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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火名流/濯缨之臣(也逢春)


“问陶,”这倒提醒了安涛,“上次你与我说过,那师州典签乃是何人?”
庾荻下意识还以为安涛的驴脾气又要上来,听罢才松了一口气,他见安涛抓救命稻草似的盯着自己,不由笑道:“正是先翁门生,鄄州朱氏朱林蔚。”
安涛嘴唇翕张,眼前这位庾大人头玉硗硗眉刷翠,端的一派英英玉立,换了从前他自报家门,天下谁人不知其父,彼时当朝太尉赫赫威名,却不曾想太尉之子如今也不过是一介不入流的州郡典签。
古来万事东流水①,安涛知其心中苦楚,却不能明言安慰,沉默片刻才按上他的肩胛,……这师州的流寇之患,咱们更是半点也马虎不得!”
两人如此筹谋,便放任这批人浩浩荡荡进山。殊不知此刻的数十里之外,赫连府的兵马也正朝万斛关而来。
今日赫连诚独自策马走在骑兵之前,宽阔的披袍之下空空荡荡,他半出神地走了一段,下意识捻了捻,领角衣间全是冷风的味道,一阵接着又一阵,冲散了记忆中的余温。
回味若有似无,容易诱人沉沦,冷风却不会,他装作无事般吸了好大一口,突然听见后头传来极微弱的声音——
“呀!小女郎,你这袄子都破了大洞,”方才收帐的府兵眼下正骑着另一匹马,他指着谢含章的右肋处,声音并不小,“怎的方才不说呢!?”
“不打紧,”谢元贞连忙拢起谢含章的衣角,还想先遮着些隐约可见的裲裆,“府君治下军纪严明,莫要为我二人耽误行军速度。”他一抬眉,正与最前头的赫连诚对上,“待到了下个扎营点再换不迟。”
那府兵听谢元贞如此说,又见府君立即将头回转,便也拿不定主意。只是谢含章总不过一个小孩子,那府兵不由眉头皱起,“你一个女娃娃,如此总是不像样,”他扫过周遭,山路右侧正好有片密林,便犹豫着道:“还是得赶紧找个地方换了。”
他们正说着,狄骞自队前打马过来,战马停蹄嘶叫一声,哈出阵阵寒气——
“何事?”话音刚落,狄骞打眼就瞧见谢含章肋下的大洞,再一眼便是谢元贞手中的棉絮缊衣。风牵起衣裳一角,随后又掀开更多。他大抵明白前因,便自己接了上来,“小郎君且带令妹去换了衣裳,左右骑着马,总不至于追赶不上。”
狄骞既已发话,兄妹二人总算不再推脱,待他回头追上赫连诚,刚勒马慢行,便听他家府君蓦地开口——
“何事?”
二字短促,狄骞听罢,转着马绳俯过身,俨然一副吊儿郎当,“想知道?”不等赫连诚开口,他又撤了回去卖起关子,“怎的不自个儿去瞧?”
赫连诚懒得理他,只哼一声,“爱说不说。”
……妹妹的袄子破了大洞,”狄骞眼色来回翻转,玩儿够了,才撒鞭在马屁股上抽一记,“我让他们寻个地方去换衣裳——只是不知这富贵人家的小姐,穿不穿得惯寻常百姓家的粗布葛衣。”
赫连诚双腿一夹,听罢不由嗤笑,“咱们赫连府竟已经穷得连件儿像样的衣裳都给不起了?”
“咱们赫连府也早已不是往日那般的堆金积玉了不是——”狄骞话音刚落,猛然间觉察到什么不对劲,“等等!”
狄骞这语调转换太过严肃,赫连诚紧跟着神色一凛,手提缰绳沉声道:“有什么问题?”
“我再去瞧瞧!”狄骞顾不上解释,这边说着,跟着就已掉头要回去。不待赫连诚喝住他,马队忽然自后分散出两列去,就见原先跟在谢元贞身边的小府兵连滚带爬地跑过来——
“府君!”
赫连诚听他没头没尾,当头高声先喊一句,手指着后面颤个不停,哆哆嗦嗦接上话——
“小郎君兄,兄妹二人,不见了!”

“怎么回事?”
赫连诚端坐马上,凌厉的五官之下难辨其神色。他自步兵阵列中远远望见兄弟二人的动作,便捏起马鞭,在追颰的背上轻敲几下。追颰摇晃着脑袋,显然有些迷茫,于是来回踏着前蹄,偶尔还撞上狄骞的坐骑。
师徒二人便也顺其自然地交换了一记眼神。
“禀,禀府君,是小女郎的衣裳破了大洞,”那府兵偷偷扫过狄骞,哆哆嗦嗦,“狄主簿来瞧,说让小郎君领着寻个地儿给换了,属下便,便带人——”
“混账东西!”
