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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官不如食软饭(十昼春)


他书页中写了些什么没个边际的, 他自己最是清楚。
沈瑞看了片刻,微微一哂道:“不问自取, 这便是太傅所讲的礼义仁道?”
江寻鹤稍稍退开一点身形, 将两人之间让出寸许的空隙, 和他捏着话本子的边沿,精准地翻到了沈瑞看到的那一页。
“因材施教亦是江某职责所在。”
沈瑞嗤笑一声, 稍稍支起些身子,伸手搭在了书页上,手上稍一用力,便将那书页连带着另一边抓握着书页的人一并扯到了身形。
“那太傅倒是说说,所见如何?”
好似当真受了他的蛊惑般,江寻鹤的目光凝滞在他的眉眼间,细致地看过去。
沈瑞半点不避讳地将自己的目光迎了上去,寸寸描摹间唇角下意识勾起,显出些饱含着恶劣的笑意。
不见旖旎,倒好似交锋博弈。
江寻鹤好似在评判着那本不起眼的话本子,可目光却深深凝视着那双漂亮的眉眼,轻声道:“辞藻构思,皆为上乘。”
他有多久不曾见过这般的眉眼了?他一声所见大都对他如避蛇蝎,或轻视怠慢、或有利可图,总归不是侧目便是回避。
大约从不曾有这样一双眉眼坦荡地看着他,半点不掩饰那些不堪却放纵的欲.望。
江寻鹤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沈瑞吃醉酒后那句要杀了他,他轻轻滚了滚喉咙,奔波寻觅了二十余年后,他终于在死生两境之间寻得了一丝乐趣。
沈瑞停留在书页上的手指收了回来,撑在软榻上,只有脖颈高仰着,好似飞蛾扑火般无声贴靠着。
他轻巧地勾起唇角,、语调被刻意拖长,懒声道:“太傅不愧为新科探花,这双眼当真是一流的漂亮。”
似是听到了院子中的动静,春珰隔着院门口的绿植轻声唤道:“公子,家主命奴婢送消息来。”
春珰的话中止了两人之间的情景,稍一愰神的功夫吗,沈瑞便又好似没了骨头般,懒洋洋地将身子向后靠着,语调漫不经心道:“太傅想必也听到了,即是如此,今日便止歇在这里吧。”
江寻鹤唇角无意识地绷紧,他缓缓垂下眼遮住了大片的光景,缓声道:“既如此,江某明日再来。”
“好。”
沈瑞轻巧地一颔首,目光却始终看着江寻鹤的背影,直至他走出了好远,才好似不经意般道:“太傅既觉得这般上乘,那明日便换做这本来讲吧。”
同萧明锦学一样的东西是明帝的旨意,他倒是好奇原书中明帝手中这把无往不利的三尺青锋,现下究竟有多得心应手。
江寻鹤脚下一顿,将头半侧过来,日光在他的轮廓上镀了一层金边儿似的。
沈瑞听见他轻声应了一句:“好。”
春珰守在院门口,见江寻鹤出来连忙欠身行礼,随后便快步进了院子。
沈瑞正垂着腿坐在软榻上,大约心情不错,小腿轻轻地晃着,连带着腰间的玉佩也碰撞出一点玎珰声。
春珰还没走近,便听见沈瑞懒声道:“管夫人又传信来了?”
春珰颔首应了一声,随即从袖子中取出密封的信件道:“奴婢方才瞧见公子正安睡着,便先行扣下了。”
她说这话是小心地观察着沈瑞的神色,试图从他面上瞧出些什么东西来。
沈瑞拆信的动作一顿,垂眼瞧了瞧被他撇倒一边儿去的治国策,漫不经心道:“大约课堂睡觉是条什么铁律吧。”
他将信件上的蜡封撕开,逐行逐字地瞧过去后轻笑了一声,转头对春珰说:“写封请帖,将楚三爷请来吃顿饭吧。”
春珰颔首应下,稍一犹豫,轻声道:“那厨房那边奴婢可要叫人去准备一番?”
