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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新病友,但恐怖如斯(楚山咕)


阿珉手中余下的一根竹筷这才漫不经心地一放。
他还是那副端坐不动的姿态,仿佛审视一般,从容答道:“噢,桑栩。”
“所以你叫什么名字?!”
阿珉只是气定神闲地点评:“十步宗从上到下还是这么浮躁易怒,难成大器。你穿紫衣,不怕顶撞了曲相和,让‘鸦’趁机报复十步宗吗?”
桑栩双眉一拧,怒道:“我们门派都这么穿,谁怕他曲老儿?!”
五十弦“啪”地拍桌,一跃而起:“你个臭小子叫谁‘老儿’呢?没教养的东西,姐姐今天就替十步宗管教管教!”
桑栩定睛一看,认出了她:“五十弦!”
五十弦作为曲相和唯一承认的义女,在玉城地界自有她的名望。要论地位,十步宗的少主免不了和她对比,二人都是少年俊秀,竞争到不了明面,可私底下总会相互打听。
桑栩常年跟随少主,也对五十弦的动向深为了解,目光在众人中一扫,哼说:“你们不过仗势欺人,无甚可怕,等我姐和少主来了,一个都逃不掉!”
凤曲吓得肝胆俱裂,缩在识海大叫:
「别吵架啊!我只要你救下子邈,你吵架干嘛!」
阿珉道:“看不惯十步宗。”
「就说你到底看得惯谁啊?!」
“……”
「不许吵了!快跟人家道歉!这次本来就是子邈招惹人家,别人找自己姐姐关你们什么事?」
可劝住阿珉,劝不住五十弦。
两派实在仇怨太深,这一对峙,新仇旧恨迭上心头,五十弦把刀一拔,寒色说:“他们只来得及给你收尸了!”
刀光霍霍而去,桑栩连华子邈都不能正面相抗,更别说五十弦这把鲜血淬出的刀了。他举起竹寂奴,还想背水一战,可也只剩最后一箭,犹疑许久不敢发作。
眼见五十弦越逼越近,桑栩咬牙不屈,只等她迫至面前,用箭生生扎破她的喉管——凤曲意识骤还,纵身带翻了一桌酒菜,把五十弦的衣摆生生一拽:“快住手!”
他的发丝都被五十弦的刀影一掠,纷纷飘落几缕。商吹玉表情骤沉,拂袖拍出一筒竹筷,筷如九星飞逝,在桑栩和五十弦之间割开一层不可逾越的沟壑。只此须臾的阻碍,凤曲碾足压身,彻底把五十弦拽着一个后翻,退出三四尺远。
穆青娥皱眉道:“五十弦,你和一个小孩计较什么?”
曹瑜也说:“这次是子邈不对,我代他向桑少侠道歉。”
明雪昭按着华子邈的脖子,连吓带逼地压他折颈低头:“……对不起。”
桑栩躲得也很狼狈,一身尘灰,这会儿才得空呼吸,贪婪地换了几口粗气。他知道自己是死里逃生,这帮人没想把他截杀在此,但桑栩的语气还是恶劣如旧:“还管教我?自己都像两条疯狗,找人管管你们吧!”
五十弦勃然大怒:“你小子——”
凤曲一手拉拽住她,叹息一声,再抬脸时目光却很坚定:
“桑少侠,我们萍水相逢,实为缘分。子邈只是想和你切磋拳脚,初衷并无恶意,至于我那几句,实在是我不经思考,出言鲁莽,在此我也向你道歉。可是,五十弦对你拔刀,是因为你对紫衣侯出言不逊,我想,任何儿女都不会听得外人诋毁父母还不动怒……请你也对五十弦道歉吧。”
桑栩好像听到什么笑话:“我?道歉?你还没说你到底是谁呢!”
凤曲答:“在下且去岛倾凤曲。”
“原来是且去岛倾……”桑栩话语一顿,“且去岛?倾凤曲?”
他的面上隐隐浮现惊色,但好几句话不等出口,只化作一句嘴硬:“倾凤曲怎么了,倾凤曲有什么能耐的?我、我凭什么道歉?那曲相和不就是早出生几年,你师父没本事被他打趴了,你自己怕他,还要我们也怕他吗?”
