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去的地方不是埃及,”燕子说,“我要去死亡之家。死亡是长眠的兄弟,不是吗?”
接着它亲吻了快乐王子的嘴唇,然后就跌落在王子的脚下,死去了。
就在此刻,雕像体内伸出一声奇特的爆裂声,好像有什么东西破碎了。其实是王子的那颗铅做的心已裂成了两半。这的确是一个可怕的寒冷冬日。」
后来,他被确认患有超忆症。为了更好地开发使用他,他再也没听过童话,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各样的数据、文献、公式和怎样成为一个优秀的Freak。
头顶还弥留着属于姜冻冬的温度。他坐在他身边,温热的馨香从织物上传来,莫亚蒂望向姜冻冬,他的蓝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你可不可以陪我去一个地方?”
大概他自己不知道,他说这话时小心翼翼极了,以至于姜冻冬都愣了一下。
“当然可以!”姜冻冬一口答应下来,“但是你需要先睡一觉。你要好好休息,我们明天再出发。”
莫亚蒂没想到姜冻冬回答得这么干脆,他连目的地都没告诉他,“你不问我去哪儿?”
姜冻冬想了想,“你想告诉我吗?你不想告诉我的话,直接带我去也行。”
莫亚蒂偏过头。他避开姜冻冬诚挚到炙热的眼,目光滑向屋外澄澈冰冷的月光。
“墓地。我妈妈的墓地。”他说,“她两个月前死了,我上周才知道。”
第50章 谈论爱时我们究竟在谈什么(三)
虽然我的养老小屋只有两个卧室,但好在我的卧室本来就是两个房间合成的。中间的推拉门一关,便有了莫亚蒂的房间。
莫亚蒂这一觉睡得很沉,我爬起床乒乒乓乓搞完早饭,他都没有清醒的迹象。看来我给他买的儿童手表监测的没有问题,他的确是连续一周没入睡。
买完菜回来的路上,我遇到了刚结束晨练的小菜。他体贴地接过我手里的购物袋,“叔叔,超市能配送到家的,你怎么又自己去买?”
“这不是看你爱吃吗?这菜在老菜市口才有,一个老爷子自己种着玩的,哪给你配送,”我说着扒拉开购物袋,给姚乐菜看里面葱绿的油麦菜,菜叶挂着露水,根须上还沾着泥土,很新鲜,不论炝炒还凉拌,都清脆爽口。
想到我要和莫亚蒂出门,姚乐菜找不到那个老爷子的摊位,我干脆就给他买了两大袋子,“我给你买回来了,放保鲜柜里,吃一周没问题。”
“叔叔要和莫叔叔出去度假?”
“差不多是这样。”我点头,不忘嘱咐他,“你在家自己照顾好自己,我不在你也要记得多出去玩玩。我又给你划了笔生活费,你别省吃俭用的啊。”
他摸了摸鼻子,“叔叔,我又不是小孩子……”
“你这话说的,”我宽容地说,“在我眼里,你和当初骑在一群alpha头上强迫人家孩子认你为大王没啥区别。”
姚乐菜反驳,“可是我现在不会让人叫我大王了呀。这个称呼太土了。”
我顺势套路,“那你还想骑在alpha头上?”