府兵瞧狄骞果真动了怒,慌忙伏回地上求饶,“属下该死!”
阵前骑兵岿然不动,步兵更是屏气敛声,一时间周围只有风过山林的窸窣声。蓦地白鹘自半空滑过,往右侧的山林深处盘旋不止,直到赫连诚吹了记哨,才将它传唤回身边。
“府君是问你——”狄骞自林中深处收回视线,霍然拔高音量,盘问的声音直传到步兵后排,“他们两个大活人,又是如何在你们这几个眼皮子底下金蝉脱壳的!?”
“阿兄,”此时的山林深处,谢含章被兄长牵着手,恍如做梦一般,“咱们真就这么逃出来吗?”
日过正午,百啭千声,林中草木微动,光影陆离。谢元贞留意着周围的动静,在白鹘盘旋而来的瞬间将谢含章拉进一块岩壁之后。
白鹘在头顶漫无目的地盘旋,谢元贞就这么静静等着它飞回它的府君身边。他后心紧紧贴住冰凉的岩壁,心中有思绪万千,从前他倒不曾设想,如此飒爽的一只鸟儿竟也会让自己心生畏惧。
“阿蛮,咱们走,”半晌,谢元贞松开遮住谢含章双目的手,隐隐觉得身上还在漏风,他压下咳嗽,轻声道:“阿蛮是怕府君派人来寻?”
谢含章连忙踮起脚给兄长顺气,却没顺着他的话,……实可以等阿兄身体再好一些,毕竟山路漫漫,天又还冷,咱们不知道要走多久。”
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能说什么,这样胡乱琢磨着自己,却是浑然不察,不远处的枯树根边,有只雪白兔子蹿了出来,随即一闪而过,正钻入另一个隐秘的洞口,洞中深邃,蓦地冒出个灰褐尖脑袋——那黄鼠狼通体还不足兔子半边儿大,竟逼得猎物进退不得,呆在原地。
十分短暂的对峙之后,极尖锐的一声惨叫声起,勾回了兄妹二人后知后觉的恐惧。
谢含章死死躲进兄长怀中,半晌才缓过劲来,她抬起头,幼嫩的脸上满是愁云,眼见下一秒就要哭出声来,“况且阿兄不是说那万斛关不会轻易再开,咱们要如何入关?”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①那咱们便不走城门,”谢元贞抚过谢含章额前,才发觉自己的手活像树上倒垂的冰柱,他牵起嘴角,转而又垂下来,“阿兄无碍,只是这一路,阿蛮跟着阿兄会辛苦一些。”
“只要有阿兄在,阿蛮什么都不怕。”两人迈开脚步,谢含章借着兄长的手劲攀上一块大石头,问:“咱们现在是要去投奔铎州从父一家吗?”
“南北二谢,原属士中当轴,”谢元贞正专注脚下的路,闻言不禁抬起头,自密林缝隙望向南边斑驳的天空,声音渐沉,“眼下洛都谢氏仅存你我,也不知铎州那边认是不认。”
“凭何要认?”
此时,铎州谢府堂内,大公子谢远山方田之面,音声如钟,“临沔王自己便是穷奢极欲,满脑子鸨合狐绥之事,上梁不正,所出之子又能是什么好东西?”
一旁端坐的二公子谢云山面如满月,目若青莲,听罢他手搁案几,“大兄此言差矣——”他言笑晏晏,对上大兄的视线,随即又去向堂上主位,“他虽是临沔王庶子,却能于百众之中脱颖而出,未尝不是个可奉之主。”
“倘若他当真班行秀出,”谢远山手指遒劲,轻弹盖子,微微偏向另一侧,显得不以为然,“又何必劳李令驰替他根绝后患,杀那百余兄弟?”
“那依大兄之见——”谢云山牵起嘴角,端起茶盏却没有要喝的意思,“难道便任他百余兄弟争权夺位,再造二十年之杀孽?”薄如蝉翼的青瓷盖子划过盏沿,发出极细微的摩擦声,继而随谢云山的神色骤变而彻底合上,“这一众人要么一个不杀,要么一个不留,倘若换作我自己,怕只会更甚李令驰。”
这一声瓷响不轻不重,于堂内却是清清楚楚,谢远山抿嘴,片刻之后才道:……虽如此,只是天灾地孽,物怪人妖,慕容一族到底气数将尽,今日咱们谢府若是接了名刺,便等同于向江左一众士族承认了慕容氏的帝王尊位,”他两手交叠,言至激愤之处交掌一拍,“来日天下群雄逐鹿,铎州谢氏不还是众矢之的?”