这话又有些不入耳了。
凤曲一边皱眉,一边好笑。气这小孩嘴没个把门的,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短短几句把常山剑派、曲相和、倾五岳都得罪个遍;笑这小孩说话也实在很有艺术,一般人真做不到句句都这么气人。
曹瑜叹息着再来斡旋:“少侠,我们就事论事,子邈不对,你也有不对之处。他道歉了,也请你对五十弦少侠道歉吧。”
凤曲点头帮腔:“各退一步,都是好孩子嘛。”
桑栩自知不是他们的对手,可又不甘就这么低头。一时间,几人都僵持不言,看他梗着脖子怒目圆瞪,赫然是一副不予配合的态度。
凤曲都有些累了,琢磨着寻个由头让桑栩走了了事。回头仔细清算今晚这场闹剧,他和五十弦谈谈,也让曹瑜再说说华子邈。
思忖时,三楼一间客房却是开了。
一道倩影倚门俯望,揶揄着哼笑一声:“真没出息。”
众人一怔,纷纷抬起头。只见少女顶着一张和桑栩极为肖似的脸,云鬓花容,紫衣玄佩。她注意到凤曲等人的目光,先对凤曲点首致意:“你就是倾少侠吧?舍弟冒犯了你的朋友,对不住了。”
可见她对“鸦”和五十弦也有不服。
凤曲沦为两派之间的沟通桥梁,有些无助。桑栩愣愣看向三楼的少女,不等开口,呜地哽咽起来:“姐——”
少女冷道:“嘘,别吵着少主休息。”
桑栩哭声一顿,囫囵擦了擦泪眼:“对不起。”
这会儿道歉倒爽快了。
少女合上房门,笑着对所有人抱拳一礼:“今晚我露面晚了,不好意思,家里的琐事扯上诸位,是我这个做姐姐的不好。在下桑拂,十步宗少主伴读,此番来到明城不为门派斗争,只是想陪少主公平公正地参加一场考试。请将门派之争置之度外,今晚就当一个酒后笑话吧。”
凤曲愣问:“你是伴读?那你弟弟是……”
桑拂笑眯眯说:“舍弟是伴读的伴读。”
桑栩面上骤红,半嗔半羞地叫了一声:“姐!”
凤曲失笑。他原本就在嘀咕,少主伴读,未来的宗主护法,武功竟然这么……“和光同尘”,显得十步宗挑不出人了似的。
现在桑拂露面,他便心里有数了。
相较桑栩,桑拂的内功步法都更胜数筹。虽然也有因为年轻而不加掩藏的轻狂桀骜,但她的武功,明显能够匹配这副脾气。
桑拂命令桑栩再向华子邈和五十弦道歉,最后把他提上三楼。临别时,桑拂忽而回头,对凤曲一笑:“诸位进城时不是遇到了一把刀吗?”
凤曲一愣:“难道是你们?”
“不不不,我们少主正值攻克心法第五重的最后一道关隘,哪有功夫在乎新进城的考生?”桑拂笑着往隔壁房间递了一记眼色,“……恐怕是你们的故人哦?”
言尽于此,桑拂揪着桑栩回去房间。
五十弦火冒三丈,当即就要去拍她隔壁的房门,凤曲急忙拉住,叹道:“今晚就算了。”
“boss,这怎么能算了!”
“……因为我好饿。”凤曲皱着脸说,“而且,马上要到亥时了。”
他还得去赴偃师珏的约。
商吹玉整理行装:“我和老师一起。”
凤曲却摇了摇头:“我自己去。他的信……只写了我一个人。”
五十弦道:“那boss去找偃师珏,我去找隔壁那个混蛋。”
她被桑栩勾起了火,不跟谁打一架就平复不了。
其实也没错。
桑拂最后那一句,无非是卖他们一个人情。放任暗中的敌人不管,怎么想都是大患。如果总是存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情,只怕半夜被人偷摸进门暗杀了也不一定。
凤曲无奈地点一点头:“吹玉,你和她一起去吧。”
商吹玉蹙眉犹豫一会儿,他当然更想和凤曲同行,但也担心太过固执惹凤曲不快。几经考虑,他只能答应:“老师早些回来。”
凤曲心道,能不能早回,还得看偃师珏的心思才对吧?