沈瑞轻挑了挑眉看向她,笑道:“不必,准备了他也不见得吃的进去。”
春珰有点惊讶,但还是很快便应了声,出去了。
沈瑞书房中自有一大摞的请帖拜帖,他从来不耐烦写这个,若是到了用的时候,便由春珰去添上了名字,凑合着对付。
待到春珰出了院子,沈瑞才又将留在软榻上的话本子拿过来,指尖一动,精准地翻到他写了有关“漂亮鬼”的那页。
仔细看过去,还能看到书脊处又不大明显的折痕,几乎可以保证只要江寻鹤动了这本书,便一定能瞧见那几句话。
沈瑞仔细打量了一圈书页的四周,最终指尖挪到书页下方,压在了那处细微的凹陷上,几乎不差分毫地印证上了。
沈瑞收回手指,将书页举起来,透过阳光瞧了瞧,好似这般便能看清江寻鹤看到那些字句时,掐着书页上的手指究竟用了多大的气力般。
但彼时没能瞧见的玩意儿,现下想要分辨个透到底是徒劳的。
沈瑞瞧了片刻,忽而轻笑了一声,他倒是也没心思非要将江寻鹤彼时的心境掰扯个明白,左右东西他已经瞧过了,之后如何才是最有意趣之处。
他从前只觉着原书中横行朝野的男主,大约有万般的谋划沟壑等着自己自投罗网,现下突然发觉这人活像落了水的小狗崽子,稍一招手就怯怯地凑过来。
这其中究竟几分真假,沈瑞尚且分辨不清楚,但不可否认的是,仅仅是偶尔显现出来的这丁点儿,就足够他赌上身家试探一二了。
左右死生之间也并没有第二件事如此叫他意趣盎然。
江寻鹤出了院子,稍走远了些,便停下步子垂眼看着自己腰间的香囊,可以很清楚地问道一阵草药的清苦味。
但对沈瑞而言大约是有效用的,江寻鹤想到他躺在软榻上安睡的模样,唇角轻轻勾起,周身好似褪去了一层冷般。
当初祖母也是夜夜难以安眠,精神很快便消减了下去,用了好些名医的安神法子,俱是没个效用。
最终还是他不知翻遍了多少古籍才搜罗出这张方子,药材虽难寻了些,但胜在效用极佳。
可即便如此,直到沈瑞睡熟,他胸腔中悬着的那颗心才算是安定下来。
江寻鹤指腹轻轻碾过荷包上的绣花,细微的粗砺感反而叫他神思清明些。
他原本是想着若能起到些效用,便留给沈瑞,叫他夜里好过一些。
可真的到了那个时候,他却将这话头轻轻揭了过去。
在那些辗转对弈的字句中,是隐藏着的私心。
他几乎是不可抑制地猜想,有没有寸许的可能,可以更长久的将人留在自己身边,哪怕是这般卑劣的手段?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将捏着香囊的手松懈开,任凭香囊垂落碰击在衣料上,砸出一点细微的褶皱,一如书脊上那不起眼的压痕。
可是沈瑞,这原也你自己想尽了法子主动招惹的。
清泽在屋中等了好久,手指几乎快要将封着信纸的油纸封皮揉破了,面上神情说不清是焦急还是气恼。
信纸上清清楚楚地写着的江东老家,即便蜡印还是完好的,但清泽却几乎能猜出那心中个根本不会有半句好话。
这么多年从来都是,明明东家同那些个庶出的、旁支里的比起来,处处都要胜一筹,却始终得不到家主的青眼。
好似他生来便是要来还债的,一辈子合该给江家出生入死、鞠躬尽瘁般。
却偏偏这些人里家便是最不中用的,也能冷眼瞧着来看东家的笑话,他们没一个有本事的,可却能从东家的身死将他好一番评头论足。
随便哪个都能挤眉弄眼地暗示:就他,母亲还是世家闺秀呢,还不是巴巴地同商贾之子私奔了?私奔也就算了,结果剩下这么个儿子之后,便上山修行去了。
“连他自己个儿的亲娘都不待见他,可见是个什么货色。”
种种的嬉笑折辱清泽几乎听了成千上万遍了,他一个旁人尚且每每想起便觉着难受,更不必说东家这个亲历者了。
门扇被推动,江寻鹤从屋外进来,清泽尚且能看见他还略略勾起的唇角。
可下一瞬,还不待他说话,那唇角便绷直了,江寻鹤的目光落在他手里的信件上。
门扇被重新合上,将好不容易透进来的日光重新阻隔在门外。
两人都没说话,一时间,屋子中安静得吓人。
半晌,江寻鹤扯了扯唇角,淡声道:“拿来吧,”

第057章
清泽屏着声息静静地看着江寻鹤的动作, 看那信件的纸页被展开又缓缓合拢,胸腔里几乎如擂鼓般震动。
他紧盯着江寻鹤脸上的神情,试图从中分辨出老家来的信上究竟写了些什么, 却终究是徒劳,最终只能有些怯怯地小声问道:“东家,信里说了什么?”
