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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火名流/濯缨之臣(也逢春)


那手炉在许主簿掌中,活像捧了个大猬鼠,他捏了捏耳尖,忙又寻了个话头,“王爷,先前您吩咐过,眼下一应供品皆已备齐,今年您真要去西郊祭奠?”
慕容述正要坐下,闻言瞧了他一眼,点点头,却不言语。
许主簿见慕容述似心意已决,有些支支吾吾,“王爷有心,往年从不曾落……实,咱们回去祭奠应当也是来得及的。”
“我自是明白——”慕容述揣起没翻完的圣人之道,“温贤王自幼与愍幽帝亲厚,大梁百姓或许忘了,朝廷却不会忘。”
“那您还去西郊,”许主簿满是不解,“这不是叫人抓您的把柄吗?”
“这把柄若能叫主上从此更加高枕无忧,便是万分值当,”慕容述扫过书中的兄友弟恭,心中没来由一阵烦闷,于是他放下书,长叹道:“时过境迁,大梁如今风雨飘摇纵有他的错,只是人死债清,我也都到了铎州,不去看看他,终究难安。”
“大梁皇族若都是颛臾野王那般德性,落得如今天下大乱的地步倒也在情理之中。”洛都城东的山郊,狄骞不服气地瞪一眼白鹘,安抚着脸上的虬髯道。
“乱得好!乱不极则治不形,大梁如今江河日下,大浪淘沙,且看谁才是真正的天下霸主!”言及此处,赫连诚想起狄骞方才那一脚,更觉可惜:“难为你刻意做回大恶人,若能救下大牛媳妇儿,或可顺水推舟将人留下。”
周行简的能力不差,只是他另有所图也是实话不假,况且人命难解,眼下那三人定是恨极了周行简,赫连诚强留不得。
“府君调兵遣将,不也是为了让那小子给自己争回一口气,”狄骞跟着他家府君叹了口气,随即也想到什么,忽然嬉皮笑脸起来:“不过咱们这一路拖家带口的,哪儿有那么可怕?”
谁叫他家府君是菩萨心肠,救下几户,紧接着涌上来的便再推拒不掉,偏还就是那几户对旁人戴他家府君的高帽子。
毕竟有府兵日夜护佑,吃喝还能分上两口,他们这流亡的日子过得倒比赫连诚这个府君还舒坦。
赫连诚面色一敛,这话正戳中他心窝——府君这名字听起来是腰缠万贯,只是乱世不比太平年间,眼下赫连诚养着府中众人已是勉强,如何还能负担越来越多的流民?
他这些时日的窝囊火无处发泄,索性甩手将瓷瓶扔与狄骞,“老狐狸,少拿话呛我!”
“府君这话可伤老头的心——这伤药,您是要我送与小郎君吗?”赫连诚骂得凶,狄骞却高兴贴冷屁股,“您别瞪我呀,这药您向来只用在这宝贝白鹘身上,自己尚且舍不得,眼下肯匀一星半点儿去治那小郎君的伤,他怕是天不亮就要大好啦!”
待赫连诚抬脚去踢,这老狐狸却是又没了影子。
一夜风雪,几人安葬完三具尸骨,山尖已是晓风残月,东方将白。白鹘休息够了又巡视过一周,赫连诚便预备启兵南下,可回到山腰时却见一群人团团围着方才那块石壁,难窥其中端倪。
赫连诚心下一沉,音量也高了几分,“怎么了!?”
紧接着他分辨出其中小女郎断断续续的哭声,狄骞闻言拨开人群,见着赫连诚便喊道:“小郎君不好了!”
赫连诚顺着那话便是一记眼刀,削得狄骞连忙指天发誓:“天爷作证,我亲手给小郎君上的药!”
他话都没说完,赫连诚已三两步跳进人堆里,俯手贴额一探——果真烫得吓人!
“小郎君,小郎君!”
接连的几声皆是石沉大海,狄骞见府君也叫不醒人,急得要揪头发,“老冯没了,眼下军中也没个正经大夫,小郎君烧得这样厉害,这可如何是好呀?!”
谢含章闭眼前还听四兄说自己感觉好多了,可待她睁眼起身,谢元贞搭在自己脑袋上的手却是径直滑落一侧。她哭喊到现在嗓子早已哑得不成样子,一张小脸也憋得通红,此刻握着谢元贞的手不知能说什么,正抹眼泪时,手边突然就空了。
她几乎是追着残影抬起头,下一刻整个人被狄骞抱起,只见赫连诚抱着不省人事的谢元贞翻身上马,厉声道:“立即下山,往东去!”
