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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官不如食软饭(十昼春)


甚至就连某一日自己当真死了个透彻,沈瑞也会在不知谋个时候,将自己的死亡作为某一种勋章一般提出来回味、炫耀一番。
仅仅这般,他便恨不得即刻引颈受戮。
但残存的理智却在不断地提醒着他,倘若他当真死得这般轻巧,那沈瑞很快便会在咀嚼中变得乏味,他也会很快被彻底抛舍。
所以他现下所行的每一步,都是为了将沈瑞的狩猎游戏变得更有趣——独一无二的有趣。
可他却没想到沈瑞分明已经将他的生死掌控在鼓掌之间,手掌已经完全搭在自己的后颈处,只要他想,便可以用力折断自己的脖颈。
但他却没想到沈瑞忽然反悔了,甚至短时间之内都不会再想要杀掉自己,而是要做自己在中都内的依仗。
他看着沈瑞,看后者毫不回避的目光,开始盘算自己自到中都后行的每一步棋子,是否有哪里出了差错,亦或者说,沈瑞已经在游戏的过程中 ,找到了更有意趣的新猎物。
让他觉着杀死自己这件事情已经毫无意趣了……
江寻鹤勾了勾唇角,轻声道:“不必如此的,我现下所经受的一切,原也是必须要历经的,各人有各人的缘法,阿瑞不必为我来承担这些。”
他话说得轻巧,就连语调也同从前并没有什么大的不同,可只有他自己知晓,遮掩在袖口中的手掌已经缓缓合拢紧了。
他说的是让沈瑞不必为他来承担这些,但事实上 却是若非他知晓乞求只会让沈瑞更快地觉出无趣,他现下应当是跪伏在藤椅边恳请一把能斩杀的利刃的。
沈瑞闻言皱了皱眉,心中莫名生出更多的烦躁来,甚至他自己都盘算不清楚这些个心绪究竟是从何而来,只是看着江寻鹤这般好似已经被那些个不知道什么的玩意儿硬生生磨成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便觉出消散不干净的厌烦。
语调也在话脱口而出的瞬间显出几分急切:“江太傅当真是好肚量,难不成这所谓的圣贤书读多了便当真有什么奇效,专叫人以德报怨?”
“你现下往后的身不由己半分不在意,从前的也一并淡忘了不成?那还真是好本事,不愧为储君之师,若天下人人如江太傅这般 ,只怕再无罪业。”
沈瑞正在气头上,连自己一时说漏了嘴也没发觉,直到将胸腔中憋闷的一口气吐干净了,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算是不打自招了。
只怕那贴着墙根隐匿身形的探子这辈子也不曾想到自己这么快便被暴露无遗了。
江寻鹤瞧着他发了一通脾气后又默默咽了声息,心中忽而升腾出了些旁的心思来,那些分明便是无端的猜测便如同春风吹拂而过的野草一般在心境中疯长、蓬发,叫他根本忽视不得,又或者说他自己本也心甘情愿陷入这种骗局之中。
刚发过脾气的小霸王理不直气也壮,见他不说话,便嗤笑一声道:“怎么?这会儿不摆出你那副仁义来诓人了?”
江寻鹤掩在袖子下的手几乎捏得指节发白,指甲深陷在掌心的皮肉之中,将那一处掐得几近没有知觉。
他怀揣着些没有根基的希冀试探道:“可即便阿瑞可以短暂护得在下一段时间,在这之后,只怕还要更艰难几分。”
沈小霸王还没遇见过这种,上赶着跟人家示好还要被百般推拒的事情,他招了招手,等到江寻鹤凑近的时候,手指勾住、江寻鹤的腰带将人扯到了自己面前。
分明他才是被覆压在下面的那一个 ,却硬生生摆出了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来。
“江寻鹤,听不懂人话是不是?”