江寻鹤没有答他的话, 而是几不可闻地轻声道:“快要中秋了。”
清泽略一皱眉, 掰了手指算了算:“还要月余呢。”
紧接着好似想起了什么般,惊声道:“可是夫人提前来了消息?”
除却每年中秋夫人从山上传信下来时, 他再没瞧见过东家这般模样。
江寻鹤轻轻摇了摇头,只道:“楚家的事已经闹出了声响,你去提点一句, 出船前不要出了岔子。”
现下货船停靠在渡口, 一日塞一日地烧银子, 若是中间再因着那几个不安分的出了什么岔子, 只怕光是这其中的亏损就足够将沈瑞那些个老婆本烧得一干二净了。
清泽知晓他是有意避开自己,委屈的瘪了瘪嘴, 但最终还是颔首应了下来。
他自己心中也清楚,此次行船,看似好像是为着沈瑞一个人的利益,实质上, 却可借着沈瑞的势,把江东的商会势力重组。
这场局从一开始, 本就是双方互相算计又互惠互利的结局罢了。
等到门扇被打开又合上, 屋中顿时陷入一片安静, 夕阳逐渐退却,将尚没兴起烛火的房间内堵上一层冷硬的暗色。
江寻鹤从桌子上取出火折子, 轻轻吹出星星火色,就着这点火将桌子上的蜡烛点燃了。
微风从没关紧的窗子出吹进来,火舌借着风势上下地跃动着,照出了方寸大小的明亮之境。
江寻鹤将已经看过一遍的信纸贴近了光亮,重新逐字逐句地细细看了一遍。
“中秋祭祀皆可由兴安操.办,中都诸事难料,行事前万忘顾家族,既已为太傅,难为家中助益,便也休要因为一步踏错而为家中引来祸端。”
信中再三提点,不是要他想法子为家中谋利,便是三句不曾脱离要他在中都小心行事,若遇祸端,便可自尽休止,不要牵连江家。
大约是前面话说得太重了,在信件的最末尾处,匆匆提了一句:中秋之时,你母亲若有消息,自然会差人送入中都,勿念。
江寻鹤的指腹在“母亲”二字处轻轻磨蹭了一下,好似能感受到些什么温度般。
半晌,面上微微一哂,将信合折了,塞回了信封中。
他倒是记得兴安,是赴州那个歌姬生下的,从来同旁支的那些个堂兄弟亲近。
年前非要进铺子,自己个儿担了一笔大生意,却险些折损进去江家半年的收益,最后他回到父亲跟前哀哀地哭了半晌,便将事情轻飘飘地了断了。
可他将事情记得这么清,甚至能想起事情解决后,兴安那般处处威风的可憎面目,但却始终记不起兴安跪在父亲面前哭求的样子来。
那样强烈的情感,在他的生命中却好似全然空白的般。
又或者说,他的情绪心神原本也是空无虚有的。
这世上本就是但凡无人记挂的,便是消弭的。
楚三爷收到沈瑞的请帖时,一身的寒毛都要根根竖起,他看着面前不卑不亢的春珰,面上好似没什么惊动,气势却瞬间弱了下去。
他才不想去那纨绔的什么鸿门宴,先前尚且还在楚家时,他说话都敢夹枪带棒的,现下自己若是去了沈府,还不如羊入虎口般人人揉捏?
他清楚地听见自己咽了一口唾沫,手掌不动声色地在衣料上搓了搓,好似要将心中的不安同手心中生出的冷汗一并擦掉般。
他犹豫着看向春珰,故作姿态道:“我今日还有事,只怕是不能去沈府同沈公子叙了,烦请春珰姑娘回去吧。”
春珰抬眼看向他,二人对视之间,竟叫他心中生出几分同沈瑞对视的错觉,原就不平稳的心更慌乱了一分。
春珰见状微微一笑道:“我们公子实在是诚心请楚三爷过府一叙的,楚三爷若是不去,只怕是不妥当吧。”
泥人尚且还有三分脾气,更何况楚泓这些年行商,原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闻言当即起了怒笑道:“难不成他沈靖云请我去,我便要去吗?这中都尚且不是他沈靖云的天下呢!”
