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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官不如食软饭(十昼春)


小太监快步走过来给沈瑞递了件披风,生怕他一身病歪歪的骨头架子被这点冷风吹垮了。
他拢了拢领口, 细小的一层绒毛将冰凉的脖颈遮掩住, 侧目时见萧明锦手中的纸页都将他那一身白染出花来,便颇为屈尊降贵地伸出两根手指捏了几张过去。
纸上抄得不知是汴朝哪个大家的经世文章, 从税收户籍入手,见微知著,瞧着倒比那些晦涩难懂的圣人言更好入耳些。
沈瑞指尖一抿, 便将上下两层纸页分开, 下面那张却是萧明锦依着这题自己作的文, 洋洋洒洒写了好一页。
他自己是个行行蹩脚的纨绔, 现下一本正经地瞧着萧明锦的文章便显得尤为不着调起来。
萧明锦面上不显,耳朵却早早竖起来, 分明是等着沈瑞去夸他。
沈瑞挑着眉看了好一会儿,唇角勾起,露出一个恶劣的笑容,语调却还同平时一般。
“两相对比, 殿下瞧着差距不小啊。”
萧明锦手指不断磋磨着山上的衣料,别别扭扭地等着沈瑞的示好, 猛一听见这般评价, 整张脸都垮下来, 身上的怨气都快要实质化了。
他正是少年心性的时候,平日里又惯是顽劣, 此刻有意刺沈瑞一下,便瓮声瓮气道:“第一张是江太傅的文章。”
沈瑞闻言指尖一颤,捏着纸张的拇指下意识用力,揉上了些细小的褶皱,一如他兴起波澜的心神般。
他的目光从黑白混迹的纸张上移开,转而投到那立在朱红色柱子前的身影上,几日不见,那漂亮鬼好似随着天气逐渐转凉越发裹上冰层般。
沈瑞曾经有意无意凿开的那点绿意,又重新归隐到了浓厚的雾气中,克制又疏离地同周遭都隔绝开,叫人远望却亵渎不得。
沈瑞勾起唇角轻笑了一声,只可惜他不似从前般遗憾没人能给这远山簪一朵牡丹,现下偏他自己要荡平那层层叠的雾气,去将那孤硬的远山亵玩成娇艳的掌中牡丹。
他不去就那点孤远,他要那鹤鸟甘愿驯服于院落,来衬他那满眼的金玉。
沈瑞的目光沿着江寻鹤的身量寸寸摸索,弯了弯眼睛道:“原来是江太傅的文章,这般才情却是可惜了,竟只落了个探花。”
他唇角的笑意越发招摇,他不知道江寻鹤现下是否知道原主在这其中做的手脚,但这全不重要。
甚至某种程度上,知道才是最好,裹挟着满腔的恨厌同他虚与委蛇,久而久之,这些恨意便会成为栓在他脖颈间一根冰冷的枷锁。
最终只能任由刀锋抵着喉咙,在破碎的皮肉与横流的鲜血中厮磨。
沈瑞的眼底隐隐跳跃着一丝兴奋,他不动声色地吸了一腔冷风,将这点妄动的欲念寸寸压平,不留一丝褶皱。
手中没有支撑的纸张不断鼓起又下陷,好似早晚要被这封给吹破了般。
萧明锦悄悄抬眼看向沈瑞和太傅,直觉这其间的东西早在他一个不注意的功夫就变了质,但他瞧了半天却仍是半点都不明白。
江寻鹤搂在袖子外的手指慢慢渗入一丝凉意,他轻轻蜷了蜷,将其纳进温热的掌。
偏眼前人还轻挑着眉,一副兴致盎然地等着他的反应。
江寻鹤喉间有些难耐地滚了滚,他垂下眼,语调却还是一如既往地清冷。
“皆为定数,况且沈公子聪慧,若是肯钻研此道,假以时日也必有所成。”
沈瑞含着笑,心底却盘算不清原主作的恶他究竟清楚几分,可这点难分辨又将他的兴致拔高了几分,若是一猜即中,反而太无趣。
尤其是江寻鹤垂着眼一副正经学究的姿态,更让他觉着心境昏明浮沉,非要将这点遮掩撕碎了才好。
他将纸页重新塞回萧明锦的怀里,矜贵地将手指收拢回袖子里,丹红色的披风将他的一副容貌衬托地越发出众,好似谁家将养在深宅里不入世的小公子。
偏他一开口,便将这点意境砸了个细碎。
“那不成,我若从了诗书,往后这中都却也过于太平了些。”
他眼底盛着光亮,轻笑道:“我与太傅所行之路不同,我所钻研的是如何做这顶顶招摇的纨绔。”