“我说,你从今日起往后我便是你的依仗,死了我都管埋。”
两人一上一下,高者俯曲着身子遮去了大半的日光,低者半窝在藤椅之中 ,好似被完全拢在身下般。
生平头一次,江寻鹤有在认真思考自己若是某日死了,应当埋在哪里——要那种既能叫沈瑞时时想起,又不可太繁琐的,最好有个一盏茶的功夫便能够埋利索。
毕竟沈瑞行事惯来最讨厌的便是麻烦 ,若是埋人的过程太繁琐,不知他还会不会理会 。
可是他想不明白,为何沈瑞会忽然将原本的狩猎游戏换成了另一番面目,毕竟作为依仗这件事情本身便要比杀掉他麻烦许多,他甚至不知晓这句话究竟是个推辞还是真心。
倘若可以,他甚至想要告诉沈瑞,若是他觉着将自己杀掉实在是麻烦,他可以自己将这件事情简化的 。
但他又实在贪恋这种同从前全然不一样的感受。
沈瑞扯着他腰带的手指越发用力,几乎要将横纵交织的结构扯断了,可却再没多说一句,他在等江寻鹤的反应。
他倒是真想知道这漂亮鬼还有什么旁的说辞,会不会比方才的稍晚点中听些。
江寻鹤垂下眼睛看着他=沈瑞 ,日光被他自己遮住了大半,因而偶然有那么一束撒在沈瑞脸上时,便如同镀上一层不似凡物的光彩般。
他听见自己轻笑了一声,随后说道:“那便有劳阿瑞了。”

“公子, 你怎么就答应了呢?”
清泽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直嚷嚷,他喊完之后看着正坐在桌案前浑不在意的江寻鹤顿时觉着火气直冲头顶。
“那沈靖云哪里是什么好相与的,但凡他诡计少一些, 也不至于一直到了江东还能止小儿夜啼。可见他口中没什么靠谱的话,只怕今日哄骗了你,明日便又要不知道编出什么阴谋诡计来坑害你了。”
清泽是当真为东家着急, 汴朝之境内, 人人避沈瑞如同蛇蝎,偏自家公子是个好诓骗的人, 旁人三两句,他便恨不得要对人掏心掏肺才好。
一想起这个,清泽就觉出一阵头疼来, 忍不住地继续念叨道:“东家, 倒不是属下想要僭越, 实在是这沈靖云他就没什么可信之处啊。”
好一通话说完, 转头瞧见江寻鹤仍旧坐在桌案前看手中的账册,便顿觉一阵泄气。
“江东的消息如何?”
清泽知晓江寻鹤问出这话的意思, 便是不想要他再继续在这件事上多嘴,因而也只能不大情愿道:“如东家所料,的确有人去打探了消息,已经被东家先前安排的人给阻拦住了, 比没有闹到本家面前去。”
略迟疑了一瞬,他又接着补充了一句:“但是来探查的人顾忌不止沈家一处, 那边传回来的消息说是有约莫六拨人马。东家, 你说是不是哪里出了差错, 叫旁人生了疑心?”
江寻鹤将手中的账册放下,避而不答反问道:“商船如何了?”
清泽没得到答案, 于是不情愿地瘪了瘪嘴,他觉着自从到了中都,东家就不打愿意搭理他了,在江东那会儿分明是他们两个相依为命,可一瞧见那沈靖云便半点理会自己的心思都没有。
不是今日派自己去商行里给沈靖云盯着,便是明日里派他去打探什么消息,分明就是怕自己耽误了他同那沈靖云交好。
现下不过说了几句好话,自己便是这般境地,若是日后肯再使出些手段来坑骗,岂不是更没有自己存活的境地?