洛都以东,山岭是一座接着一座,可恨先前的夷兵虽不认路,却识得东南西北,大军便无法当真原路返回,只得往北迂回东南绕去三州。而凡入三州,又必先过洛都正北的万斛关。这么浅浅一盘算,赫连诚更觉不妙,待一行人跋山涉水,过关入州,少说也要耽搁七八天,眼下小郎君孱弱至此,能否撑过面前这三日都难说得很。
穿越密林,下山的路倒平坦些许,不知不觉天光大亮,风雪之后万里无云,当真是个难得的好天气。赫连诚紧箍着人,手臂渗出血也未察觉,可谢元贞还是不住往前倾滑。
赫连诚心中没来由一阵烦闷,索性停下来,护着谢元贞的胸口将其翻身面朝自己,又用裘皮牢牢裹住,滚烫的双唇贴上冰凉的耳朵,也不知这人究竟听进去几个字,“千难万险,但请再撑一撑,才救回妹妹,眼下死了岂不可惜!”
“阿母——”
“什么?”
赫连诚捉到细碎的音节,等再问一句,谢元贞却是脑袋一歪,彻底坠入深渊。
“额尼,”
刚成丁的赫连诚躺在地上,嘴角血丝横流,脸上一副痛苦欲绝,更多的却是难以置信。
头顶落下大片的阴影,有个女声沉沉响起,“叫我阿母。”
赫连诚又吐出一口黑血,……母,为何?”
亲儿在地上奄奄一息,做母亲的却不予半分正眼,“因为我是梁人。”
“可您不是嫁与我父汗了?父汗是如此——”月后压过赫连诚下一个字眼,古井无波的眼眸中流淌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情愫,“那又如何,子贵母死,可我便该死吗?”
“所以父汗他,”赫连诚便将震惊一点点咽下,眼中闪过一丝寒光,“他也是——”
“是!”
赫连诚猛然醒过神,他见谢元贞的脑袋滑过肩窝又要往下走,便笼起这人的腰身,又加一鞭。
步兵不比骑兵,骑兵也得迁就步兵,这么两厢羁绊地赶了半日山路,谢含章便再忍不住——
她在狄骞怀中颠个够呛,一开口,五音都散在风中,“狄,狄伯伯——”她大口地咽着冷风,竭力一字一顿说清楚,“可否遣人先带我兄长去最近的州郡,他大病未愈,又添新伤,我怕——”
她不敢将那个字眼挂上嘴边,说话间也一眼不错地盯着赫连诚怀中的兄长。
“小女郎说得对,”刘柱兄弟和大牛一时跟不上步兵的速度,便与几个骑兵同乘,闻言刘柱便附和道:“如此蹉跎实在不是办法,还是要快马加鞭,小郎君才有得救!”
他话音刚落,身后的骑兵便接上来,“只是咱们府中,又有谁能跑得过府君的追颰?”
“不可!”狄骞难得板起一张老脸,生怕赫连诚心软,“府君,兵不可一日无帅,且路途遥远,吉凶未卜,还是老头我带他去!”
赫连诚皱着眉,策马不停,“你也说你是老头——”
“府君!”
狄骞这一吼,前后几个骑兵都慢了下来,主仆二人四目相交,接着赫连诚便勒马道:“我还没说我去。”
身后的大部队立即跟着府君停了下来,步兵们大口喘着气,也不知府君作何打算,只听他高声道:“原地休整!”
众人疾行半日,绕来绕去还在山中,所幸日出无风,风停止雪。
骑兵得令皆下了马,独刘柱还端坐着,像是不死心,“府君,不如让我们兄弟二人带他去?”
赫连诚抱着昏沉的谢元贞,正想寻个不那么冷的地儿,闻言只瞥一眼,道:“先休整。”
他话音刚落,面前便闪过只小团子,狄骞从后面追上来,对谢含章从怀中掏出来的东西好奇得很,“小女郎,你要做什么?”
“方才您不是说前路吉凶未卜——”谢含章灵巧地拨动着手中的蓍草梗,头也不抬,“阿蛮这就为府君占上一卦!”
狄骞心下一沉,这兄妹俩倒是有使不完的招数,“你这娃娃,竟还会占卜!?”
“分二以象两,挂一以象……阴三阳,山火贲卦!”府兵一时围了上来,不过一刻,谢含章拈指,难掩兴奋地大声喊:“此乃光明通泰之象,此行必定顺风大利!”