姚乐菜柔柔一笑,“是的呢。”
我大惊,侧目看了眼我的好大侄。我总感觉小菜现在不再什么都往心里憋了后,逐渐释放出了某种天性。有时候,看着他一边翻阅着哀鸿遍野漫画评论区,一边绽放出纯良温柔的笑,我都会微妙地感到头皮发凉。
但我转念一想,这孩子以后大概率上也是个玩战术的,心黑点儿是好事。
等莫亚蒂醒来,已经是中午了。
昨天他吐得昏天黑地,我也不敢再喊他吃固体食物,熬了锅小米粥,让他喝最上面的米汤暖暖胃。他吃完饭又冲了个澡,我们就出发了。
作为世家的一员,我本以为他的母亲被安葬在族墓里,昨晚拜托琉给我办好进出中央星的两人手续了。但没想到莫亚蒂告诉我说,她埋在了一片草原上。还是在偏僻一颗原始星球的草原。
他说,“很奇怪吧?她那样的人竟然会让自己埋在草原上。”
在莫亚蒂的描述,和我自己的接触经验中,莫亚蒂的母亲,是很典型的从事学术事业的精英世家的后代,目光冷漠,神情严肃,鲜少露出从容冷静以外的表情。
他们通常盘发,身上的衣服永远只有两套,象征权威的白色科研服和代表远离欲望的黑色长袍,袍子通常是高领,只露出白皙的双手和无血色的脸。不论何时何地,他们的身板永远挺直,追求成果和效率,遵循祖制与传统。革新与古板在他们身上同时发生。
‘好好使用你的大脑,它是家族的财富。’莫亚蒂的母亲总是这么告诉他。
然而,这样的人,死后居然远离了家族,远离了秩序井然的垂直墓场。
这颗小星球实在太偏僻了,位于星系南端靠近边缘地带的位置。中转了两次,要进入无人区行星带,没有公用交通可供使用,我和莫亚蒂不得不租赁一架私人飞船继续航行。
考虑到至少在船上待两天,我选择了空间更大的房船,卧室、厨房、冷库、餐厅、卫生间应有尽有,还配了个小型泡澡堂。莫亚蒂对此无异议,反正是我掏钱。
“这五个月以来,你在做什么呢?”飞船上,莫亚蒂问我。
我正在清点从超市囤买的食物,“我?”我想了想,“我的养子正好有假期,我带他到我的老家去放松放松。后来,我的心理医生,就是裴可之,我的前夫嘛,他约我滑雪。前段时间,基地那边有工作的事儿让我去顶一顶。”
他盘腿在我旁边坐下,身上穿着我的旧体恤。他今早自己从我的衣柜里薅出来的,也不知道他怎么找到的。体恤上印着三个大头娃娃,飞天女警,我觉得幼稚死了,他倒挺喜欢。
接过我手里的芹菜,莫亚蒂轻车熟路地择去叶子。莫亚蒂上手任何东西都是奇速,上午他连葱和蒜都不知道,现在他已经熟练并掌握了所有蔬菜的择菜方法,“你的生活还真是丰富多彩。”他点评。
“那可不!”
过了会儿,莫亚蒂又问我,“裴可之不是和他的病人结婚了吗?”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有点儿奇怪他怎么知道的,印象里我可从来没和他提起这件事,“他们离婚了。”我说。
“离婚?”莫亚蒂意义不明地笑了笑。
我摇摇头,“具体的我也不清楚,毕竟是他的私事,我不好问。”
莫亚蒂瞥向我,“他离婚了就来找你滑雪?”
我无奈地摸摸鼻子,我知道裴可之的邀请和我的赴约都有奇怪的暧昧气息,“他是有提出过想和我复婚的事,”我说,“但是我拒绝了。”
“为什么?”
“……感觉没有必要啊。”我放好手里的番茄,以免这些脆弱的果子被挤坏,“我现在挺好的。”
莫亚蒂噢了一声,他把清理好的芹菜放到篮子里,抬起眼,望向我,“裴可之,是不是向你问起了我。”
我一惊,手里的洋葱差点儿落到地上,“你怎么知道?”
莫亚蒂用手托着脸颊,他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他没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反问我,“他问了什么?”
“就是提了一句,问你最近怎么样,我说你过得挺好的。”我如实回答,“我们以前在疗养院的时候他记住了你,他人挺好的,只是好奇你的近况。”
莫亚蒂原本慵懒的样子散去,他放下肘撑在大腿上的手,坐起身,眼神复杂地盯着我,“……姜冻冬,有时候我真想扒开你的脑子,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他说。
我懒得搭理他,摆好囤积的蔬菜,我突然想起来了谢沉之,“啊!对了,”我赶忙拿起终端,将我录的音和谢沉之发给我想向莫亚蒂请教的资料拿给他,“我回基地的时候遇到谢家的小辈,他想要找你请教。”
莫亚蒂几乎不做思考就报出了名字,“谢沉之?”
我讶然,“你怎么知道?”
