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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官不如食软饭(十昼春)


但犹豫了一会儿后,还是猛灌了一口,只是紧皱着眉,瞧着实在是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
春珰看着他这般痛苦的样子,唇边露出一点笑意来,心中也算是暂时将这件事情放下来。
沈瑞现在的身子也不知他怎么熬得,亏空得厉害,虽说从前也不见得由多强劲,但却也绝不是现下这般,太医来了几次便开了多少方子,天寒要补、天燥又要败火,简直娇贵得不行。
倘若换个清苦人家去,只怕早不知成什么样样子了。
一口气喝完苦茶的沈瑞忙捡了几块蜜饯送入口中,勉强将被苦到麻木的舌根拯救回来,因着口中还含着蜜饯,所以说话时也难免含含糊糊的。
“你当现下不说你,就真的没人知晓了吗?我说过很多次的,这中都城内永无彻底的秘密。”
春珰当然知晓他已经将这话说过很多次了,只是从前她一直以为不过是句故弄玄虚拿出来唬人的——虽然沈瑞也的确是一直在这般做。
但他现下的神情却叫春珰的脑子里突然清醒了几分,她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沈瑞这话从没有半点虚假的成分。
思及此处,她不禁皱起了眉,怎么会呢,这中都之内权势富贵横纵交织,从上面瞧着正是百般的金玉遮眼,没有人会掀开这层虚假的遮掩看向其藏在底下的是怎样的腐坏死水。
那么多堵高墙深院,多少条或富贵或低贱的人命都葬送在其中,怎么会没有秘密呢?
她想不透。
沈瑞倚靠在软枕上,尖锐的齿一下下、磨咬着,将口中浸着糖渍的蜜饯一点点咬烂,百无聊赖地将其磨烂,以此来消磨着的等待的时间。
但他吃得蜜饯本就不多,再怎么磨蹭也总有甜味消散的时候,他轻轻“啧”了一声,有些不耐烦道:“这有什么想不通的。”
他语调平得几乎能从首瞧见尾,春珰能听出他半点都不认为自己这句话是有任何疏漏。春珰抿了抿唇,想要将心中的疑问封存好,但最终还是禁不住开口道:“可是,为什么呢?”
沈瑞闻言略歪了歪头,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似乎在打量她的神情,片刻后轻笑一声道:“有什么为什么?”
“这中都之内哪里有什么行事是不需要经过盘算的,但凡是历经过盘算的,便没有一件是天衣无缝的,细究下去都会有人事的痕迹。”
春珰怔愣着,却仍是喃喃道:“而人事正是这世上最最好探查之事。”
沈瑞弯了弯眼睛夸赞道:“还不算蠢得无可救药 ,所以这中都之内所有掩盖在尘土之下的秘密即便是现下没有显露出来,也只是因为时势尚未到罢了,但总会有被逼迫着挖出来的时候。”
“与其被动地等着,倒不如主动现身,先赚一笔。”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适时地弯起来,露出一点促狭。
春珰顿了顿,还是有些担忧道:“可公子这般,只怕商行那边要多有防备了。”
沈瑞懒散地合上眼:“迟早要知道的,被动地被发觉便是往人手中递把柄。”
无论是江东商行,还是乌州於氏,倘若将此事隐瞒下来,等到他们发觉的时候,便会沦为一种掣肘。
偏沈瑞最最厌恶的便是那些个自作聪明的以为可以拿捏住他,而露出的诸多蠢相。
春珰垂下眼算是将这件事分辨了个明白,不再多问。
直到她以为此事就此结束的时候,才听见藤椅上的人明晃晃地嫌弃道:“出去可千万不要说是我身边的蠢奴才。”
“……”春珰面无表情地合手应承道:“奴婢记下了。”
楚家的商船将要出航一事已经在中都内发酵了好些时日了,临着这两天更是躁动,不少人尽管没有旁的所求,也因着实在是好奇楚家身后之人是谁,而带着斗笠面具来渡口凑热闹。
商户百姓便也罢了,偏偏今日还正逢休沐,即便天还没亮,也仍有许多官吏一并赶来。
