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五百余人上阵齐发,可直到月亮高高升起时也还有几十具没埋完。
众人累得够呛,正想歇一脚再继续,忽闻林中又有动静——
“府君,那两人在后头挖坟!”
狄骞啐了口唾沫,边擦汗边骂道:“天地不仁,活人也成恶鬼!”
那二人被抓到赫连诚跟前还在鬼哭狼号道冤枉,狄骞耐不住聒噪,上前便是两脚,“我道你们已忘记如何说人话呢,说!为何挖坟?”
“我,我们饿,饿了。”
月光洒在二人七拼八凑的麻絮缊袍之上,赫连诚负手而立,沉默片刻,问道:“你们二人,若从军能得一口饭,还吃不吃人?”
先有一人小心翼翼抬起头,灰暗的眸中满是疑惑,“你,你是军爷?”下一秒他便猛地摇头,“不,不可能!前头就有一批浩浩荡荡,上来二话不说杀了一片。再说这也不是官道,哪儿来那么多军爷!?”
另一人忽然以身撞开他,往前跪走一步,两眼冒光,“军爷,我,我从军!他不行,连妻儿都吃得的畜牲如何能上阵杀敌?!”
“你又好到哪儿去?”对面一听,不知哪儿来的力气,险些连押解的府兵一并撞开,“老母刚咽气便迫不及待了,不过五十步笑百步!”
两兽相争,一时半刻便分不出胜负。
赫连诚目光冷峻,见此也不再理会他们,只转身下令——
“那便继续安葬,若有人胆敢损毁坟茔,格杀勿论!”
第015章 密谈
次日清晨,白鹘巡视过一周,长啸一声回到赫连诚肩头,府兵们一拥而上,七八张嘴一齐聒噪起来——
“府君,小郎君如何了?”“府君,我这儿还有些蒸饼,小郎君可有食欲?”
赫连诚掏了掏耳朵,瞥见这群人还抬着辆马车似的东西。
“府君,”有几个机灵鬼已然凑上来,“您猜咱们捡着什么宝贝!?”
一旁的狄骞掰开那几颗碍眼的脑袋,眯起眼睛,瞧不大明白,“这是什么?”
众人层层退开,赫然一扫,当真是好大一辆车驾。狄骞负手上前,只见车前残存缰绳,想来是马匹挣断所致。
他绕着琢磨一圈,眉头皱起,要断定这是车,却也载不了人货,其上楼宇林立,珠零锦粲,四角甚至还有金龙衔羽葆——
“倒是精致,”狄骞绕回车前,踮起脚摸了摸冰凉的尖顶,“上头还有个羽衣铜人,能铸不少钱吧?”
“兄长,兄长?”
“嗯?”谢元贞低头,温热的勺口正抵上嘴边。
帐内,谢含章捏着把手掌大的勺子,一勺紧接一勺,“凑热闹伤神,你再喝一口。”
“兄长自己来,”谢元贞其实没什么胃口,刚抬动左手手指却被谢含章摁了回去,“不要,你好好躺着便是,阿蛮喂你喝!”
谢元贞莞尔,声音渐渐轻下来,“阿蛮憔悴了,是兄长不好。”
“喝汤喝汤,”谢含章连皱眉也软乎乎,“怎么张嘴就说自己不好。”
“阿蛮,”谢元贞会心一笑,随即问道:“你说是府君喂了丹药,才将我救回来?”
谢含章点点头,想起那日场景她还心有余悸,“兄长当时吞咽不得,那丹药还是化成水,府君一点一点喂,费了好大功夫呢!”她右手捏着汤匙,弓起指节点了点自己的唇尖,言及此处顿时又鼓作一团气,“狄主簿发了疯,竟说要割破你的喉咙喂进去,当真是坏到夷虏窝里去了!”
“阿蛮该明白,他们也没有非要救我的道理,”谢元贞单听谢含章三两句便知其中凶险,不由好奇,“你可知那是何丹药?”
谢含章摇头,“狄主簿只说此药乃是先君留与府君保命用的,却未曾提及它的由来。”
“朗陵赫连氏——”
谢含章听谢元贞喃喃念着,不由问道:“兄长,他们也是与我们一样的士族吗?”