莫亚蒂说,“他们家是现存最古老的世袭贵族,是单脉延续,没人不知道他们。”
他接过我的终端,手指快速移动,几分钟不到就看完了所有的资料。哪怕莫亚蒂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没有再碰过这些东西,但当他垂下眼,阅读上面细细密密的文字和数据时,蓝屏上的光快速从他的脸颊上滑动。
“我知道了。”他把终端抛向我,脸上的表情平平,看不出情绪。
“你会答应他吗?”我问。要是莫亚蒂这儿有回旋的余地,我还挺想帮谢沉之说说话的。
“不会,”但莫亚蒂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松松懒懒地躺在长沙发上,翻开了一本杂志,散漫地评价谢沉之的项目,“小鬼的玩意儿。又不是什么难的东西,他自己都推导出逻辑链了,问我干嘛。”
我不怀疑莫亚蒂话语的真假。在这方面,没人比他更权威。
“那他为什么来找我?”我纳闷地挠挠下巴,百思不得其解,既然自己能解决,他还拜托我联系莫亚蒂做什么呢?
“显而易见,他是想问的是别的问题,而且那个问题只有你能回答,”莫亚蒂掀开眼皮,看了我一眼,“他知道你对后辈有耐心,脾气好,他料定你没法回答他的第一个问题——也就是你没法向他承诺我会答应时,你一定会认真回答他的第二个问题。”
这一刻,我恍然大悟,顿时哭笑不得,没想到自己被下套了,“……你们这些人的脑子是怎么长的啊!”
睡了一觉起来,我们总算临近目的地了。从远处看,这颗安放莫亚蒂母亲的星球,像一颗发霉的绿球,毛茸茸的。
莫亚蒂是这颗星球唯一的继承人。在莫亚蒂销毁了自己的身份芯片,告别母亲、家族四十余年后,产权书和证明依旧送到了他的手上。与之一起的,还有一串系统的核心数据。
莫亚蒂的母亲就是靠这串数据找到他的。这串数据是他母亲开发的捕捉系统,只要上传目标任务的脸谱,这个系统会调动整个星系的摄影设备——包括私人终端、监控、作为医疗器械的电子眼等等一切能够获得视觉图像的工具。很显然,这个系统不道德,且违反法律。如果追究起来,莫亚蒂的母亲会面临牢狱之灾。
好在母亲已经去世,除了莫亚蒂没人知道,好在这个系统只开启过一次。
“二十四年前,她上传了我的信息。”莫亚蒂说,他翻阅了长达几千亿亿的数据库,最终找到了原始代码,“真奇怪。她发明这个系统,就是为了找我。”他说,带着疑惑。
被家族除了名以后,他不明白他的母亲为什么还会找他。
“或许是放不下你呢?”我问。
他轻笑,“你在说什么蠢话,姜冻冬。”
完成了身份认证,我们进入星球屏障,绕着球紧贴地面,转了一圈。
这真是非常、非常小的星球,飞船绕行一圈十分钟不到。星球上没有人类,没有别的大型动物,有一条从贯穿南北的环河,有一片茂密的树林,一块沼泽地,和草原。
最终,飞船停在草原和树林的交界处。事实证明,选择房船是再正确不过的决定,至少我和莫亚蒂不用体验野人生活。
下了飞船,我们往草原的腹地走去。莫亚蒂说他的母亲就埋在那儿。
由于远离太阳的日照范围,星球只能依靠人造阳光,因此空气潮湿阴冷,泥土的含水量很高,软得不可思议,有些粘糊脚。
“你觉得她的棺材会是什么样?”路上,莫亚蒂问我。
我回忆了一下我父母那时的潮流,“估计是透明翻盖的吧。”
这也是现在棺材的主流,通体由高强度的钢化玻璃打造,人躺在里面的丝绒布上,面容安详,尸体不腐,如同被树脂凝固的昆虫琥珀一样永久地拒绝氧化。
莫亚蒂赞同了我的想法,他嗤笑着说,“或许还穿着白色的长裙,上面有金色的族徽。”
对于母亲的坟墓,他始终保持着冷硬的态度。我对此也有些无措,不知道站在朋友的角度该说些什么,也不明白他究竟需不需要我说些什么。
我和莫亚蒂踩着裸露出水面的滩石,渡过星球上唯一的河。大概受地下矿石的影响,河水有的呈现出牛奶似的乳白,有的是常见的清洌干净,两种颜色各不相融,潺潺间像流动的大理石。