一时之间,竟将那里围堵了个水泄不通。
楚家祭祀的桌案已经摆好了,便连管湘君也已经戴着她常戴着的斗笠候在那里了,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却还在等,这便意味着隐藏在楚家身后之人今日定然会现身。
周遭围着的人群吵闹的声音逐渐变大,但楚家的人却好似半点都没察觉般。
直到一驾镶金裹银的马车缓缓停在渡口,人群才好似陡然被扼住了颈子般鸦雀无声。
那马车上的印记只怕满中都无人不晓,他们心中生出了百丈的波澜,但与之攀升的是浓浓的惊疑。
无论如何楚家背后藏着的人都不应当是那出了名的纨绔。
但无论他们心中如何猜测、如何想尽了法子欺瞒自己,都在沈瑞一脚踩在脚凳上的时候,被撞了个稀碎。
沈瑞穿着一身丹朱色的绣金衣袍,在雾气兴盛的江边硬生生烫出一片艳,大约是因着实在是太早了,他方一下马车便懒散地打了个哈欠。
车帘被重新挑起,众人心中生出些希望,殷切地盼望着那手掌的主人可以使他们预料中的那一个。
沈瑞环顾了眼四周,哪里猜不透他们的心思,他嗤笑了一声,但却并没有多说什么,而是任由着春珂在他颈处将披风带子系好。
在众人的期待下,江寻鹤缓缓踏出了马车,人群中立刻发出一阵嘘声,即便这位太傅比着那纨绔靠谱些,可他到底不过是个小商贾之子,只怕这般大的货船都不曾瞧见过几次,更别说成为操纵的那一个了。
看来这背后藏着的,竟当真是沈靖云。
众人心怀鬼胎,揣测着他这般行事的依仗,揣测着这背后沈钏海和明帝的手笔,但没有旁的参考,终究只能是猜测。
管湘君在看到二人时,心中才算是松懈了一口气,她迎上前同二人福了福身子道:“沈公子安好,江太傅安好。”
二人也还礼道:“管夫人安好。”
“祭祀的事宜都已经准备好了,沈公子来上头一炷香吧。”
围在周遭大的人几乎都要僵脖子抻断了,生怕漏听了些什么,闻言便算是确定了心中所想。
谁知沈瑞却轻笑一声摆手道:“还是管夫人来吧,我不过是个掏钱的,想要借着夫人的东风赚一笔罢了。”
他略顿了顿,露出一个有点微妙的笑意道:“更何况,我也并不信这个,只怕要犯些避讳。”
管湘君闻言也不强求,便转身吩咐开始祭祀。
两人站在一旁,江寻鹤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开口轻声道:“行商之人多信奉水神,遇水生财,也是为行船求个庇佑。我观阿瑞从前身上佩着的坠子,还以为阿瑞会信这个呢。”
他口中说的坠子现下就在他手腕上系着呢。
沈瑞闻言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意有所指道:“我若是信这个,合该太傅传胪那日便引颈受戮,断活不到今日。”

楚家人已经在管湘君的带领下燃了香朝着江面祭祀, 口中还念着些祝祷之词。
岸边沾着的众人即便并非全是商贾,但总归没人会和钱财过不去,因而也在心中跟着念了几句。
一时间, 倒是清静了许多。
水神掌财,因而休说是出航,凡是行商之人, 便是陆运也少不得要祭祀一番。
倘若谁敢大放厥词说自己全然不信这些神鬼, 只怕即刻便要被捆了手脚送到祠堂去跪着,虽说敬鬼神而远之, 可却也生怕惹上什么言灵。
这种祭祀尤其在江东最为兴盛,主持这种祭祀本身便是一种继承人身份的象征,若非如此, 也不会那些个人恨不得将心思转出千百个弯子来盘算。
但沈瑞却顶着周遭快要冒火的目光, 嗤笑一声, 懒散地打了个哈欠。
甚至在江寻鹤目光落到他颈子上的时候, 作弄般歪了歪头,将脖颈更多地露了出来, 仿佛在应承着他那句引颈受戮。
江寻鹤却精准地捕捉到了最最不该出现在这句话中的字词,他下意识皱了皱眉,目光也陡然晦暗起来。
尽管他知道沈瑞一直都想要杀了他,但却从未细究过这其中的缘由, 又或者说他沉溺在这种紧密的汲取中,竭力维持着, 生怕纠察下去便会好似镜花水月般化为虚无。
可当着背后的真相摆在他面前时, 他才恍然发觉自己或许根本无法将其彻底推拒开。
“为什么, 会是传胪日?”