围住的府兵瞬间分开一条缝隙,谢含章一路冲到府君跟前,手里还攥着把蓍草。
狄骞在后头冲了上来,“府君——”
“府君,”谢含章却是已经跪下来,她的发髻几乎散落,只靠两根细红绳勉强牵着,顶在涕泪横流的小脸上更显得狼狈,“兄长说是你救了阿蛮,现在阿蛮把命给你,阿蛮用你还给兄长的人情求你,救救他好不好!?”
“这又是何必?”狄骞见势不对,又低头去劝谢含章,“小女郎,你何不为你兄长算一卦,看他此番能否枯木逢春?”
“狄主簿此言便是不愿让府君带兄长先行了?”谢含章听兄长说起府君,也觉得此人并非铁石心肠,如今兄长命在旦夕,她再顾不得什么,索性坐在人前耍起无赖,“阿蛮才丧二亲,眼下连兄长也保不住,阿蛮真真好没用啊!”
谢含章字字带血,声声泣泪,一旁的狄骞见势如此,隐隐便冷下脸来。
“府君!小郎君似乎——”
正这时,身后的府兵惊慌失措,谢含章闻声蹭地爬起来,扑回谢元贞跟前,“兄长如何!?”
只见府兵指尖搭在谢元贞鼻前,道:
“似乎没气了!”

第014章 埋骨
赫连诚踩着话音正走到跟前,闻言一把抓起谢元贞的手腕,随即又趴上他胸口,谢元贞心口几乎没有起伏,此刻竟是彻底凉下来,冻得赫连诚的耳朵也更红了。
“退开!”
众人应声散开,赫连诚周围霎时便腾了空,只见他将人揽进怀里,闭眼运功一气呵成,是为谢元贞推宫过血,先抢一口气。狄骞眼见谢含章在一旁憋着眼泪,大气不敢出,此刻再说谁去谁不去的也没了意思。他就这么思忖着干等一会儿,正想替府君接力时,忽然扫见谢含章猛地动了——
“小郎君!”
刘柱先声惊呼,便见谢元贞果真浅浅掀开一条眼缝,顺着赫连诚掌心,极其费力地吸了一口气,然而下一秒却是什么话都来不及说,反喷出一大口鲜血,又软倒回去。
赫连诚贴着心口的手瞬间沾满温热的液体,他指尖颤动,下意识去摸谢元贞的脖颈,刚牵起的嘴角便彻底僵住了——
“四兄——”谢含章胡乱地擦着那些血,“你也要抛下阿蛮了吗!?”
周围一片死寂,唯有谢含章的声音断断续续,听得人不忍再看。赫连诚抱着气绝的谢元贞呆坐着,不知多久,原本黯淡的眸子蓦地重新亮起,紧接着他便从怀中掏出一只更小巧的白瓷瓶。
狄骞一见此物,登时也顾不得什么主仆之分,直接上前死死摁住赫连诚的手,“府君,这可是先君留与你的保命丹!”
赫连诚的声量也陡然高起来,捏着瓶子毫不犹豫地挣脱桎梏,动作更快了几分,“再不吃便来不及了!”
最近的府兵早已掰开谢元贞的牙关,等药丸进了嘴,众人才后知后觉,“糟了,他咽不下去!”
“那便割了他的喉咙塞下去!”府兵们闻言皆是一窒,似乎从未见过如此狠辣的狄主簿。说罢他便起身,兀自从退开的宽阔雪道愤然离去。
“化水,快!”赫连诚小心掏出沾血的药丸,心知狄骞这便是不再阻拦,反而冷静下来,紧接着他着人取来一碗水,将药丸化开,又一点点灌进去,足足耗费个把时辰才算完。
待狄骞再次出现,天边已是日薄西山,他道小郎君这么一折腾,大军今日决计无法开拔,索性将满肚子的气全遛光了才肯往回走。
“饿了吧,刚打的狍子。”赫连诚独自坐在火边,似一直等着狄骞,见他在身边坐下,难得摆出一副讨好面孔,还将烤得油亮多汁的腿肉递与狄骞。
“府君,”狄骞捏着腿却没什么胃口,半晌先叹一口气,“只余一颗寒谷丹了,您可千万要收好!”
赫连诚一口水险些呛着,他料到狄骞又要发火,提前缩起脖子,“都喂与他了。”
寒谷丹可活死人,不过谢元贞方才当真咽了气,赫连诚就又摸不准这一颗下去是否足效——
既打算救人,那便救到底。
狄骞一口怒气涌上心头梗在喉间,半晌才骂出声,……怎能如此糊涂!?”
