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梁思眠抿着唇,“快好了。”
他抬眸,借着镜片遮挡,偷偷看了一眼孟允柯。
孟允柯松了口气,示意他在旁边等着,自己将剩下的东西搬进后备箱。
刺眼的阳光落在水泥地上,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梁思眠垂手站在一旁,后备箱高高抬起,将他罩在一片阴影中。
他的眼神逐渐黯淡下去,手指摩挲着衣服下摆,有些无措。
半晌,随着后备箱的关闭,笼罩在头顶的阴影也随之褪去。
上了车,孟允柯也不着急启程,见梁思眠在一旁偷偷揉着肩膀,一副不舒服的样子,便开口道:
“再让我看看,怎么还没好。”
梁思眠的眼睛亮了一下,嘴上推脱着没事,边说边拉下衣领,露出肩膀上的伤。
白净的皮肤上还是有一片淤青,颜色减淡了许多,但未完全消退。
梁思眠的锁骨随着呼吸轻微起伏,孟允柯却完全没注意,只是用手碰了碰伤处。
“回家坚持涂药,”他帮梁思眠整理好衣领,坐回驾驶座,“不舒服就和我说。”
梁思眠应了一声,脸上有些泛红,露出计谋得逞的笑容。
从花鸟市场驱车回程的路上,孟允柯没有再说话,一手搭在方向盘上,似乎有些不开心。
梁思眠悄悄抬眸,打量着孟允柯的眉眼。
“孟哥,”梁思眠试探道,“你和我同学的哥哥认识?”
孟允柯重新系上安全带,“不认识,只是他单方面认识我而已。”
他握着方向盘,将越野车再次驶上公路。
梁思眠将水果盒放在自己腿上,好奇地问:“是以前电视台的同事?”
“不是,”孟允柯眼神有些黯淡,“是校友。”
他忽然转移了话题,侧头朝梁思眠笑道:“小梁,可以帮我开一下矿泉水吗?”
梁思眠愣了一下。
“好,好的。”
他紧张地拧开矿泉水,小心翼翼地递到孟允柯嘴边。
车轮压过减速带,带起轻微的颠簸。孟允柯腾出手来接了,梁思眠被颠得晃了晃,手指握到了一起。
梁思眠立刻缩回了手。
回程路上风景很好,快到市区的时候,孟允柯将车停在了一家家常菜餐厅门口。
“这家我之前经常来,”他领着梁思眠往里走,“以前和冯遥去花鸟市场,回来的时候就在这里吃饭。”
他推开厚重的挡风门帘,护着身后的梁思眠,到了店内的四人桌前落座。
孟允柯随意点了两荤两素,服务员便带着菜单离开了。
现在已经过了午饭时间,店内除了他们没有别的客人。
梁思眠与孟允柯相对坐着,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双手覆在膝盖上,手指局促地来回摩挲。
他盯着面前盛着半杯水的玻璃杯,余光瞥到孟允柯,正在望着窗外出神。
半晌,梁思眠忍不住问道:
“孟哥,你不开心吗?”
孟允柯回过神来,深邃的眉眼里有一丝茫然。
“……抱歉,”梁思眠推了推眼镜,“我是不是多管闲事了。”
两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孟允柯摘下眼镜,从口袋里掏出眼镜布。
他低垂着眼,英俊的面容毫无修饰,脸上平淡极了,没有多余的表情。
“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些不好的事情,”他淡淡道,“已经过去很久了,我以为我都忘了呢。”
镜片上的污渍被轻轻拭去,梁思眠好奇地看着他。
孟允柯重新戴上眼镜,温柔地看向梁思眠,身体微微前倾,撑在桌沿。
“小梁,你觉得我是个好人吗?”
距离忽然拉近,梁思眠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当然。”
他悄悄往后退了些,毫不质疑地点点头。
孟允柯换了个坐姿,双腿交叠,垂眸看着桌面,似是在回忆什么。
“我上学的时候,袒护了一个别人看来非常差劲的人,”他说,“因为那件事,我得罪了很多人。”
“是什么人呢?”梁思眠试探道。
孟允柯一手撑在桌上,指尖揉摁着太阳穴,有些疲惫。
“……是我的一位朋友,”他回忆着往事,“他因为做了错事被很多人讨厌,做错事情应该受罚,但他不是十恶不赦的人。我想要保护他,但是没有用。”
听到此处,梁思眠蓦然抬头,心脏却莫名狂跳起来。
孟允柯半晌没再说话。
梁思眠的呼吸越来越乱,他数次抬眼看向桌对面,嘴唇抽搐着,许多话到了嘴边,却无法说出口。
他努力控制着快要失控的声音与表情,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微笑。
“听上去,孟哥很在意他呢。”
梁思眠努力让语气显得轻松随意,“……那个人……是孟哥的恋人吗?”