沈瑞闻言微微一怔,随即露出些意味不明的笑意, 他好似引诱般,将两人之间那不过半尺的距离拉得更近了几分。
衣料因着他的动作而陡然贴近,将江寻鹤的衣角也一并牵扯起来,带出些细微的弧度。
“此事难道不应当问问江太傅吗?”
为何他要费劲心神才能在眼下的境遇中博弈出丁点的生机,为何他每走一步都要百般斟酌,生怕行差踏错百年会坠下万丈深渊。
这些难不成,是他活该命里便有此一劫?活该他便应当在这处处陌生的地方给个全然不识的人做倒霉替死鬼?
沈瑞心中压着许久的神思陡然翻涌而起,可任凭他心中如何惊动,唇边的笑意却越发兴盛起来。
似乎是有些无奈,他微微叹了一口气,目光却直直地迎向江寻鹤,舌尖好似抿在齿间般含混又暧昧道:“我所做的这一切全是为着太傅啊。”
青年漂亮的眉眼处现下好似裹着层蜜糖般,可江寻鹤很清楚,掩藏在这之下的是要夺人性命的□□。
就连他唇边吐出的字字句句都是覆上糖霜的利刃,趁人不备便要刺穿其脏腑,不留半丝生境的狠辣。
江寻鹤却只觉着胸腔中心跳如擂鼓,就连四肢内彼此勾连的筋络也一鼓一鼓地震颤,竭力地昭示着他的渴求。
即便他知晓沈瑞口中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因着不知道饿的缘由,想要杀掉自己,却仍然可耻地为着这份极度的倾覆而自愿献祭。
即便这其中要付出生死两境之间最最没有退路的代价。
大约是瞧着他没有应声,沈瑞略挑了挑眉道:“怎么?太傅不信?”
江寻鹤的喉间下意识滚了滚,却带出更多的干涩,他声音有些滞哑:“阿瑞所说的,江某无有不信。”
他口中说着无有不信,可落在沈瑞的耳中却好似硬生生听出了掩盖在这其中的说不清道不明暧昧。
沈瑞微微一怔,眼中满是疏离与冷漠,可唇边却露出些轻佻的恶意:“太傅该不会当真信了吧?”
他将身子站直,两人间方还不过寸许的距离重新被拉扯开,他漫不经心地将衣料上的褶皱一一抚平。不过瞬息之间,便好似又重新变回了那个矜贵的世家郎君。
方才还说自己不信鬼神的青年,现下却饶有兴致地看着楚家祭祀水神的场景,却只有他自己知晓那些表露在外面的兴致下是怎样不堪言的烦躁。
遮掩在袖子下的手指轻轻磋磨着,分明诸般事物现下皆是顺着他的盘算行进,并无半点偏差,可不知为何他却越发地不安。
沈瑞唇边还挂着笑,但眼中已经汇聚起难消的躁意,这一切似乎都太过于顺畅了些,无论是将江寻鹤从翰林院拉扯而出,还是算计小太子同他之间渐生龃龉,似乎都太过于顺畅了些。
就连现下同楚家的生意结盟也好似有一双手在背后推动着般,楚家的确需要在中都之内寻求一个勘破之法,但依着原主的声名,便当真能让楚家这般毫无芥蒂地同意吗?
沈瑞的指甲深陷入肉中,呼吸也不免急促了几分,在他穿书来这么久的时间里,江寻鹤呢?
沈瑞的瞳孔瞬间紧缩,他终于知晓这其中缺少的东西了,他当然不会蠢到觉得原书中凭借一己之力搅动中都变局的人在这会儿还是个蠢人,那么他那些个手段又应用在了何处?
他所做的这些事情中,又有多少被平白搅合上了江寻鹤的手笔。
思及此处,沈瑞的身子难以自抑地兴起一阵战栗,他下意识咽了咽,却始终压制不住心中的惊疑。
周遭的人群还在紧紧地盯着他,试图从他的言行举止间掰扯出点有意趣的东西来,最好可以只凭借着一眼就将他同楚家之间那些秘辛全都掰扯出来。
沈瑞原本并未在意,可现下这些目光却都全好似梦境中他将死之时,江寻鹤高坐于马背之上现下投射的那一道目光般,无声地凝视着他。
又或者说,在这其中默声地、一遍又一遍地杀掉他。
这些时日中的盘算在耗费他心神的同时,也为他提供了极大的自信,身体越是一天胜过一天的病弱,他便越是确信自己说做错的筹谋是天衣无缝的。
可江寻鹤那般的人物,当真是他那些辗转磋磨便可驯化的吗?