……日之事弟不敢妄断,只是眼下之急,当数那慕容述的名刺,”这倒问住了谢云山,他指尖轻捻,随即锁眉对上大兄,颇为难地反问道:“这名刺咱们一日不接,难道便任慕容述如此日复一日地递下去吗?”
如他们这般的高门大户,自是不怕慕容述涎皮涎脸。只是这位温贤王名此固当,虽为士族所鄙夷不齿,于百姓之中倒是威望甚高。祸生于纤纤,假若他们太过不近人情,谁知哪日会因着这位温贤王而闹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端?
厅堂之中一时无言。
兄弟二人难争高下,进退维谷之际,便双双将目光朝向厅堂之上的主位。
「壁立千仞」四字之下,铎州刺史谢公绰正闭目养精。只见他灰发朱颜,右眼之下还有块极浅的青斑。关中二九凛冬不比岭南温和,他尚且只穿一件薄衫,手执便面搁在案几之上,旁边还空着一只锦盒。谢公绰端的一副晏然自若,听二子挑牙料唇难分利弊,蓦地问了一句旁的——
“洛都仍无消息传来?”
“父亲是问从父一家?”谢远山当即摇头,“我听闻从父满府被五部夷兵悬尸于城墙之上,纵使侥幸逃出一儿半女的,恐也再难成气候。”
谢云山眼角瞥了一眼,却是闭口不言。
“从父满门殉国何其惨烈,我亦与父亲同悲同恸,”谢远山嗅出堂内一时的寂静,顿觉自己方才的话有些太过冷漠,于是立即又找补了句,“正因那李氏竖子太过狡黠,咱们才更不能与此等宵小俯首低眉!”
……们的从父乃死节之臣,”谢公绰终于睁开眼,他开口语调老迈,神完气足,“可叹两虎相争,而今唯剩李氏一门顾盼自雄。他李令驰亲率六军横渡沔江而来,来者不善。仲茂所言不假,只是咱们唇亡齿寒也是真,或是韬光养晦,或是一击而中,除此之外别无选择——伯扶,眼下合铎州岭南之力,咱们能否与李氏争个高低?”
“明公,信中说萧权奇尚未捉拿归案,还请明公再宽限些时日。”
大帐之内,软塌之上,李令驰手捧土簋,执箸刚要夹簋中汤饼,闻言视线往赵云清处一偏,“萧权奇?”
赵云清跪坐躬身,将先前来信梳理一番:“此人乃是洛都前五官掾萧潭之侄,是个寒门。公冶骁抓着他私通五部的把柄,原是要与之串供,顺理成章推给谢氏——”
“啰嗦。”
赵云清一窒,跪在另一侧的裴云京闻言瞥了一眼,接上话来,“听说此人已在城破之时被一箭贯首,岂知死的竟非他本人?”说着他端起酒壶,往案几上的纹银羽觞中倒上浅浅一层酒,“说来先前末将与贾校尉闲聊,他还道那萧潭似乎欠了公冶校尉一些酒钱。”
青田美酒汩汩而下,其声清脆,赵云清眉眼一动,顿时了悟,“人死债未清,只怕是追债去了!”
“谢氏倒台,他公冶骁当记首功,”李令驰扫过裴云京,接过羽觞一饮而尽,长叹道:“来日他班师回朝,寡人可还要沾他的光,为他办一场威风八面的庆功宴才好!”
“哼,不过功高震——”赵云清戛然而止,随即跪了下去,磕出沉闷的一声响。
“怕什么,”李令驰不看他,却是笑出声,愈发和蔼,“咱们的主上不也如此认为?”
“所以他对安涛期许甚高,那日院中密谈,倒不知悄悄委以何重任?”
剩下的汤饼有些浮囊,李令驰搁了箸,追着裴云京的话回味无穷。
“只是他专挑最后一句说与外人听,可见其貌是情非,倒也不见得多信任别人——”裴云京话锋一转,不由一哂,“不知这主上的气量,有没有明公簋中的汤饼大?”
“乱世之中,他还想做贤君不成?且那安涛素来以礼法之名满天下,寡人瞧他倒是乐得做天子的手中刀,”李令驰一手拿巾帕擦嘴,褶皱的指尖点点左右二人,像是敲打,“哪天他将爪牙磨得锋利无比,谁上来怕都得挨一下!”
