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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官不如食软饭(十昼春)


萧明锦心中忽然升腾出一种不好的预感,但他转头看了看躺在藤椅上合眼养神的沈瑞,最终还是将要问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江寻鹤那厮肯定就不会质问表哥,他也不能耐不住输掉。
春珂重新奉了茶盏放到桌案上,轻声道:“殿下先休息一会,消消食吧。”
萧明锦看了看那茶盏,他现下休说喝茶了便是灌点风进肚子里都嫌堵,但不知为何心中却又一种预感便是,倘若现下不喝,一会儿铁定更加喝不进去。
于是,今日出门诸事不顺的小太子犹豫了片刻后,还是咬了咬牙端起来,方一掀盖子便发现了端倪,那茶盏中的并非是茶水,而是消食的酸梅汤。
他说什么来着?表哥心中有他!
萧明锦连忙小口喝进去大半,刚将茶盏放下,便听见身后一点细碎的脚步声,一转头正对上手中握着书卷的江寻鹤。
明明应当是仇敌见面分外眼红的场景,却因为萧明锦方才喝的那一杯酸梅汤硬生生将氛围周转了一下,他现下可不是被小白花平白拿捏的,表哥对他可是看顾得紧呢。
沈瑞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掀开眼皮瞧了一眼,懒散地打了哈欠道:“哝,殿下的救星来了。”
萧明锦闻言怔愣了片刻,不可置信地指了指江寻鹤道:“表哥说得法子便是……”
沈瑞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将毯子往上扯了扯,遮到了膝上,把那点寒意都阻隔在外,看着萧明锦一副生死不平的模样,又好心添补了一句:“考前押题。”
萧明锦顿住的脑子终于开始运作,他忽然觉醒了一般大喊道:“孤不要他,表哥分明说的是会亲自帮孤。”
沈瑞被他突然的大喊惊了一下,懒得同他分辨自己方才说得话中究竟有没有“亲自”二字,痛快道:“好啊。”
萧明锦还张着嘴想要争辩,猛然一听见他应承愣了一瞬,随后生起些喜从天降的不真实感,方朝着沈瑞迈出一步,便听到他说:“只是凭着我的学识,殿下当真觉着能应付过陛下的考校?”
萧明锦迈出去的步子还不等落地,便又悄悄收了回来,即便他对表哥满心孺慕,却也委实没办法闭着眼睛将表哥的学识吹到天上去。
“所以。”沈瑞扬了扬下巴示意着萧明锦,后者满心满眼的委屈,却也知晓江寻鹤大约当真是他最后的救星了,只能慢慢磨蹭过去。
不甘心但规规矩矩地行礼道:“学生见过太傅,请太傅赐教。”
江寻鹤好似对方才的动静个浑然不觉般,只有见到萧明锦行礼,才合手回了个礼,颇有点遗世独立的意思。
萧明锦即便面上看着斗志昂言,但心中却不免泄气,活该他能做娇弱的小白花,自己只能做被嫌弃的破烂小草。
若是这会儿有面铜镜,萧明锦估计就会发觉自己有那么点江寻鹤的精髓了。
他方一坐定,春珰便端着诸多吃食进来,萧明锦立刻高扬起头,试图向江寻鹤炫耀表哥对他的偏爱。
但没想到春珰径直将吃食摆在了那狐狸面前,他脖子都快抻长了,才有最后一小碟子山楂糕摆在他手边。
萧明锦在心中冷笑一声,泄气?他要将这花连根刨出来,将他所有的叶子都扯下来,把他揉烂、踩碎、埋进土里做肥料!
心中跟斗鸡似的,身上更是挺得笔直,以此来彰显自己的威仪。
沈瑞倚在藤椅上,掩盖在毯子下的小腿轻轻晃者,看着萧明锦明显兴起的斗志,眼睛愉悦地弯了起来。
孺子可教,不枉他费了一早上的苦功夫。
明帝考校时越满意便越会叫江寻鹤在太傅这个位置上做到地老天荒,朝中哪还有什么比储君更重要的位置?
他没了旁的可能,也就没了依仗,更不必说像原书中那般在朝中掀起百般的风浪。
现下就连储君都越发看他不顺眼,而这种不满会在他的盘算下越发地充盈,待到储君登基,只怕会更有意趣。
沈瑞的指尖在扶手上轻轻地敲着,发出一声声细微的响动,萧明锦提着笔听学了,神情也不似方才那般斗气,大约是发觉了江寻鹤押题的精巧之处了,就连对他的敌意也消散了几分。
沈瑞不急着去催动,过急便会产生惰性。
他懒散的合上眼养神,唇角却轻轻勾了起来。
江寻鹤,你能依仗的还有什么呢?