这些时日间,究竟是他驯化了江寻鹤,还是自己反成为被捕的黄雀。
倘若说向前的沈瑞是对自己道的筹谋有着完全的信任,那么现下的他,便只剩下了满心的惊疑。
楚家的祭祀活动已经结束了,不知是不是心理暗示的作用,江面上瞧着似乎当真更加地平稳了。
仆役已经将祭祀的器具都收拾好,至于牛羊肉便被带到一边去分割,切成了见方的肉块再用油纸包好。
周遭早就围上了一片百姓,这些人大都是生活困苦,他们同那些心怀算计的商人官吏都不同,一大早守在这里便是为了能够分到祭祀剩下的肉。
这些东西对于楚家来说不过是指缝间露出的丁点儿,但对于生活困苦的百姓来说却是一家人的欢欣。
行商者也不全都是财大气粗的,许多行商者不过也是略富裕些,常常祭祀结束后便要将肉品都收拾回家。只有楚家会将所有的东西分与百姓,用管湘君的话来说便是积攒些福气。
因着那些分祭品的百姓,周遭的氛围倒是轻松了许多,管湘君走到沈瑞面前道:“沈公子虽不信鬼神,这红绸却是定要公子来剪的。”
沈瑞因着她的动静一惊,才算是回过神来,面色却是有些难看,他看向管湘君身后停靠在渡口的货船。
在货船同岸边牵连的地方系上了一条红绸,因着日头还未出来,所以现下天还是灰蒙蒙的,在昏晕一色的天水之间,那红绸仿佛燃着般鲜活。
沈瑞轻轻一笑道:“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在他站到岸边时,身侧立刻有人递上铜剪,锋利的剪刃在红绸上缓缓划过,最终将其完全割裂开,象征着某种尘封似的物件儿再次兴盛起来。
管湘君合手道:“还请沈公子放心,妾身此次前去,定然不辜负公子所托。”
斗笠上长长的纱幔将她的神情完全遮盖住,但即便如此,沈瑞也仍然能猜出她的目光时如何的坚定。
他同管湘君都清楚,此次出航所求的远不止赚到钱这么简单,为得是打通沈瑞谋划中的市场。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楚家比沈瑞对这个机遇更加急切地索求。
即便出了天大的差错,沈瑞也无非是舍了几箱金银,沈家还不至于连这些钱都支撑不起,说破了天去,也不过是连带着沈家也沾染上经商,甚至是失败的名声,可名声这种东西在沈瑞看来实在是最没意趣。
但楚家不同,如果彻底失败,楚家便会受到重创,日后再想回到今日在行商中地位只怕要无比艰难。
可不主动谋一条出路,那便只能等着其他世家将其撕扯吞吃。
楚家远比沈瑞更似一个亡命之徒。
沈瑞唇边的笑意兴盛了几分,他的盘算怎么会完全掩盖在旁人之下呢?他最最喜欢的便是将自己的筹谋高筑于他人的死生之上,看着那些人明知他是来盘剥的,却仍然甘之如饴。
他合手行礼道:“如此,便有劳管夫人了,沈某在中都静候夫人佳音。”
货船缓缓驶离渡口,天边终于跃出一道金光,勘破了混为一色的天水之间,好似在为前行的货船开辟了道路般。
这便是行商者会选择在天亮之前出航的缘由。
身侧停了一道人影,沈瑞垂眼看了看投射在地上的斑驳影子,原本躁动的心神却安定了下来,甚至对于自己方才动乱的神思觉出些可笑。
他转过头看向身侧的江寻鹤,后者好似仍旧同平时没有半点分别,但沈瑞却很清楚,他方才生出的那些惊疑都在为他覆上一层令人难以忽视的薄雾。
沈瑞弯了弯眼睛,唇边的笑意却愈发恶劣起来。
仍是那句话,若是信命,他便应当在穿来的那日便主动引颈受戮。
两相盘算之间,谁又能笃定自己便一定是猎手。

第081章
秋日总是更凉些, 现下又挨着江边,寒气同湿气一并交裹着,顺着人的衣领袖口蔓延进去, 惊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商船的每次出航都不知要在隔着江面的地界掀起多少风浪,但在中都之内便好似销声匿迹般,直至过了月余后回航的时候, 众人才勉强能从记忆深处将今日出航的场景掰扯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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