没了天敌,昆虫个头很大,几只黑蓝翅色的蝴蝶飞过,有我巴掌的大小。我故意释放信息素,放出几只鸟去吓唬它们,它们都不躲。
大概走了半小时,一口玻璃棺材出现在我们眼前,它形状优美,透明纯净,悬浮在整个草原最核心的位置上。
莫亚蒂扯了扯嘴角,似乎想说什么难听的讽刺话,然而当我们走近那口棺材,走近那个没有墓碑的坟墓,我和他愣住了。
棺材内躺着的,并非是双手置于胸前,身着纯白长裙,躺在黑色布匹上的omega,并非是永恒定格的死亡时刻,以便供人瞻仰的母亲,而是满满堂堂的鲜花和一本粉色的、古朴的羊皮质笔记本。
鲜花缤纷多彩,有白色的百合、紫色的风信子这类的品种花,也有红色的海石竹、黄色的浦儿根这种野草杂花,还有很多花我也说不出名字,但都寂静地在棺材怒放。
孤独的星球上,这满棺材的鲜花总显出一种荒芜的生机勃勃。
我侧过头看向莫亚蒂,他久久地伫立在这口奇特的棺材前,他捋了捋灰色的长发,露出光洁的额头。纤长的眉毛下,他的蓝眼睛深邃。
“或许是你妈妈留下的,想告诉你的话。”我指着那个由花团簇拥的笔记本说。
“她能告诉我什么?”莫亚蒂冷冷地笑了一下,他漫不经心地看向我,“告诉我她其实一直都爱我,但从未表达?告诉我她曾经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我好?让我感动,让我愧疚,让我爱她?她想要我做什么呢?拿我当一个蠢货,希望我在她的坟前痛哭流涕?”
“无聊的把戏。”他说,露出世事沧桑过境后的索然无味。
对于时常尖锐的语言,我早就接受良好,我点点头,“那你想看吗?”
莫亚蒂掀开眼,他双手环胸,询问我,“你想让我看?”
“是的,”我平静地说,我的确想让莫亚蒂看,因为我隐约感知到或许这个笔记本里就有能让莫亚蒂释怀过去的钥匙,因为我知道莫亚蒂也想看,但他是个胆小鬼,他恐惧——恐惧放下漠视与仇恨后是无法面对的失落,“毕竟我们都来这儿了。”
莫亚蒂注视着我,我也望着他,我们四目相对,起风了,细长的草随风摇曳,沙沙作响,莫亚蒂沉默了半晌。
最终,像是投降,他率先转过头,移开视线,“那就看吧,”他说,“你和我一起看。”
于是,莫亚蒂拿起了这个存放在棺材里的笔记本。细腻的粉色羊皮上皱痕明显,纸张似乎是按照古法手工压制,上面还能看见麻的纤维。
第51章 谈论爱时我们究竟在谈什么(四)
莫亚蒂翻得很快,每一页顶多停留五秒。往往我才看到开头,他已经翻到下一页。
我知道他不是故意的,他的阅读速度就是这样。他刷刷刷地翻,我只有刷刷刷地读,直到还剩两三页,他才慢下来。
这次,我终于可以读完上面的内容:
「“你镶嵌的宝石很多、很漂亮,可是你真的需要吗?”
候鸟问浑身上下镶满宝石的快乐王子,“还是说你为拥有这么多珍宝而快乐?”
“不,”快乐王子答道,“不,这些财富只让我郁郁寡欢。它应该被更需要它的人使用,而非让我占据。它们令我倍感沉重。”
“你愿意像我一样吗?”候鸟继续问,“变成一只鸟。”
快乐王子当然愿意。
它做了太多年尊贵的雕塑,每天看着人们来了又离去,他人的苦难与他无关,快乐更无关。除了作为一块神圣的石头,矗立在广场中心,它毫无意义。
“我愿意,”快乐王子急切地说,“我愿意成为候鸟。”
“可是变成候鸟会受难三次,一般人可承受不起。”
快乐王子太想要摆脱沉重的生命了,他甚至没有询问候鸟那三次受难究竟是什么,便坚定地回答,“我愿意。”
就这样,候鸟带走了快乐王子。
自此,快乐王子和每一只候鸟一样,都将经历三次受难:流浪、爱情与死亡。」
我认了出来,这篇笔记记录的对《快乐王子》的改写。莫亚蒂久久地停留在这一页,他凝视着纸张上隽永的字迹,仿佛要盯出个洞来。
我瞧见他捻着纸张的手指发白。在他即要捻破脆弱的纸时,我上前,抓住他的手,“莫亚蒂!
他浑身颤了一下,他如梦初醒,扭头望向我,“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