第078章
日头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地晃眼晒人, 即便萧明锦坐在阴凉处,也仍然无法避免地烦躁起来。
就连落在纸页上的字迹也逐渐晃了起来,他抿紧了唇, 勉强将心神安定下来,但听到那点细微的瓷器碰撞声还是无法完全将其啊忽视。
他趁着江寻鹤转身的功夫,悄悄回过头看向沈瑞, 后者正躺在回廊下的藤椅上, 端着白瓷碗小口小口地喝着冰镇梅子汤,萧明锦甚至能瞧见从碗口漫出来的冷雾。
旁边还有几个丫鬟摇着绢扇, 生怕将人热到,桌案上更是摆满了各色的冰镇果子,个个鲜亮饱满, 但即便是这样, 那手指仍是在其中挑挑拣拣, 好像有什么不顺意般。
中都虽然靠北, 可现下也仍是早午温差极大,白日里晒得紧, 又不比着夏日,制冰避暑都有着相应的由头,对于这些个富贵人家反倒是难捱一点。
百姓或许还会因着不似夏日那般酷热而松泛些,可明帝想来想要做一个千古内贤明的君主, 从来不许宫中过于奢靡,最热的天气一过, 便不许宫中再用冰。
但对于萧明锦而言, 没有了吃冰镇果子的这条名目, 秋晒简直是扼着他的脖子似的难受。
况且中都之内的世家也各有各的难处,多是吃着各地的供奉, 不能说拮据,却也远不及沈家这般用度奢靡。
因而一年四季都存着冰的,大约也只有沈瑞这院子了。
萧明锦正看得眼热,身前的书页上忽然落下竹尺,这玩意儿他可太熟悉的,每日江寻鹤便把它拢在袖子里带到东宫,等讲完学又悠悠地带走,好似生怕一个愰神萧明锦便会将其折断,顺便毁尸灭迹般。
虽然他也并非全然没有生出过此等的心思。
但本就被日头晒得心头冒火,现下再一瞧见着竹尺,简直要借着这个劲儿烧起来了才好,即便这玩意儿在江寻鹤手中还从未真正落到他的身上却,当一见面仍是分外眼红。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江寻鹤站在他的身前,手腕一动,竹尺便落在了其中的一段上道:“此处为千古明君行事之典范,殿下要谨记。”
江寻鹤今日所讲的东西并不比从前少,但特意强调要“谨记”的地方却不多,萧明锦心中知晓这就是所谓的押题。
但他这些年每月都要被父皇考校,每每出题都十分之刁钻,即便他将文章背得滚瓜烂熟,也仍然是逃避不得。
若是他某一次向母后诉苦告状了,那月的考校定然更古怪些,偏还都是借着学过的文章发作起来的,叫人半点把柄也抓不到。
几次过后,他也曾想办法押题,但最后只会叫精力分散,连文章都背得不通顺,受到的责罚也就更苦些。
久而久之小太子学会的最多的一件事便是顺其自然,左右他想明白了,父皇考的那些东西他也未见得日后便会用上,更谈不上什么打击。
只不过是权当做一个孝子好好孝敬老父亲,哄他高兴罢了。
当然,话既然这么说了,可便不能再追究他使的那些坏了。左右都是抄书,抄十日与抄十五日也没多大分别,谁都别好过!
因而即便江寻鹤是表哥保举的,他也仍然是半信半疑,不是不相信沈瑞,实在是中都之内再找不到比沈瑞还要不学无术的了。
若是他保举个招猫逗狗的,萧明锦定然没有半个不字,可讲起学问……
萧明锦颇为老成地叹了一口气,表哥还是不知道父皇的狡猾之处啊。
他转过头去,对着沈瑞投去了一个怜惜的目光,却正好瞧见沈瑞换了碗酥酪在吃,瞬息间,目光便充满了怨念。
他真傻,真的,着院子中哪里还有比他更可怜的人啊。
面前的江寻鹤已经将竹尺抽走了,见他终于回过神来,才淡淡道:“殿下可都记下了?”