大白天的,清泽却打了个寒噤,后怕地耸了耸肩道:“商船今日便要靠岸了,商会那边也按着东家原本预料的法子来行事,想来楚夫人应当心中有数。”
商行那些人在江东固步自封久了,又因着贪图富贵,所以最是不敢冒险,一个个能使出的手段也就那么多,出不来什么新花样。也就是沈瑞直接越过了江东诸家和楚家结成了同盟,叫他们心中不踏实罢了,若是沈瑞从一开始便是要和他们结盟,估摸着到这会儿尾巴都要摇出花儿来了。
汴朝内商户多受鄙夷,若非如此,江骞也不会先强娶了谢清娴而后又叫江寻鹤通过科举踏上仕途,这些个盘算说到底便是为了可以给江家扯出一个同世家相互勾连的机遇罢了。
现下瞧着楚家这般行事,只怕面上义愤填膺,心中却未必不嫉恨。
因而这一趟行船,只怕非但管湘君要多经波折,就连沈瑞也得折些银子进去,好像他证明,只有同江东诸家结盟才是最最合算之事。
算是个老手段了。
从前用着无往不利,但这次恐怕不太行。
江寻鹤想到了管湘君带来的那句“老婆本儿”,多折损一枚钱,他都要比沈瑞更心疼些。
他从桌案上拿起一封信递给了清泽道:“吩咐下去,按着先前的计划做吧。”
清泽将信揣进怀中,快走到门口了,还是迟疑着退回来道:“可是东家今日一旦这般做了,便是当真同家主撕破了脸,往后的来信只怕要更刻薄些了。”
江寻鹤垂着眼,遮住了大半的情绪,他何尝不知这些年江骞所做种种无非是想要利用他给江家的生意平添一份助益,只是他自己贪图这点依仗,才迟迟不能狠下心斩断,叫那些人平白长出许多心思来。
半晌,他轻声道:“我知道,你只管去做吧。”
他而今,已然有了新的凭依。
“哟,楚老板,当真是许久未见啊。”
史家的大掌柜笑出了满脸的褶子,不知道的还以为管湘君才是他的真主子一般。
管湘君方从船上下来,正盯着众人收拾东西,免得被什么浑水摸鱼的东西使坏,闻言转过头来,用一种略有些惊讶的语调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史大掌柜,掌柜倒是消息灵通,我这船方一靠岸便来了,可见当真是从心中惦记的。”
她故意张望了下四周,没瞧见剩下那几家,于是说话时的笑意便更明显了几分:“瞧瞧,还是掌柜用心些,余下的只在信中说惦记,却连接船都不曾来。”
管湘君身旁跟着的账房立刻小声周转着道:“许是因为实在是太忙了些,毕竟船才刚刚靠岸,得了消息没来得及来也是应当的。”
斗笠遮住了管湘君的面容,史掌柜自然也就无从分辨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神情,只能感受她语调陡然拔高了些,半认真半玩笑道:“同为商行之人,史掌柜倒是不曾出岔子。”
账房笑得一脸尴尬,连忙合手朝着史掌柜举了举,示意他莫要怪罪,随后小声提醒道:“隔墙有耳,夫人可小心些吧。”
管湘君这才不情不愿似的闭了嘴,只剩下史掌柜站在一旁,多年行商磨炼出来的笑脸险些挂不住。
这管湘君哪里是在挑拣那几家的错处,分明是在敲打他,说他派人探听消息做得过了头,若非如此,也不会商船还没到,他却先行在这等着了。
史掌柜一口牙都快要咬碎了,他是当真忘了这一茬,难怪明明和剩下几家都相约好了,今日却都一个个来得这般迟,原来是知晓管湘君的心性,琢磨着紧他一个来受罪的。
还不等他将心里的话都想完,便听见了一阵脚步声从身后传过来。
“楚老板许久不见 ,哎呀,实在是铺子里太忙了,但我等也并非不上心,这不消息方一传到,我等就特地赶来迎接楚老板。”
史掌柜都不用回头便知道自己身后定然是其余几家的人,分明是将自己推出来,看到自己在管湘君这里吃了瘪,再出来装乖卖好。
一个个在商讨的时候,恨管湘君恨得就差啖肉饮血了,可一见着了真人,又贪图她手中同沈家的关系,总想着蹭上两口,从此便可在江东一家独大,却也不想想难不成世家的便要比他们少一个脑子,就那么白白地叫他们哄骗了?