“至于太傅你……”他的目光从江寻鹤的眉眼延伸至他的胸口,如刀锯般将那处划开、掏空,以取乐,“拉扯我不得。”
分明是他自己先琢磨着法子去撩拨人,可旁人稍进寸许,他便施施然退回原地,又将这之间轻巧地隔开。
江寻鹤看着他,眼底晦暗翻涌,这般轻巧的厌弃,他自幼时起便不知经历了几何,那些人将诸多的罪名倒灌在他身上,逼迫着他在污泥中滚爬,再轻飘飘地将他一脚踢开。
可他而今,已经不是幼时了。
沈瑞也同那些人浑然不同。
江寻鹤齿尖很轻地磨蹭着,略有些粗糙的感觉淹遍了唇舌,愣是将他心中无端的欲念深刻了几分。
即便眼下沈瑞做出这般分割的姿态来,他也清楚地知晓,只要一天沈瑞手上的锋刃不曾划破自己的喉咙,他便永不会沦为弃子。
即便他不能知晓这死生的恨意从何而来,却也清楚这远比那些附加在诸多利益之上空晃晃的情感更牢靠些。
他只需要好好活着,活到沈瑞杀掉他的那一刻,又或许在这之后,他仍能被长久地记住和选择。
他所需要付出的,不过是献祭一般的死亡。
再没有比这更合称的买卖。
江寻鹤轻笑了一声,缓缓道:“却是江某职责所在,不敢怠慢。”
沈瑞意味不明地瞧了他一眼,哼笑道:“江大人最好始终这般。”
萧明锦的目光瞧瞧沈瑞又瞧瞧江寻鹤,面上显出些迷茫来,他想不通透,为何同样是太傅与学生,他同秦太傅之间便与表哥同江太傅之间全然不同。
直觉告诉他这暗流之下远不止冰凉的锋刃,但硬要他说出什么来,他又着实分辨不清,只能率先讲和般扯了扯沈瑞的披风道:“表哥,我们回去吧。”
再不走,殿们前的侍卫便要将耳朵竖到天上去了!
沈瑞似笑非笑地瞧了他一眼道:“殿下不同我置气了?”
萧明锦因着那点小心思被发觉,面上显出几分红来,他小声嘟囔道:“孤乃是一国储君,又不是三岁小儿,何曾,何曾同你置气。”
沈瑞困倦地打了个哈欠,眼底浮现出一层轻薄的水雾,他略俯下身子凑近了萧明锦小声道:“殿下消消气,我给你带了云记的点心。”
萧明锦眼睛顿时一亮,却还顾忌着身旁的江寻鹤,小心地看了他一眼,转头兴奋地问道:“表哥当真?”
沈瑞轻巧地眨了下眼,同萧明锦心照不宣地就艾欧换了个眼神。
二人看似做得瞒天过海般地周密,实则这高阶上出除了侍卫太监,便只有他们三人,半点也遮掩不得。
萧明锦心里那点小别扭彻底被哄好了,扯着沈瑞的袖子便要回东宫,方才还是为着终止这点诡异的氛围,现下却全是为着糕点别凉了。
沈瑞被他扯得没法子,只能顺着他显得力道往前走,面上尽是被小破孩折腾的无奈。
直至走出了好远,萧明锦才后知后觉地回头想要招呼江寻鹤,却发觉后者正垂手跟在他们身后,目光停在沈瑞身上,好似将他整个人都笼住了一般,偏执地将他同周遭尽数隔绝开。
萧明锦眨了眨眼,再看过去时却只见他垂着眼缓步走在后面,行走举止间克制有礼,又回到了朝堂上那个才情品行都绝佳的探花郎。
萧明锦几乎要疑心是自己看错了,但他年纪虽小,却到底是在深宫中历练大的,见过的深宫诡计数不胜数,他悄悄将目光收拢回来,在这样一个瞬息之间,他似乎感受到了世家同寒门之间无法抹平的壁垒。
他缓缓握紧了手,即便太傅是父皇看重的肱骨之臣,却也不能将表哥作为这其间的牺牲品。
沈瑞几番提点他的话逐渐在心底冒出头来,江寻鹤再怎么被父皇看重,也不过是这朝堂上的一枚棋子,他才是这汴朝唯一的储君。
或许表哥曾经几次提点,便是发觉了这其中的杀机,无论是在江寻鹤做太傅之前还是之后,他不介意做一次表哥手中的利刃。
这所有所有的兄弟姊妹之间,再没有一个同沈瑞般,待他真心,视他如无害。
即便这真心之间牵扯了诸多权力交叠。
萧明锦缓缓捏紧了手中的衣料,沈瑞似有所感地垂下头看向他,轻挑了挑眉,好似无声的询问。
萧明锦弯起眼睛,嘴巴却故意向下撇着,赖着嗓子耍娇道:“表哥走快些,再过一会儿点心就凉透了,荷花酥都不酥了!”