话中好似在忧心他没有记住,但手上却半点停顿也没有,那书页上连个印子都没有,分明是生怕他记住了。
萧明锦能够清楚地感受到沈瑞在听到江寻鹤这话时便将目光投了过来,方还松泛的肩膀,现下简直好似坠了百石之重的物件儿。
他垂眼看了看书页,又略略抬起头,没有看向江寻鹤的神情,反而只是落在他浅青色的衣料上,将那点斑驳的暗纹分辨了个清楚。
萧明锦忽而露出一点笑意来,他知道江寻鹤为何要这般,无非便是想要借着表哥在这才故意刁难自己,让表哥冷落自己。
可他刚刚偏还就看了一眼,只怕这浑狐狸的诡计是要落空了。
他微微一笑,用笔锋在那一段前做了个标记道:“记下来了,太傅方才说此处是千古明君行事之典范,应当谨记。”
萧明锦面上还维持着一点温和,但心底却实在已经嚣张大笑了,若不是沈瑞还在身后算是压着,他便恨不得要叉着腰挺到江寻鹤身前却蹦跶。
“殿下记下了便好。”
瞧着他“铩羽而归”萧明锦只觉着浑身舒畅,一上午憋闷的火气这一刻好似也消散了大半。
他有意无意地往身后去瞧,不要以为他不知道父皇命这狐狸给表哥同他一起讲学,但现下受苦受难的只有他自己,睁着眼纵许表哥在一旁偷懒。
萧明锦冷笑一声,讨好表哥的小把戏罢了。
还想打起精神继续防备着江寻鹤玩花样,却突然看见江寻鹤已经将手中的书册卷起来了,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疑惑,微微偏转过头来道:“今日讲学便至此结束了,殿下好好准备明日的考校吧。”
萧明锦一怔,随后轻轻踢了一下桌子,算是发泄心中的不满,他根本就是故意的吧!
还没等他起身,便瞧见江寻鹤已经朝着沈瑞那边去了,他连忙收拾起东西也顾不得什么气不气了,急匆匆地跟了过去。
还没到呢,便先叫嚷上了:“表哥,孤已经都记好了!”
沈瑞颇满意般点了点头道:“殿下热了吧,过来喝点梅子汤。”
萧明锦眼睛一亮,仰着头斜眼看了看江寻鹤,他就知道表哥根本就是心里有他。
春珰将一早备好的梅子汤端给他,丝丝寒气从碗沿散出来,萧明锦拨开勺子不用,一口猛灌进去,只觉着一直凉到肺腑之间。
喝完后又跟个可怜的小狗崽子般眼巴巴的道:“还有吗?”
春珰轻笑了一声,接过身后丫鬟递过来的食盒道:“公子早早就吩咐人备下了冰镇的果子,全在这里了。”
萧明锦立刻美滋滋地谢过沈瑞,转头却瞧见春珰还是笑盈盈地将食盒拎在手上,半点要将果子拿出来的意思都没有。
他忽然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转头看向了沈瑞,用一种不可置信的声调颤抖道:“表哥……”
沈瑞似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殿下总该回去的,若是明日考校出了岔子,只怕陛下要将这罪责落到我身上来了。”
藤椅很阔落吗,沈瑞蜷在上面显出几分莫名的柔弱来,大约是因着方吃了不少冰镇的吃食,唇色很艳丽,却也越发显得脸色苍白,叫萧明锦猛然想起来眼前人根本才痊愈不久。
他想说父皇不会这样怪罪他的,但张了张口还是将话咽了回去,连他自己也不能确定。
半晌萧明锦有些失落道:“好吧,那孤便先回宫了,表哥要照顾好自己。”
沈瑞轻笑了一声道:“殿下也不必难过,我先下已经好了许多,再过些时日大约我们便可在东宫见面了。”
萧明锦打起了些精神道:“好,那孤便在东宫等你!”
“那便由臣送殿下吧。”
萧明锦唇边的笑意猛地顿住,整张脸都垮了下来,现下就迫不及待地要将自己赶走了是吧。
可任凭他心中怎样不满,都不会轻易说出口,他绝不会再上当了。
萧明锦身后跟着拎着食盒的江寻鹤,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院子,等一见不到人影,他便立刻原形毕露,转头恶狠狠道:“孤绝不会让你蒙骗到表哥的!”
江寻鹤轻笑了一声道:“可殿下总要回宫的,便像今日这般。”
萧明锦脚下一顿,却并没有像先前那般气急败坏,反而冷下脸沉声道:“孤倒实在是好奇,你这般行事所求究竟为何?”