谢元贞思忖片刻,摇头道:“朗陵离大漠更近些,边境苦寒,倒不曾听闻有什么高门大户。”
前朝历代,对五部便是一直施以怀柔政策,大梁开国虽与之有过交战,大体仍是延续其国策,不仅在边境设立屯田,主动与之贸易往来,甚至鼓励梁人与其通婚,以图天下归梁。谢元贞虽想不到边境有哪家士族显赫,倒是曾听师兄提起过一位赫连姓的经商富户——虽也不似赫连诚这般年逾弱冠,未及而立。
……君,要我说,”帐外已有府兵跳上车驾,“这车既载不了人,运不了货,索性拆他娘的,待到望京倒手一转,将这铜人儿卖个好价钱!”
这些话隐约传入谢元贞耳中,他转动掌心的裹帘,片刻之后突然剧烈呛咳起来。
赫连诚似乎一直留意着帐内的动静,听见咳嗽声便丢下众人进帐,“你兄长这是怎么了?”
谢含章正待答话,只见谢元贞连连摆手,“无妨,无妨!”他咳出一副久违的血色,好一会儿才喘过气来,“外头怎的如此热闹?”
“吵着你了?”赫连诚支起小胡床正要坐下,“我让他们轻些——”
说罢赫连诚就要出帐,谢元贞半躺在低矮的行军床上不便起身,只来得及拉住他的披袍,“难得弟兄们兴致高,莫扫了他们的兴。”
“伤了便好好将养,”赫连诚皱眉,反手托住谢元贞的手,自醒之后谢元贞这手虽能动弹,却始终握不住东西,赫连诚扫了一眼,便没有多瞧,“不过一辆不堪大用的车驾,只是上面有座羽衣铜人尚值些钱。”
“羽衣铜人?”谢元贞咽下谢字,缩回手,偏过赫连诚去瞧外头。
赫连诚让开身,视线却不离谢元贞,“怎么,小郎君认得?”
谢元贞觉察到赫连诚的目光,不置可否,“那车四角可有金龙?”
赫连诚抬脚一勾胡床,与之正对:“是。”
谢元贞又问:“那羽衣铜人是否手指朱雀?”
“正是。”
谢元贞避开赫连诚若有似无的笑意,双手谨慎地交叠于腹前,“司南秉造化,天子定四方,凡大驾卤簿,必是司南先行——昨夜那二人口中的军队,恐怕正是天子仪仗。”
“臣望京刺史安涛,恭迎圣驾!”
朔风刮过冬至,绵延至于次日近午。彼时万斛关口,城门洞开,安涛携一众掾属跪迎永圣帝,待李令驰一行打马过境,金根车便缓缓出现在眼前。
“安刺史请起——”
安涛循声抬头,来人却是赵云清。
“赵副将?”安涛定睛瞧了瞧,才看清眼前这是重翟羽盖金根车——只是永圣帝中宫暂缺,生母早亡,眼下又何来其法驾?他与身边的典签庾荻四目相交,随即问道:“主上——”
“主上在后头,”赵云清生怕护军久等,半扶半拉,“安刺史先行,领我等至行宫下榻吧!”
往常大驾卤簿,护军开路原是不错,不过六军理当前后护卫。眼下反倒六军当先,之后才是天子座驾,百官随行——安涛眉关深锁,他李令驰挟天子之心竟是路人皆知,连表面功夫都不屑做了。
关口距离城中还有相当一段马道,赵云清在前催得紧,安涛不得不跟上脚步。与此同时他悄然纵目后眺,却没见着中书令的身影——
昨夜刺史衙署千头万绪,丑时刚呈递的百里军情还未及商讨,李令驰的先锋已至于万斛关口。他快马加鞭先声夺人,更像是专门来堵截洛都百姓的最后一条生路。
谁也不信这是巧合,谁也不敢明说。
安涛按下心中愤懑,正踩上马镫,不远处关口的士卒突然躁动,吵吵嚷嚷不知在喊什么。
“何人喧哗?”
安涛高声一出,身旁的庾荻便跟上话来,“似有流民入关,扰了大驾!”
如此情况已成万斛关常态,并不稀奇,自入冬后便陆续有流民过关,起初这些流民身上,照身帖等尚且一应俱全。可越近年关临行匆忙,许多人不得不沿路扒树皮为生,甚至活活冻成冰雕的也大有人在,能撑一口气挨到万斛关的已是少之又少。
“有流民入关,”安涛收回脚,转身便要回关口,“护军稍候,待下官前去处置。”
李令驰安坐马上,并不回头,倒是赵云清听过又上前来——
“欸,六军在此,既是朔北流民,便不劳安刺史费心!”他一把抓住安涛手臂,当着望京刺史的面直接下令:“去关口拦住他们,擅入关者格杀勿论!”