亥时,更深夜静。
凤曲甫一走出客栈,就察觉到身后追着一段脚步。跟踪的人身法高明玄妙,绝非等闲,但凤曲也不是坐以待毙的人,索性在城中穿街走巷,绕了数十个弯。
待到对方呼吸渐乱,显露疲态。凤曲便纵身跃过一道高墙,落进一户华严庄重的宅院,再将身一遁,潜去墙根拐角,借着影翳摇曳,化如一股劲风掠上屋檐,点足纵去。
进入靖和县后,这类如影随形的跟踪总是不可避免。
有时像是偃师珏的人,有时又像是其他考生。凤曲摸不准,就小心行事,尽量把所有隐患都排除在外。虽然出了一身薄汗,但等他钻进约定的岳山东坊,侧耳细听,果然没有了多余的脚步。
「做得不错。」阿珉评价。
凤曲挂上得意的笑脸:“那是。”
「那等会儿偃师珏要是发难,你也自己对付。」
“诶诶,别啊——”
凤曲一边和他闲谈,一边留意坊间道路两侧的宅落。
诚如官兵所说,靖和县驱走了大半百姓,入夜后更显冷清。岳山东坊原本应是民宅,此刻灯火皆寂,宛如死城。
凤曲脚步一顿,找到了他的目标——六堂三户。
和他以为的华宅截然相反,约定的地点潜藏在一条长巷末尾。近来下过雨,泥水挂满了宅外的三步台阶,苍苔丛生、蛛网肆结,越发衬得宅户久无访客,破败不堪。
凤曲屏息欲敲,薄弱的木门却没上锁,轻轻一推便应声而开。“吱呀——”如呻/吟一般催人牙酸。一阵风过,把门吹得大开,就像一张豁然大张的魔口,等他自投罗网。
凤曲定一定神,平复了受惊的呼吸,便藏起惊悸,举步走进。
客堂门闩倒在一侧,果然没有上锁。
凤曲甚至怀疑是自己找错了地方,退出去细看门牌,又的确写准了地点。满腹疑虑压下不表,凤曲提起精神,继续向内深入。
夜风呜咽,如泣如诉。
穿过一户、两户,均是无人居住的荒宅。到第三户,从窗外窥视,也和前两户没什么差异。
凤曲有些害怕了:“还去吗?这地方感觉……”
后半句话没有说尽,但阿珉已经不做声了。
他们有着同一个结论:
这地方感觉很适合花游笑的那类“玩笑”。
阿珉可以装死,凤曲却不能就地躺倒。
他在门外举棋不定地徘徊一会儿,还是咬牙敲响第三户的门房:“有人在吗?在下倾凤曲……”
好像对了什么暗号,门便忽地开了。
凤曲:“!”
房门骤开的瞬间,三户门内竟然闪过一刹的烛火。那盏灯照亮了一张带伤的面庞,在匆匆一瞥之下,那处狰狞无比的烙印更是刺眼。
凤曲吓得后跳,烛火灭了。
黑黢黢的人影伫立门前,为他拉开了门。仿佛习惯了这样的反应,云镜生的表情平静如常,只说:“请进。”
房门关合。
这是一间封闭的、死寂的房屋。没有一丝光亮,空气中弥漫着死去多时的鼠类的酸臭。木头腐朽的淡臭混杂其中,凤曲刚一踏入,便有些头晕脑胀,半晌看不清处境。
转瞬,正前方亮起了一点烛火。
它在三折屏风之后,四周呈出温暖的光晕。凤曲正待开口,却见光点渐渐被一幕黑影笼吞,屏风上,浮现出两只僵硬的小影。
小影都是人的形状,受木杆所制,像是一出无声的皮影戏。
凤曲转头想找云镜生,却见她不知何时遁进了黑暗。
察觉到凤曲的目光,云镜生说:“偃师始祖,是为工匠。他们精于各种木偶皮偶,也以这门技艺的传承为荣——你且看吧。”
屏上一影徐徐转过脸来,雕镂的两点小眼是端庄的方形。
它向东方一跪再拜,宛如重誓,接着捡起地上的一顶官帽,往头上一扣。
没有伴奏、没有人声,这道头戴官帽的小影自东向西,艰难跋涉。直到空中掠显“靖和”字样的一道门匾,它跌撞着一推城门,烛火倏灭。
有人敲响了桌,还有其余的不知什么器皿,屏风罩着所有,凤曲只听见兵荒马乱的嘈杂,伴随着时有时无的惨叫。凤曲正是不解,却听到隐隐的水流,他被云镜生按在门边跪坐,此刻静等,竟察觉自己的衣摆不知何时浸入了满地温凉的液体当中。
房间的腐臭为这异样的触觉增添了三分诡异。
黑暗中,一切声响、触感和嗅觉都变得鲜明。
某个猜想浮上心头,凤曲感觉自己灵魂一轻,也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提去那出戏中。