孟允柯看着他,露出了一丝苦笑。
【作者有话说】
是误会哦。
梁思眠保持着脸上的笑容,紧扣的手指不断摩挲着,在手背留下了深深的抓痕。
他看着面前这幅英俊的面孔,心中莫名生出浅淡的愤怒。
“孟哥也有年轻冲动的时候呀,”他脸上笑容淡淡的,“为了喜欢的人做了坏事,也很正常。”
孟允柯看向他的眼神变得柔软起来。
“不是的,”孟允柯说,“只是很好的朋友而已,我和他并不是那种关系。”
梁思眠愣了愣,紧握的双手逐渐放松下来。
“……真的?”
孟允柯点点头,继续说:“当时我是班长,所以总想要拉他一把,但因为一些事情,大家都在传我和他是情侣,他的麻烦也没有解决。”
他捏了捏高挺的鼻梁,叹了口气。“小梁,你觉得值吗?”当然不值。
梁思眠如此想着,坚定地看着他,“怎么不值呢?如果是孟哥遇到问题,我一定会站在你身边。”
孟允柯怔了片刻,露出俊朗的笑容。
“那可不行,”他伸出手,捏了下梁思眠的脸,“你要是和我传绯闻,会被别人说我带坏小孩的。”
梁思眠的脸瞬间红了,他极力想要掩饰自己的反应,慌乱地拿起杯子喝水,差点被呛到。
他咳嗽了好一阵,孟允柯哭笑不得,只好起身坐到他身边,安抚着给他顺背。
半杯温水下肚,梁思眠的脸色逐渐恢复了红润。
孟允柯见他不咳嗽了,于是收回手,一副开玩笑的模样,笑盈盈侧身地瞧着他。
梁思眠双颊泛红,偷偷地抬眼,眼神却十分锐利。
他就这样借着宽大镜框的遮挡,直勾勾盯着孟允柯,直到对方再次挪动身体,更加贴近他,他才缓缓收回阴鸷的眼神。
这样的氛围很奇怪,孟允柯就坐在他身边,一手撑在身后的沙发上。几乎只要他们再靠近一点,就会变成依偎的姿势。
梁思眠心里的愤怒消失了,他又开心起来,心如擂鼓,鼓起了勇气,用暧昧不清的眼神瞧了一眼孟允柯。
孟允柯的脸近在咫尺,呼吸的气息隐约都能听见。他镜片后那双眼睛深邃温柔,嘴角还挂着微笑。
梁思眠有些得意忘形了。
“孟哥,”他声如蚊呐,“今天上午在路上的时候,你和我说过的。”
“什么?”孟允柯眼中露出疑惑的神情。
梁思眠深吸了口气,“……你说,差七岁也没关系。”
孟允柯愣了许久,视线在他脸上停留几秒,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
“是啊,”孟允柯笑了起来,“但也要分人吧,就像你这样单纯的大学生,我还是想把你当成小孩惯着。”
梁思眠盯着他的笑颜,他已经回到对面坐下,再次倒了杯水。
服务员急急忙忙地上了菜,孟允柯又催着让他们上米饭,给梁思眠盛了一大碗。
“光顾着聊天了,”他柔声说,“先吃饭吧。”
梁思眠捧着满满一碗米饭,点点头,默默埋头吃饭。
这顿饭吃得很丰盛,孟允柯非常节约,把没吃完的红烧猪蹄打包带回,又给冯遥添了份红薯条,让他带回家当零食吃。
孟允柯问梁思眠要不要,梁思眠笑着摆摆手拒绝了。
回程路上,车内的气氛似乎活跃了不少,孟允柯重新打开电台,欢快的音乐回荡在车内。
梁思眠握着手中的安全带,双眼无神地发着呆,还在想刚才的事情。
“小梁,今天还开心吗?”孟允柯边开车边问。
梁思眠笑着点点头。“嗯,很开心,”他捧着手里的仙人球,“孟哥,谢谢你的礼物,我一定会把它养好的。”
他看着身旁的孟允柯,阳光在他优雅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额前的碎发落在眉骨上,神情专注认真。
与自己相比,孟允柯成熟得多,身上有种经历了锤炼后留下的稳重气质。
梁思眠如此想着,踌躇许久,试探着开口唤了他一声:
“孟哥。”
孟允柯微微挑眉,“怎么了?”
