹了脖子。
于是瓮声瓮气道:“沈公子身子柔弱,眼下所能用的弓太轻,还需要好好练练,想来日后会更好些的。”
他话一出,明帝便看向了沈瑞手中的竹弓上,似乎是觉察到了他的目光,沈瑞的手腕一转,便将弓往自己身后掖了掖。
这点细微的动作倒是叫明帝气笑了,食指指了指他道:“这便是你选的?”
沈瑞大约也只有诚恳勉强还能算作一个优点,即便手上又往身后藏了藏,但明帝问话的时候还是恳切地点了点头。
明帝哪里瞧不出那弓是给稚子所用,瞧见他这副脸面也不要了的样子心中便觉着来气,于是又将矛头转向了全场最无辜的武状元身上。
“你便这般由着他选?”
武状元:“……”
片刻后还是掬着一汪热泪答道:“陛下先前便吩咐说沈公子身子弱,动辄便要卧病在床,臣实在是不知应当如何为之挑选,便将此事交由了沈公子自己来选,却不想他选了这张……”
明帝诡异地顿了顿,那句“动辄便要卧病在床”其实是他生气时在阴阳,谁能料想到这朝中当真还有这般耿直的。
眼见丢了人的明帝立刻看向沈瑞:“瞧瞧你这不成器的样子,可听见你武师傅是怎么评价你的了?”
沈瑞弯了弯眼睛,面上显出些笑意道:“将军在夸赞臣有自知之明。”
萧明锦就站在他身边,原本看出明帝已经有些生气时怕得要死,陡然听了沈瑞一通歪理,“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心中对于他的敬佩之情顿时又上了一层楼。
不笑还好,一笑便要引火上身,在觉察到四周安静的时候,便已经没有法子逃脱了。
“你也已经学了半月有余,而今这般作态想来也是颇有底气,既然如此便来考校一番吧。”
在场众人心中都明白明帝这态度是不再同沈瑞计较的意思,只有萧明锦垮着一张脸,一步一步往前走得极为沉重。
走到半途的时候才忽然想起来自己还有个能把鬼诓过去的表哥,可等到他回头的时候却只瞧见他那心心念念的表哥正和一惯拎着戒尺的太傅正在卿卿我我。
可能也还不至于称之为轻轻我我,但依着萧明锦现下的心境,着实琢磨出不来,那扯袖子扣手腕的模样还能叫什么,大概实在是他学艺不精吧。
萧明锦一个人考核,场中五个人里三个人忧心,剩下的那两个一个是死道友不死贫道的沈瑞,一个是被他扯住袖子的江寻鹤。
日头已经逐渐升起来,四下还并不算热,但沈瑞却扯了宽大的官袍袖子半遮着自己,好似他那张脸若是晒久了,能将外面那层玉皮晒破了般。
明帝刚瞧着萧明锦射出一箭正中靶心,正神色满意地转过头去预备着寻些认可,便瞧见了这糟心的一幕。
他颇为信任的爱卿在那恶霸旁边由着人欺负的样子着实天可怜见,这还只是他瞧见的呐,谁知道先前江寻鹤住在沈瑞院子里的时候过得又是什么样的日子?
明帝仔细瞧了一眼,随后晦气地合了合眼,朝那混账招了招手道:“你过来。”
沈瑞好不容易寻了点阴凉,不过盏茶的功夫便被逮走了,他轻轻“啧”了一声,不情愿地抬步走了过去。
明帝等到人走到身边了,才压低了声音道:“朕听说今晨江太傅早朝是坐着你的马车来的?”
“江太傅新换了住处,一时没准备妥当,这不也是赶巧?”
明帝哼笑一声,又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动静有点大,心虚地看了眼江寻鹤,见后者并无反应才安下心来,低声斥责道:“若是没有你的授意,朕不相信这么大个中都城,他寻不到一驾车马。你便是心性顽劣也应当有些分寸,到底是朝官,是你的先生,你难不成还真要将那臭名声传满汴朝才算罢休?”
沈瑞略略抬眼瞧了下,随后唇边压出点笑意来,这些话听着掏心掏肺的,不知道还真当是什么舅舅关心外甥的戏码,实则一句话里挖了八百个坑,就等着看两人之间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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