周围当即便有府兵望过来。
“师父,”赫连诚挪了挪屁股,贴着他的好师父,用彼此才能听见的声音道:“我知父汗倾尽心血才得这三颗寒谷丹,只是时移世异,如今要我命的人也远在大漠——”
“眼下洛都城破,唇亡齿寒,不日便是那万斛关也要扒掉一层皮,”狄骞举腿向南,虬髯飞舞,若非周围府兵碍眼,他必得好好教训这个不知轻重的臭小子,“况且你还带着兵,能否过那万斛天关还未可知呢!”
“那便更该救他,来日说不定能得这位小公子相助。”赫连诚顺着狄骞的手将狍子腿拽回来,撕了一条塞进嘴里,嘟囔道:“再不吃真凉了。”
狄骞皱眉,“公子?”
“金章紫绶——”赫连诚嚼着肉,擦干净了手,又搁回火前烤起来。健硕的指尖偏转,仿佛掌中还攥着谢元贞的印章。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音刚落,正对上狄骞,“你说大梁能有几个二品,或者一品?”
谢元贞虽性命无碍,但五部雄踞其后,赫连诚仍不敢松懈,不过三日,大军已由南往东,直往万斛关而去。
“醒了?”
赫连诚觉察到谢元贞在怀中轻动,便松了裘皮。
谢元贞探出半个脑袋,日中强光刺目,他闭了闭,才彻底睁开,“前方何事?”
赫连诚不走,府兵们自然不敢越居人前,大军就这么横停在崇山峻岭间,静候不远处那只狸猫过去。
“无事,”赫连诚攥起缰绳,“一只狸猫,这便继续赶路。”
谢元贞却拦住赫连诚,“数九寒天,荒山野岭之中何来狸猫?”他将整个脑袋探出来,禁不住咳嗽道:“我瞧它嘴上似乎还衔着东西。”
“确实。”
赫连诚本是无心理会 ,但既然有人开口,查探一番也无妨。他随即拢起裘皮,示意几个府兵上前。
狸猫见人过来并不怕,慢悠悠踱至路边,才噌地没入林中。府兵们刚踏入草丛,却被什么东西绊住了脚。
“府,府君!”
“怎么?”狄骞见他们如此神情,跟着下了马,等上前一瞧也变了脸色——
厚雪之下白骨盈积,其间不乏残骸余肉,密密麻麻绵延数里,看起来像是被人胡乱扫到一边,草草掩埋了事。亏得眼下是严冬,若换作酷暑,怕是不出半日都要熏死人。
蓦地一个府兵又退半步,险些踩上狄骞的脚尖,他们这才发现竟还有两个大活人瑟缩在几步之外的槐树根下,只见那二人口周乌黑,双眸迷离,眼见生人却如遭恶鬼,癫狂叫嚷着直蹿入林中深处。
狄骞直起身子,神色凝重,“像是逃难路上饿死冻死的。”
“到处是撕咬的伤痕。”“这边儿也是——那猫还盯着!”
府兵们皆是唏嘘不已,越瞧越生出瘆人的念头,便匆匆回赫连诚跟前——
“府君,这饿殍遍野,天冷且食物短缺,也不知是否会引来什么虎豹豺狼,咱们还是快些走吧!”
“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①?”赫连诚听罢却是一抬手,“下马!”
府兵们瞬间面面相觑,“府君,这残尸数里,咱们得埋到什么时候啊?”
“府君大义,”刘柱不如上阵杀敌的士兵,眼见天寒地冻,这些流民却连张裹尸布都没有,还如此横七竖八地倒在路边任野兽蹂躏,于是他当即下马,“我们几个也来帮忙!”
“帮我拿着披袍,”赫连诚没让谢元贞坐在马上,指着路边一块大石头,“风大,去那儿后面。”
谢含章见兄长醒了,蹦蹦跳跳过来,正与狄骞撞了个满怀。狄骞似不敢与小团子对视,只跟着轰人,“你们兄妹一边儿呆着,别过来添乱!”
谢含章顿时气从两孔出,“谁添乱!?”
“阿蛮——”谢元贞了然,只拉住谢含章,朝狄骞浅浅一躬身,“狄主簿有心。”
谢含章憋着气,人走远了还追着哼一声,“他定是舍不得那两颗丹药!”
“君子论迹不论心,”身后不断有府兵上前,谢元贞赶紧牵起谢含章,“咱们快站远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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