安涛猛然回头,左手扶剑已是按捺不住,倒是庾荻赶紧遮住安涛的手,“如此便有劳赵副将了!”他一边打哈哈,一边朝安涛拼命使眼色,“汝止,万不可造次!”
“求求你们让我们进去!”“主上,您怎么可以滥杀您的子民!”“苍天无眼,让竖子窃位,慕容裕,我诅咒你不得好死!”
漫天皆是刀剑划过血肉的淋漓声,金根车在甲骑具装之下突出重围,天子仪仗沐浴鲜血而过万斛关。温热的液体蓦地泼上车帘,撕咬出最后一道喑哑的弧线。永圣帝失了神,犹豫着去掀帘子,却被跪侍的郑蕃出言制止,“主上,千万别掀帘子,小心脏了您的眼!”
……上不就见过一回?”帘外杀伐惨绝,永圣帝死死盯着那道血迹,手捏望沿指尖泛白,却是笑出声来,“乱世之中,人命最贱。几日前是为一根簪子,今日是为一粒米——”郑蕃连忙跪伏座前,被永圣帝笑出满身的冷汗,半晌才听他彻底阴沉下来,“那么来日呢?”
郑蕃不敢瞄永圣帝,埋头越听越不对劲,几乎把额头往车底板上撞,“主上息怒!”
潜龙勿用,永圣帝阖眼攒起手,身处无尽的幽暗之中,一字一顿,“来日不是他死,便是孤亡!”
六军阵前,浓重的血腥味乘风而至,庾荻掩唇贴近安涛,“冠履倒置,当真是——”安涛心中怒火皆斜眼而去,庾荻便立时噤了声。
“安刺史莫怪,我知已有不少流民过境,只是哪儿能让他们一气儿全进来?”赵云清见关口处理得差不多,上了马一回头,轻笑着与安涛聊作宽慰,“天灾人祸连年不断,若是进城依旧免不了饿死,倒不如干干净净地葬于八盘岭下,也省得招致疫病,与人添乱!”
安涛的两瞥胡子早已吹得老高,听罢再也不瞧什么护军大人的脸色,大步流星翻身上马,“不是急着下榻么,那便走吧!”
大军到了望京行宫,赵云清拦住安涛又是一番指点,待李令驰二亲安顿下来,安涛才得空携庾荻前去拜见永圣帝。
天子所在院落并不大,檐下两侧侍婢寥寥,正殿外门窗紧闭,郑蕃正贴门站着。
他听见动静,遥见身着官袍的两人,几步下了台阶,躬身行礼,脸色却不大好看,“安刺史、庾典签稍候,主上尚在更衣。”
“下官来迟,”安涛拱手,先开口试探道:“主上可有受惊?”
“难为刺史大人还记得咱们主上,”郑蕃低叹,背过正殿压低声音,“只是奴婢随主上一路而来,所受惊吓又何止今日!”
“主上屈尊就卑,且忍过眼下,”来前安涛特地绕过一圈,眼下与庾荻一样,心中满是别的疑虑:“不过怎的不见中书谢大人?”
当初临沔王未及继位骤然暴毙,若非谢泓一力保全,永圣帝恐怕就要追随他的百余位兄弟而去,又遑论如今的至尊之位?
“中书大人镇守洛都,军情往来,”郑蕃转了下眼珠,便往地上瞧,“刺史大人该比奴婢更清楚。”
“昨夜中书调令已到,只是来不及处置,”庾荻与安涛并肩,弥勒似的打起圆场。他与郑蕃咫尺之遥,总觉得中常侍这表情透着古怪,“中常侍莫怪,所谓天子出巡,百官理当随侍,即便谢大人留守皇城,也该派哪位公子代行才是。”他怕不够,末了又低声添上一句,“有人分庭抗礼,也不至于如此尊卑颠倒。”
“典签大人说的是,”一席话扫平郑蕃眉眼间的阴霾,他顿了顿,声音仍是没有半丝起伏,“可惜随行而来的二公子不慎感染风寒,已然殁了。”
闻言两人皆是一惊,“什么?”
“可是安卿在外头?”
两人听见永圣帝的声音,登时也顾不上细问,快步行至门前——“微臣未能及时面圣,”安涛拂了拂衣袖,径直跪了下去,“望主上恕罪!”
吱呀一声,永圣帝开了门。
“安卿请起。”
“微臣不敢!”永圣帝亲自来扶,安涛无论如何也担不得,他一骨碌自个儿从地上爬起来,边道:“臣请圣躬金安!”