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嗤笑一声道:“总不会是同那些个想要向上攀扯的都存着同样的心思吧?”
“殿下以为存着的是什么样的心思呢?”
萧明锦噎了一下,又实在拉不下脸将话说得更难听些,憋了半晌,也只能小声地嘀咕了一句:“你在表哥面前百般献殷勤,谁知道你怀的是不是要借着沈家的东风扶摇直上?”
江寻鹤好似当真在虚心求教般:“那臣为何不讨好殿下呢?”
萧明锦一怔,说不出话来。
两人静声地向前走,偶尔身侧会走过一行丫鬟仆役,但也都只是静静地行礼,这种微妙的沉默一直维持到萧明锦走到府门前。
车夫已经得了消息守在那了,真到了要走的时候,萧明锦又生出些不舍了,不知道下次要何时才能出宫来,这便是他作为储君所必须牺牲的吧。
他向前踏了一步,听到身后江寻鹤淡淡道:“臣所行诸般,皆是依着他人所求而生。”
萧明锦心头不知为何忽然猛地震颤了一下,几乎要将胸膛都撞破开,可他到底没有回头,径直上了马车。
马车在长街上渐行渐远,江寻鹤唇边的笑意缓缓消散,分明立于闹市之间,却又好似远在旷野。
他所行之事,不过是在依着沈瑞所求罢了,命途如此,死生亦是如此。

这些时日不单是沈府之内, 便是整个中都也隐隐兴起了些躁动的趋势。
横看着天下之内大约再没有比民生更重要些的玩意儿,文武权臣每日在朝堂上争论不休说筹谋的那些落在生民耳目中便远不如一口能够果腹的馒头来的有意趣些。
任由着那些手握权柄之人几乎要将这些谋算玩出花样,不见天日似的暗潮涌动, 但传落到民间的时候,便只剩下一碗茶、一口馄饨的功夫即可彻底将这点谈资给分辩完。
还不如楚家的船要出航一事在市井间掀起的风浪更大些,无论是盼望着能带回些中都没有的稀罕物件儿, 还是期望着能在船上寻到个好些的差事, 都更加地贴合民生。
当然更多是期望待到新一轮货船回来的时候,能够将粮价往下压一压——中都之内便只有楚家不会故意将粮价拔高, 在这之上,哪怕只是降下一枚铜板,也是另一种境界上的充盈。
不单是这些百姓便是在行商者之间也难免因着中都内最近的传闻而直犯嘀咕, 若原是个楚家便也罢了, 只是现下中都不知从哪传出来的谣言, 说是上头还有个世家插手其中。
可信度并不算高, 毕竟世家对于行商之事多有不齿,楚家已经算是这其中的另类, 又不见哪家出了什么揭不开锅的动乱,哪里就值得在这当中横插一手了?
但无风不起浪,即便面上打着哈哈,私底下却恨不得叫人将中都内能排出来的世家都数一遍。
“公子放心, 消息已经尽数传出去了。”
春珰将茶盏放在沈瑞的手边:“这些日子天气燥,新煮了些降火的茶, 公子尝尝。”
沈瑞瞧了一眼兴致缺缺地向后倚靠着, 薄薄的小毯子被他堆在身上, 将脖颈遮去了大半,只剩下脸还露在外边儿, 但神情也仍是恹恹的。
春珰还在念叨着管湘君传过来的消息,他却已经懒散地打了个哈欠,将眼皮半垂下了。
春珰无奈地唤了一声:“公子。”
沈瑞非但半点被抓包的愧疚都没有,反倒更懒散了几分:“管他如何,明日便要出航了,你便是现下将魂都叫出来,也照旧是要等着。”
春珰闻言泄了一口气道:“可现下城中闹出这般大的动静,只怕明日出航也是不消停,行商从来都是最易生变之事,公子又是何故给自己招惹这般多的关注。”
沈瑞这几日睡得不少,却反倒是睡出一身困乏来,岂止是骨头,便是血液也好似凝滞了一般怠懒,而这种惰性倒当真催生出了些烦躁。
他的目光落到桌案上的茶盏,犹豫片刻后忽而起身端起了茶盏,方一掀开盖子便闻到了一股子兴盛的苦味。
沈瑞唇角在苦味的侵袭下逐渐绷紧,他便知晓所谓的什么白活降燥的茶便好似脱离了苦味便要顷刻间消散在世间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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