沈瑞被他赖得没法子,被动地拖着脚才走了两步,便懒散道:“不成了,骨头散了。”
“不管!”
他一定要保护好表哥!远离这个坏人!

第040章
萧明锦的治国策已经学到第八篇了, 沈瑞还抱着萧明锦三、四年前便可倒背如流的册子在看。
空白处被写满了注释,密密麻麻的,险些要将原本的字句遮盖住, 沈瑞的目光在那些狗爬似的字迹上匆匆掠过,有些嫌弃地拧起眉。
萧明锦就坐在他身边,一边背书, 一边还不忘紧盯着江寻鹤, 好像生怕他那手中的戒尺里能抽出利刃,划了沈瑞脖子般。
一转头瞧见沈瑞皱眉, 便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关切道:“表哥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这屋中横竖也不过三人,再加上他的动作并不算隐蔽,江寻鹤将目光落到沈瑞身上。
后者即便在屋内仍披着一件袍子, 因着大病初愈, 面上还有些苍白, 一只手手上捧着书页, 另一只却有一搭没一搭地捏着茶杯盖子瞧着,摆明了半个字都不曾瞧进心里。
萧明锦似有所感地转头瞧了眼江寻鹤, 目光中隐隐透露出些戒备,虽然他知晓江寻鹤还不至于在宫中就给沈瑞下毒,但自家表哥平日里这般招摇,便是惹上些荒诞的恨意也不为奇。
萧明锦的心思越想没个谱, 已经开始揣测,沈瑞拖着一身病骨头背着他做出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来了。
沈瑞拎着茶盏盖子的手一松, 任由其砸在杯盏边沿, 磕碰出清脆的声响。
萧明锦被声音一惊立刻回过头来, 便瞧见沈瑞屈尊降贵似的曲着指节在那书页的注释上清点了两下,嫌弃道:“丑。”
萧明锦:“……”
眼下瞧着江太傅想要对他不利, 也不是全无缘由。
“那是我九岁时的字迹,现下已然好多了。”
萧明锦说着,便要扯过自己的书页给他瞧,沈瑞却向身后的椅背上一靠,懒散得合上眼道:“不看,这字丑得我头疼,现下要睡一会儿缓缓神才好。”
萧明锦抬起的手悬在半空中,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心头哽着一口气,越发觉着外界评他那几句行事专擅无端没个半句虚言。
戒尺在萧明锦的桌面上轻点了点,他转头对上江寻鹤的目光,后者神情淡然,好似这一场闹剧半点未入眼进心。
“今日所学文章是为农业一则,殿下便以此为题来作文。”
萧明锦本就有些下耷的眉眼此此刻更跟受了委屈的小狗崽子般,闷声应承着,提笔的动作却是百般的不情愿。
沈瑞倚在椅背上,安静地闭目养神,他身后叠着两个金丝软垫,现下窝在其中,比那点金丝暗纹更显矜贵,脸色还有些虚弱的白,只有日光晃下来的时候,稍带起些红润。
江寻鹤缓步绕到萧明锦身侧,不太通这点肮脏心思的小太子还以为自己被盯着作文,登时头皮都麻起来,每每下笔都斟酌再三,生怕自己写到哪一处便能听见太傅的轻叹声。
他这边同词句逐一厮杀,只觉着身后有黑影顶着,全不知一只修长的手掌搁在了沈瑞同日光中间,在那双终日招摇恶劣的眼睛上覆上一层昏暗。
江寻鹤的目光小心地落在沈瑞的下半张脸上,这人连瞌睡时唇角也是微微翘起的,没意识地招人。
江寻鹤眼底闪过上一丝笑意,没由来想起传胪那日他端酒坐于高楼之上,遥遥投下的那一眼,仿佛穿透了满街的绫罗灯火般。
只是不知他是不是那个时候起,便揣着心思要杀了自己。
江寻鹤心间突然没个征兆地灼热起来,他滚了滚喉,却又不可抑制地期待起来。
倘若,那当真是荣幸之至。
他心里揣着难平的心思,自然也就无从注意到,那手掌下覆着的眼如何睫毛轻颤,又是如何微微睁开,透出点狡黠的微光的。
萧明锦写了半天,才算是勉强写出篇合称心意的文章来,他终于松了口气,看着纸张上未干的墨渍,心中前所未有的轻松。
终于结束了。
他刚要转过头去寻江寻鹤,便从他身后伸出一只手来,抽走了文章。
“殿下可是写完了?”