春珰毫不在意他这点怒气,反而笑意盈盈道:“三爷这说的是哪里的话,我家公子也并没有为难三爷的意思。”
听着春珰好似有些服软了,即便神色不动,眼中也不免显出几分得意之色:“那便回去告诉……”
不待他话说完,便被春珰柔声打断了:“想来三爷是没听清奴婢的意思,公子不想同三爷为难,三爷自然也要合规矩些。”
“合规矩?你想要我合谁的规矩?这里是楚家!”
春珰轻笑了一声:“奴婢自然知晓这里是楚家,但若非两位夫人授意,三爷以为奴婢能进到这里吗?”
她话音刚一落下,便从院门外闪进来好些壮硕的侍卫,个个瞧着都唬人得很,齐刷刷地岔开步子站在了楚泓面前。
“三爷若是不想去,奴婢便只好请三爷去了。”
她话中说着的是请,但这么些人站在此处,没人会不清楚,所谓的请是会用些什么手段。
楚泓当然清楚,倘若没得了楚老夫人和管湘君的首肯,这么些人显然是进不得楚家的,他面色陡然难看起来。
这其中的弯弯绕,他显然比春珰清楚很多,原本收到沈瑞请帖的时候,他便已经料到了是因着行船一事,现下非但确信了吗,甚至还清楚了消息外泄的源头。
他看向那些站在他面前的侍卫,心中知晓倘若他今日不去,便无法善了。
片刻后,他黑着一张脸道:“走吧。”
沈瑞捏着一把小金剪子仔细修剪着盆里绿植的枯枝,春珂举着烛火站在他身旁,瞧了半天,终于忍不出出声道:“公子,您再修剪下去,就秃了。”
沈瑞手上的动作一顿,他将剪子稍稍退开一些,仔细打量着绿植的情况。
前些日子还好些,自从他开始亲力亲为地侍弄,便一日不如一日,这两天更是生出了不少枯败的枝叶。
沈瑞将剪子递给春珂,还嘴硬地不承认:“分明是它自己长得不应人,难不成还要怪到爷身上?”
春珂毫不留情地拆台:“前些日子江太傅养着的时候可不是这般。”
她贪图一时口快,话说出口了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立刻抿紧了唇不敢再出声。
沈瑞垂眼盯着那盆绿植瞧了片刻,语调意味不明道:“既如此,便叫人送去他那吧。”
春珂闻言一怔,下意识抬头看过去,却见沈瑞的侧脸隐在暗影中,看不清神色。
她心中只隐隐约约觉出些不对,却又不敢落实,只能艾艾地应了声,将绿植连带着瓷盆一并端走了。
沈瑞没了消磨时间的玩意儿,便重新坐回软榻上,指尖轻轻磋磨着衣料上的暗纹,心神却实在是要比之前平静许多。
只有他自己知晓,他究竟有多久没有历经过一次没有梦魇的安眠了,可今日唯一称得上变数的,便是江寻鹤讲的那篇治国策。
沈瑞轻轻晃着小腿,总不能是穿书的命数非要叫他学通了天下大任,才肯放他一条生路吧。
他为着这点荒诞的想法嗤笑一声,心中却又隐隐埋下了点种子。
春珰快步走进来,轻声回禀道:“公子,奴婢已经将楚三爷请来了。”
她调任府中侍卫的事情,沈瑞自然清楚,毕竟原本也没指望楚泓能自己乖乖地跟过来。
春珰这点机灵也算是恰到好处了,沈瑞满意道:“那便将人请进来吧。”
春珰颔首应了句“是”,出了院子又吩咐丫鬟去将备好的膳食端上来。
等到楚泓进来时,丫鬟们已经手脚麻利地开始布菜了,沈瑞正翘着腿坐在江寻鹤惯常坐着的那把镶金藤椅上,眉眼间笑意盈盈地看向他。
这般作态非但没有消除掉楚泓心中的担忧,反而让他更谨慎了些,间沈瑞不说话,他干脆先发制人:“不知沈公子请我来是为了何事?”
沈瑞微微睁大了眼,好似有些惊讶般道:“请贴上没写要请楚三爷来一起用晚膳吗?”
楚泓尚且来不及说话,便听见春珰站在一旁小声道:“公子,请帖从书房里早就备下的那一摞里拿的,没新写。”
“哦——”沈瑞懒散地拖长了声音,面上却半点歉意都没有,甚至眼睛还悄悄弯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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