犹如戏中的主人公一般,他踉踉跄跄闯进了靖和,入眼是——
骤亮的屏风映出无数皮偶残碎的肢骸。
头戴官帽的小人委顿在地,抽搐而泣。
他是领受皇命,前来明城靖和县的一员朝官。
他夜奔灾荒地、振撼登闻鼓、修书求圣听,他四处奔忙,呕心沥血,行跑于遍地尸骸之间。大旱和饥饿足以摧毁一座城池,朝官日夜修书,求朝都、求宣州、求瑶城,求尽一切能求之人,却都不能阻止生灵成片成片的倒下。
最终,他只好登临高楼,提环叩门。
朝官述尽心事,磕破额头,血流如注,鸣泣如啜。
高座之上并无回应。
俄而,刺耳的笑声迸发而出。金银堆山,珠玉迤逦,屏风之上,破碎的骸骨和破碎的金玉一起倾倒在朝官的背影上。
他颤抖着、颤抖着,咆哮如雷,冲向了虚无的高座。
哭号和大笑齐响,朝官与高楼同葬。
烛火再灭。
高楼如旧,不见朝官。
屏风之后呼啦啦飞来一大片零散的纸张。如雪如刀,迎面奔向了凤曲。一张张纸书满墨迹,盖满朱印,一张比一张破旧、一张比一张凌厉。
凤曲好像化作了戏中那无助的朝官,直面着成篇成章的诋毁和聚网。五感震骇,七情俱伤。
直到墨迹越来越少、朱印越来越多。
最后一张盖住了凤曲的脸。
狂风方止。
凤曲掀开那张纸,但见其上似是一篇粗犷豪放的草书,可窥执笔人当时心急如焚的心境:
“偃师不除,明城不平。此理人尽皆知。但是沈兄,偃师百年豪族,末路不在今日、不在明朝,你以肉身相抗,难撼万一。非我不助,实是运不在你我,天欲留偃师。沈兄,切莫操之过急。”
在纸的背面,却是清正端庄的一行回应:
“不能不急,且撼万一。”
“明日你们就要参加考试了吧。”云镜生的话音于寂暗中响起,“……戏终,我再介绍一下这出戏的戏名。”
凤曲怔怔看向了她。
“《沈呈秋》。”
凤曲原以为和偃师珏的会晤会在高楼宝殿,金觥玉筹。以为偃师珏会穷尽辞藻,和他虚与委蛇,再藏数十刀斧手在屏风之外,等他酒酣,一刀割下他的脑袋。
然而直到凤曲退出岳山东坊,夜风如常,蝉鸣稀落。
姑且不说会面之地的破败荒芜,偃师珏作为主人,竟然对他一言未说,只是莫名其妙演了一场《沈呈秋》给他观看。
沈呈秋?
那不就是邱榭说到的那位被偃师珏酷刑相待、疑似贪腐的“尚书”?
可如果戏里的主角是他,沈呈秋又怎么会是流言里的贪官呢?
难道那出戏的内容才是真相,今晚的见面,是在为沈呈秋鸣冤?
这不是更奇怪了吗!
偃师珏可是杀死沈呈秋的人,他为什么要替沈呈秋鸣冤啊?!
“太奇怪了……”凤曲喃喃抱怨,“还有最后飞出来的那些书信,天哪,该不会都是沈呈秋的真笔吧?”
阿珉和他一样细细回味:「应该是的。我还看到了一些策论文章、面圣奏疏,应该都是沈呈秋逗留明城时的亲笔,一些是和朋友同僚往来的书信,一些是探讨应对饥荒的策论和谏议。」
“可是,为什么偏偏给我看呢?我又不认识沈呈秋。”
「我也不认识。」
问题又来到了死胡同。
“所以偃师珏干嘛帮沈呈秋平反?他自己也不露面,难道那里边的人……其实不是偃师珏?”凤曲一边推测,一边自行反驳,“呸,云镜生犯不着拿偃师珏来骗我吧。报上偃师珏的名字,我反而容易逃跑才对。”
阿珉倒比他想得多了一层:「如果杀死沈呈秋的真是偃师珏,还得想想沈呈秋到底做了什么,把他激怒到这种程度——那毕竟是六部尚书。」
由此可见,偃师珏也好、沈呈秋也罢,都是一个深奥的命题。
凤曲自忖不可能一个人掰扯明白,姑且点头附和,琢磨着带回客栈,再和同伴一起商量。换成对海内更了解的青娥、秦鹿他们,应该会有更好的见解。
“总之,先去打听一下沈呈秋的事吧。”凤曲抻一个懒腰,自嘲说,“还以为能来蹭一顿吃的,结果只是接了个任务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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