史掌柜转过身子看着一行人笑呵呵地走过来,忍不住阴阳怪气道:“诸位可真是捡了一个好时辰来啊。”
“哪里哪里。”为首的是周家的管家,瞧见他这副嘲讽的样子,也不恼怒,反而摆出一副好脾气的样子道:“这不实在是铺子里边忙,仆人往来又需要时间,险些便错过去了,不如老哥心思细腻,来的时间也更早些。”
史掌柜面色阴沉地看着他,后者却好似浑然没有发觉般,仍是满脸的笑意。
但史掌柜心中也清楚,今日之事他算是办砸了,本来各家的主子为着能够给管湘君一个下马威,压根不会出面,只将这些事宜交由手下人去做,也算是个考验。
但史掌柜千算万算,却实在没想到自己竟然被摆了一道。
周掌柜见他说不出别的来,便带着一众人走到了管湘君面前:“楚老板远道而来,不若今日便由我们来给楚老板接风洗尘吧。”
这些商人在外言商,所谓接风洗尘无非喝酒招妓,除却这些个流程,便好似脑子都被水浸了般,一点也转不动。
管湘君又是个女子,向来是不参与这些事情的,即便是简单的晚宴,她也极少出席。女子经商、掌管家业于汴朝而言本就是一件不易之事,她须得处处小心,才不会留人话柄。
这些人也都是清楚的,今日这般无非便是想要从话上刺她一句,提醒她不过是个女流之辈。
管湘君在斗笠的遮掩下轻轻勾起唇角,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她轻声打断了众人的吵闹:“这接风宴我便不去了,诸位轻便吧。”
周管家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同周边的几个交换了下目光,仿佛几句话之间便取得了什么胜利一般。
管湘君却没有理会他们,只是再同他们擦肩而过的时候突然停住了脚步,轻声道:“不过诸位还是少饮些酒,行商最要看重头脑,饮酒伤身,小心耽误了生意。”
她说完后便转身进了早已经准备好的马车,半点没给众人留余地。
车轮轧过的声响仿佛一只无形的大手,“啪啪”给了众人两个耳光,将他们从对于女子的轻慢之中打醒了。
直到人已经走远了,其中一个才恨声道:“她方才是不是在威胁我们?不过一个中都来的小娘皮,哪里……”
“住嘴吧你。”周管家面色阴沉地打断了那人更难听的话:“小娘皮?等她把你家业吞吃了的时候,你便知晓她的厉害了。”
这其中只有史掌柜不在意,原本还觉着自己被摆了一道,回去定然要被家主责罚,谁能想到这些人硬生生将自己的路径给堵死了,竟然反倒将他给平白盘活了。
他脸上带着些得意的笑容,走过去拍了拍周管家的肩膀道:“不过是小事,楚老板素来是不同我们一起出席各项宴会的,想来周兄定然是忘记了,但是没关系,铺子里那么忙,一时疏忽也是人之常情。我想周家主定然会谅解的。”
江东内谁不知晓周秉均的暴脾气?
周管家冷着脸,大手一挥道:“我们走。”

第106章
没想到有人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史掌柜心中不可谓是不痛快,即便自己也并没有占到什么便宜,但现下眼瞧着明显是那几家的更吃了些暗亏。
既然管湘君拒绝了接风宴的邀请, 那这桌酒席也就吃不下去了,史掌柜干脆拍拍屁股走人,谁管他们怎么善后?
在他快要靠近马车的时候, 一个小仆役连忙从一旁钻出来, 跪在马车边充作脚凳等着他踩上去。
此事在中都内并不算稀奇,但显然在江东之内不断流通——他么行商的怎么好这般招摇呢?
因而史掌柜明显被他下了一跳, 随后捋着翘起边角的羊角胡子故作镇定道:“你这是?”
只见那小仆役抬起头来,露出还算清秀的一张脸,嘿嘿一笑道:“小的想留在掌柜身边做事。”
史掌柜乐了一声, 问道:“留在我身边做事?你能做什么?我可不缺个什么人肉做的脚凳。”
那小仆役半点也不慌张, 他知晓自己没有被第一时间赶走, 那便是还有些旁的机会, 于是立刻细数起自己的优势来:“小的虽然身份低微,但是从前跟着村子里的老秀才也学过几个字、略懂些划算盘算数的本事, 身上也有些拳脚功夫,可以保护掌柜。”
史掌柜倒是被他这满身的冲劲逗笑了,方才被周管教摆了一道的怒气也消散了几分,他故意问道:“你说的这些事情, 我身边都有人可以做,你算账不如账房先生, 拳脚不如府中的护卫。你自己说说, 我为什么要留你在身边。”
“掌柜的缺的既不是一个算账的, 也不是个能打的,掌柜缺的是个机灵的、听话会跑腿的, 而小的缺的的就是一口好吃点的饭。”
小仆役比起史掌柜身边的其他人并不算多谄媚,但偏偏是其中最懂他心思的,左不过一口饭,得了个趁手的也是合算。
“那你叫什么啊?”
小仆役一听此事有谱,立刻兴奋道:“小的名叫陈川。”
史掌柜点了点头,算是应下了,但他到底记得行商的本分便是不可太过张扬,尤其是江东这边的商户,整个汴朝都巴不得他们自己出了岔子,好从他们的口袋中掏出点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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