越野车行驶上立交桥,减震带一个接一个,发出巨大的声响。
梁思眠被晃得有些头晕,等到越野车行驶上平稳的路面,他才开口说:
“你以后不用把我当小孩。”
他意有所指,期盼着孟允柯能明白。
孟允柯轻轻旋转方向盘,眼睛依旧看着前面。
“我只是开玩笑而已,”他笑着说,“我知道,小梁,你是个很有想法的年轻人。”
梁思眠眼中闪过一丝落寞,他苦笑着,低头看着手中的仙人掌,不再谈论这个话题。
绿灯亮,越野车拐进右侧道路,逐渐回到了繁华的市区。
“下午你不用上班了,”孟允柯并没有察觉他的情绪,“剩下的事情,我和冯遥做就好。”
他借着看后视镜的契机,看了一眼副驾驶上的梁思眠。“待会儿你直接回家吗?我顺路送你。”
“不用,我自己回去。”梁思眠半个肩膀倚在车门上。
孟允柯很坚持,“把你放在大学城,你还得坐公交回去,我送一趟吧。”
梁思眠抿着唇,窗玻璃由上至下映着他的侧脸,以及镜片后逐渐警惕的眼神。
“那就麻烦孟哥了,”他笑了笑,“待会儿我给你指路。”
越野车行驶过立交桥,道路两侧柏树林立,蓝色的指示牌穿插在树影中。
十字指示牌的前方指向勤进路,右边则是另一条小路。
梁思眠示意孟允柯右转,沿着道路行驶了十多分钟,停在一家老旧小区门前。
“就是这里,”梁思眠笑道,“孟哥,谢谢你。”
他打开车门,夕阳下的老旧厂房几乎只剩下一个骨架,厂房一旁的小坡一路往上,沿路的楼房都显现出陈旧的味道。
孟允柯扫视了一眼这片家属区,挥挥手。
“再见,回去早点休息。”
梁思眠合上车门,孟允柯又将窗玻璃摇下来,目送他离开。
老旧的小区里依稀有几位老人走过,梁思眠转身,整理好衣领,从门口的道闸一侧挤进去,进了小区。
他一路没回头,借着路边的弧形凹面镜,看到孟允柯发动越野车,驶离街边。
汽车的嗡鸣逐渐消失,直到越野车驶出道路,梁思眠才停下脚步。
他沉默着转回身,再从道闸一侧钻出来。
他双手插兜,埋头走过来时的街道,左转进了勤进路,又往前走了足足十多分钟,回到自家小区门口。
秋风萧瑟,云层遮住了阳光,街上的枫叶依旧摇曳,却像是俄罗斯风景的油画,灰暗一片。
梁思眠感觉手心的抓痕隐隐作痛,他将手心摁在胸口,捧着孟允柯送的仙人球,快步回到了家中。
卧室里,书桌上散乱着废弃的报纸,梁思眠一股脑将它们团起来,扔进垃圾桶,而后跪在桌上,将墙上素净的帘子拉开。
满墙的照片如同一面镜子,支离破碎地映射出他阴暗的秘密。
梁思眠惊慌地闪躲着,立刻将帘子重新拉上,从抽屉中找来胶带,把四个角都贴得紧紧的。
房间昏暗,他做完这些,才终于将仙人球安放在桌上,和素净的花瓶放在一起。
花瓶里的花已经开败,可梁思眠就像看不见一般,依旧将它们插在花瓶里,当做漂亮的景观养着。
他摸了摸仙人球上的刺,垂下眼沉思。
仙人球的盆栽上有一个城堡的图案,和孟允柯买下的多肉是一样的。
这也算是情侣款吗?
梁思眠无端地想着,回想起孟允柯牵着自己手腕的模样。
他会不会也喜欢我?
如果……尝试着告白的话,会不会成功?