“慕容氏不过残枝败叶,微风一吹便都散了,”赵云清心下一沉,忖度着眼色,见缝插针地找补,“凭他什么望京刺史,三州兵马也不过明公麾下半数,优势在谁自是一目了然!”
“三州兵马,哪三州?”
这又问住了赵云清,明公言外之意难琢磨,他便又向对面的裴云京求助。
那裴云京正垂着眼,他似瞧见赵云清的神色,于是轻咳一声,道:“师州刺史病故,国不可一日无君,明公即将入主铎州,若在此之前能先下一城,来日与崤东连势,这天下便是明公囊中之物。”
此时铎州谢府,谢云山闻言登时拔起身,拱手急切道:“父亲不可!”
兄弟连心,谢远山也点点头,“父亲,六军之外,崤东也还有七郡,”他顿了顿,有些不情愿道:“遑论李令驰手中尚捏着慕容氏这枚棋子,也算是师出有名,不到万不得已,咱们切切不能做那出头之鸟!”
洛都谢氏已无回天之力,谢公绰诚如猛虎失其左臂,他要搏,可惜眼下兵力实在不容他存侥幸之心,胸吞云梦说不过三两句,父子三人又陷入僵局。
片刻,谢公绰还欲再说些什么,突然瞧见正堂之外,自院门进来个僮仆。
眼下冬至刚过,尚未及正旦,还远不到朱门间互送年节贺帖的时候。五部阴霾笼罩江左,却憋着不下一星半点的雨水,入冬以来的几场暴雪反将地里的秧苗冻得全然没有生路。天灾人祸逼得这片鱼米之乡成了赤地千里,屋漏偏遭连夜雨,还有那些横渡沔江,千里迢迢来与他们共分田地的北方士族——有寒冬如此,注定谁家也不会有丰饶的余粮。
僮仆匆匆的身影尽收眼底,谢公绰将手搁在案前轻敲,千头万绪难得其解,他道那温贤王燃眉之急又求登门,心下不由松动,“利害关系既已如此分明,那咱们便还是要接下慕容述的名刺?”
顺着谢公绰深远的目光,兄弟二人也察觉到堂外的僮仆。
谢远山被二弟挡住大半视野,便也站起身来上前与他并肩,注视着僮仆进门。
那僮仆偶然抬头,不知堂内发生何事,却见二位公子侃然正色,如此阵仗难免让他乱了分寸,跨过门槛时还险些绊住自己。
“禀老爷,二位公子,”进门之后那僮仆便慌忙调整身姿,恭恭敬敬跪下道:“鄄州刺史朱晏如来递名刺。”
“朱晏如?”兄弟二人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对视之后异口同声道:“他来做什么?”
岭南六州向来统属介州刺史玉生白所节制,政务往来也自有他出面,鄄州虽离铎州更近,铎州谢氏与鄄州朱氏却是八杆子都打不着的关系。况且朱氏与前太尉庾阆兰友瓜戚,风闻而今又想投入护军李令驰门下,于他们而言实在是敌非友。
两位公子齐声高喊,那僮仆便又有些慌,但他哪里知道公子们想问什么,支支吾吾半晌只瑟瑟道:“仆不知。”
“父亲,会不会是永圣帝派来——”片刻,还是谢云山先转过头来,只见谢公绰不知何时也自独榻上下来。三人对面沉默须臾,便听谢公绰开口:
“慕容述是皇族,说我谢氏目无天子又如何,世家大族又有哪个将他慕容氏放在眼里?”说着他看了眼谢远山,随即缓步向门口走,“既是鄄州朱氏登门来访,咱们且去瞧瞧。”

“朱大人,有失远迎!”
“不敢不敢,”鄄州刺史朱晏如身着绛服,单眼直鼻敷一层厚粉,其下圆膀圆腰,一根玉带松松垮垮系在腰间,仔细瞧着略微还有些发旧。只见他远迎来人先出偏厅,狗儿似的围着谢远山打转一圈,才拱手与谢公绰,“哎呀,果真是将门无犬子,在下瞧令郎端方持重,贵埒王侯,远比在下家中那两小儿要出挑太多呀!”
谢公绰换了身常服,正要入偏厅,闻言在门口站定,侧身看着这人转过来转过去,抬手草草回礼,“朱大人盛誉,犬子如何敢当?”
“莫非谢兄以为在下是虚与委蛇不成?”朱晏如退开一步,摊手声情并茂,“在下这可是十足的肺腑之言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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