萧明锦忙点着头,江寻鹤轻轻“嗯”了一声,拿着那文章从他身后绕了出来。
萧明锦刚还挺得笔直的脊背立刻松懈下来,瘫在了椅子上,下一瞬一根手指便戳在他腰侧。
沈瑞懒散地搭着眼皮,嗓子有些哑涩道:“丑。”
说完便好似碰到了什么脏东西般,将手收拢了回去,揣在外袍里。
他有些困顿地眨了眨眼,这几日抱病倒是越发困倦,但睡了又不知要梦见怎样荒唐的死法来,倒是宁愿昏昏沉沉地将养着心神也懒得真心实意睡一会儿。
萧明锦瘪了瘪嘴,委屈地将身体坐直,片刻后又忍不住凑过去小声问:“表哥休息好了吗?父皇不让孤去瞧你,不若表哥今日留在宫中吧。”
沈瑞闻言轻笑了一声,目光从江寻鹤被晒得有些许泛红的手掌上移开,他再没休息好,只怕白鹤要被烤成乌鸦了。
他挑着眉哼笑道:“我今日若是宿在宫中,只怕你夜半还要被太傅揪起来背书。”
萧明锦手一抖,全然忘了江寻鹤现下同沈瑞是捆绑售卖的。
他悄悄抬眼看向江寻鹤,却正巧与他对上了目光,江寻鹤将萧明锦方才作的文章收拢好,目光从二人身上掠过道:“今日便到这里吧。”
萧明锦心中一喜,立刻站起来行礼道:“多谢太傅。”
沈瑞拢着袍子站起身来,姿态懒散地从他身边绕过去,哄孩子似的小声道:“明日给你带桂花糖糕。”
不待萧明锦应承,他便已经站在了江寻鹤身前,手肘半倚在桌案上,目光轻佻地从眉眼滑落至胸口,又打了个转儿绕了回来,有些玩味道:“寄人篱下的生活可不好过。”
“太傅这路上不防想一想,要寻些什么法子来,才好住进爷的院子里。”
江寻鹤半点不遮蔽地迎上这小霸王的目光,轻笑了一声道:“悉听尊便。”
萧明锦生怕沈瑞折在半路,明日便不能给自己带桂花糖糕了,因而支使了不少小太监跟着将人送出去。
沈瑞一只脚方踏出东宫的门槛,还不待沾地,便颇为矜贵地收了回来,侧目瞧着一个小太监道:“你去寻春和公公,管他要两顶软轿来。”
小太监即便是在东宫伺候的,也头一遭见识这般阵仗,就连小太子,坐得轿撵多了,也要被陛下骂一句软骨头。
沈瑞见他愣在原地,微微挑起眉,小太监回过神来连忙应道:“沈公子稍等,奴才去去便来。”
沈瑞皱着眉看着他的背影,这东宫里养的奴才这般愚钝,却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他很快便将目光收拢回来,有意无意都由不得他来插手,沈家同他于明帝而言已经是眼中刺般的存在,再牵绊上萧明锦这个储君,那可真是活腻了。
没一会儿小太监便快步小跑了回来,神户跟着两顶软轿,算算脚程,估摸着都没出东宫百米。
分明是算准了他的心思,早早就备下了,却又不肯先一步显出来,擎等着他去要时,再支出来。
剔透却又克制有礼,这般心思,除了春和再不会有第二个人。
软轿也要比早上准备地更完备些,软垫靠枕一应俱全,像是生怕抬轿子的两步给他晃散了般。
沈瑞嗤笑一声,垂眼看了看手背上青色的血管,根根凸起,大约在外人眼中他这一病险些葬送了性命,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却分明就站在他眼前。
现下正垂眼看着地上的软轿,那小太监似是注意到了他的目光,解释道:“沈公子身子不适,陛下叮嘱备了软轿,又言这天下却没有学生乘轿,夫子随性的道理,因而另备一顶与江大人。”
江寻鹤半点不意外,合手行礼道:“多谢陛下圣恩。”
一转头便瞧见了这番狐假虎威的霸王老虎轻挑着眉眼看他,江寻鹤轻笑了一声合手道:“多谢沈公子。”
沈瑞面上不显,眼睛却悄悄弯了起来,也不肯应话,拢着衣袍坐到了软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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