“宫宴一别,安卿可好——庾卿也来了。”永圣帝收回手叠搭于腹前,端的十分平易近人,“孤甚欣慰,我大梁尚有两位股肱之臣!”
两人听永圣帝如此说,原本抻直的膝盖又想跪下去,永圣帝却是话锋一转,“安卿节制三州兵马,步骑工射,眼下可有十万之数?”
“主上圣明,望京在册便是五万有余,师工二州另有五万。只是师州近来流寇频扰,臣虽派人前往镇压,一时半刻恐还无法绝其本根。”安涛洋洋洒洒毫无保留,“主上可有吩咐?”
永圣帝眉头一紧,“流寇?”
“回主上,东海浮陆,是为贫无立锥之地,故这批流寇不时便入师州打家劫舍。往年倒也只是小打小闹,可眼下正逢师州刺史谢世,竖——”年轻如永圣帝这般近在眼前,竖子无用这种话安涛委实难宣于口,“恕臣督察不力,师州近来也是疏于防范,才致使流寇倍增。”
“竟是内忧外患——”永圣帝仰天,重重叹了一口气,“天不佑我大梁!”
“主上宽心,流寇虽刁滑,进犯也无常,却始终不过一伙乌合之众,”安涛咚地跪下,“臣自请立军令状,春祭之前势必荡平流寇之患!”
“我知安卿报国之心,”永圣帝又将人扶起,作势要去拍安涛膝上的尘灰,“不过若能兵不血刃,是否更佳?”
“臣定当——”安涛受宠若惊,下意识以为永圣帝是体恤将士,随即回味过来,转问道:“主上的意思?”
“流民,流寇——”永圣帝没立即直起身,就着弯腰的姿势继续轻声道:“落籍可为兵,落草则为寇。安卿,行兵布阵,首要当在于兵!”
“这,流民尚可收归麾下,”安涛当即明白永圣帝的意思,这便是要自己暗度陈仓,悄悄培植出一支足以与李令驰相抗衡的军队来。
可行兵布阵说得轻巧,稍作细想安涛便犯了难,“这流寇野性难驯,怕是不行啊。”
“安卿一片碧血丹心,孤资浅望轻,便只能说这些了,”永圣帝本也没指望安涛能一口应下,闻言退开半步,俨然正色道:“孤还盼着来日安卿能手持斧钺,护孤周全呢!”
檐下的侍婢囫囵捉见最后一句,永圣帝自是面色不改,倒是郑蕃四下里偷瞟了好几眼。
别的动静是不曾有,只是几只麻雀突然自屋脊飞过,叽叽喳喳的,终止了这场看似隐秘的对谈。
“奴婢恭送二位大人——”院门前,郑蕃拜过别正要转身,恰迎上前来禀报的小寺人,“都仔细清点过了吗?”他心中似乎憋着火,语气顿时难听许多,“别又丢了这没了那的!”
两人还未走远,闻言四目相对,便又折返回来,“中常侍,”安涛扫过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寺人,关切道:“可是丢了什么要紧的物件?”
“.也要紧也不要紧,”郑蕃似没想到他二人回来,当即吓了一跳,随即面上便有几分为难,犹豫片刻才坦言:“奴婢不瞒两位大人,正是大驾卤簿中的司南车,这山路本就难走,可天公不作美,下雪路又滑,谁知偏偏马惊失控,又哪里是咱们几个奴婢能追上的?”
安涛略一思忖,骤然张大眼睛,“可是大梁开国,工州机巧鬼手亲制上贡的那辆司南车?”
“安刺史博闻强记,”闻言郑蕃也是眼前一亮,“正是那辆举世无双的司南宝车!”
“护军大人没派人去寻——”安涛追着郑蕃脱口而出,下一秒才反应过来,若早有士卒去追,又何来他们这些宦官的事?连着方才关口的杀戮,安涛越想越气,那两瞥胡子又隐隐吹起。只见他抱拳朝郑蕃重重一躬,“此事下官已记在心上,有朝一日若得寻回,当重兵相护,送归主上!”
“公子博识,”帐内,赫连诚提两分音量作吃惊状,“在下却是什么也瞧不出来。”
“府君说笑,单凭金龙也可猜出几分皇家之物,”谢元贞一路所见,他敬赫连诚是个性情中人,此言也为报那两颗丹药的救命之恩。赫连诚如此,倒让他心疑此人又在打什么算盘,“只是府君言重,在下出身寒微,实在担不起府君如此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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