他如此想着。站起身,拉开窗帘,默默看着窗外。
马路对面的小超市里,看店大爷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翘着二郎腿,坐在桌前看电视剧。
整条街蒙着尘土,阴郁的灰色建筑静静矗立着,经年不变。
梁思眠静静看了许久,直到云层偏移,阳光洒下来,将灰色的街道全部照亮。
他想看看孟允柯的世界,那个开满鲜花,充满阳光的世界。
他暗自做了决定,俯下身,从床底抽出许多废旧的报纸,一股脑全部塞进垃圾桶里。
从今天起,他不再需要这些东西了。
【作者有话说】
天色渐晚。
孟允柯回到花店里,和冯遥一起把新到的鲜花搬进仓库,又再次清点了数量后,已经是黄昏。
他告别冯遥,开车准备回家。
孟允柯的这台车买了很久,从前读书的时候,他便羡慕桦台市里那些每天开车上下班,生活过得很不错的白领。但真正买了之后,才发现连同买车这件事,生活完全会一团乱,真正到了忙碌的时候,还是得每天挤地铁。
自从去年接手了花店,这台车才稍微发挥了作用,能在进货的时候跑一跑。
回家路上,夕阳透过窗户玻璃照进来,空气中充盈着秋日的灰尘,以及细小的颗粒。
孟允柯侧头,看向空落落的副驾驶,座椅上放着方才在花鸟市场买的红稚莲。
他摁了摁眉心处,只觉得胸中堵着什么东西,十分难受。恍惚间,想起七年前那件不算愉快的旧事。
七年前,孟允柯在桦台大学声学工程系读大三,因为人缘很好,在新学期被推选当上了新的班长。
作为班长,他需要和许多同学打交道,也因为性格温柔,与所有人都维持着非常友好的关系。
偶然的一次课间,孟允柯发现了楼道里偷偷抹眼泪的一个男生。
男生名叫林梓,性格内向,不怎么爱说话。他不太懂得与人打交道,家庭条件也不好。孟允柯询问他为什么哭,林梓哭着说自己没有生活费,打电话问父亲要钱,却被父亲数落了一顿。
孟允柯那时还不明白,为什么林梓的父亲会如此苛待他,只是心生怜悯,于是借了他五百元,让他暂时度过这个月的危机。
后来他才知道,林梓的家庭情况很特殊,母亲工作艰难,父亲沾染赌博,总是对他恶语相向。
孟允柯听说后,常常开解他,逐渐地,两人便成了朋友。
他们的宿舍紧挨着,孟允柯有空便去隔壁找林梓。孟允柯很喜欢听林梓聊天,看着他一点点从孤单感中脱离出来,自己也替他开心。
某个夜晚,他们坐在宿舍阳台的地板上,小声聊着以后的打算。孟允柯被问起想和什么样的女孩谈恋爱时,第一次与同龄人敞开心扉,告诉对方自己喜欢同性的事情。
林梓没有表现出厌恶,只是有一瞬的惊讶,但很快便接受了这个秘密。
孟允柯教他专业课,接济他的生活,帮他找勤工俭学的岗位,将他当做亲弟弟一般照顾。
直到某天,孟允柯发现了一件事。
林梓好像在偷东西。
起初是隔壁宿舍的同学向他求助,说放在宿舍的东西莫名其妙不见了。后来好几次孟允柯去隔壁宿舍时,林梓似乎在别人的柜子里翻找什么,对他露出一脸惊慌的心虚表情。
孟允柯逐渐觉得有点怪异,于是将林梓带到学校的湖边,问他实情。
此刻他才知道,有秘密的不止自己一人。
——林梓其实有偷窃癖。
他从小就有这样的坏习惯。他偷东西并不是为了钱,只是为了从中获得快感,即使被老师批评教育,被父母教训,他也无法克制。
那种无法控制的欲望,让他一次次忏悔,又一次次再犯。
他对这种感觉越来越上瘾,就算是到了大学,也会忍不住想要窃取一些东西,哪怕并不值钱。
他将自己所有的不堪和盘托出,哭着求孟允柯,不要讲这件事说出去。
那时候的孟允柯才二十岁,他不知道要如何处理这种事。
秉公处理,还是袒护好友?
思考良久后,他最终还是不忍心,没有将这件事说出去,只是告诫林梓千万不能再犯,而后命令他将偷拿的东西全部放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