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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来驯养(星币汣)


他本该立刻原路返回的,却在转身时差点平地趔趄。
“啊…!”
短促惊叫一声,他勉强稳住身形,将脚尖从一只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小灰狗上方移开。
小灰狗体格不大,看不出年纪,更看不出品种,瘦得触目惊心,嶙峋脊骨根根排布,好似稍加用力就能戳破皮毛,脖颈一大块毛发不知是掉了还是被扯了,只剩一片明晃晃刺红的皮肤。
虽然背负着显而易见的糟糕境遇,但它似乎对李悠然非常感兴趣。
它不在乎这个莽撞的人类刚刚差点要踩到自己,摇着尾巴黏在李悠然腿边来来又去去。
应该是一只流浪的野狗,李悠然想。
他开始在口袋里掏东西,试图摸出些狗可以吃的东西。幸运的是,居然真的在裤子口袋里翻出了江以诺不知何时塞给他的一小条牛肉干。
小狗闻到肉香激动坏了,举着前腿直直站了起来。
李悠然用指尖隔空点它的鼻子,“坐。”
他刚说完自己先笑了,怎么能对流浪狗说这些呢?可没想到,小狗轻轻呜了一声,竟然一屁股坐回了原位。
不知怎的,方才因为胡思乱想而涌上的不快竟应着这个小小偶遇,悄悄散了。
“好乖。”半晌,他笑着轻声道。
许妄认为李悠然怕狗,其实也不尽然。
他不是怕狗,而且怕养狗。
这三十岁不到的人生但凡教会过他什么,首当其冲的一条:不要贪心。
他回想自己每一次贪心的后果,无一例外都在短暂的甜头之后坠入焚炎的海。
小狗几乎没有咀嚼就吞下了肉干,他看起来饿极了,吞咽时口水混着眼泪滴滴答答在地上落成了泥痂。
它吃完就抬起一双水漾的眸子,期期艾艾地望上来。
李悠然平生最怕别人和自己来软的,更何况是只羸弱的小野狗,对他再也掏不出第二块肉干的唯一控诉不过是从喉间小心翼翼挤出两声呜咽,可即便这样,那条几乎脱了毛的尾巴依旧在尘土中扫出了一片热烈的波浪。
“你……额,你等等。”
李悠然知道自己的老毛病又犯了,但还是认命地四下张望了番。
百来米外刚巧有家便利店,他循着店跑大步走去,走了一段又下意识回头,就见小灰狗果然乖乖坐着,只是换了个朝向,像朵向日葵似的朝自己开放。
“毛毛……”
喊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李悠然自己都觉得奇怪。
明明哪里都不像,明明……
他偶尔会想,如果自己遇见毛毛时已经长大了,会不会结果就会完全不同呢?但很可惜,遇见毛毛的那一年,他离真正的长大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母亲离家出走后,李为仁便将掌控欲挪到了李悠然身上。
吃饭的时间,休息的间隔,甚至写字的笔画,事无巨细件件严苛。
那时李悠然离上小学的还差了些年纪,李为仁干脆将他从幼儿园接回了家“亲自教育”。
李悠然不记得自己嚎啕大哭过多少次,每当他“抵抗”,李为仁都会用失望透顶的语气质问,“你妈妈抛弃了这个家,抛弃了爸爸,你也想这么做是吗?”
李悠然飞快摇头,“我没有……没有!”
“爸爸每天辛苦地工作是为了谁?”
“是为了我。”
“这个世界上除了爸爸,没有人会爱你。”
“没有人会爱我。”
“如果妈妈想回来把小悠带走,小悠会跟她走吗?”
“……”
“说话。”
“……”
李悠然没有一天不想妈妈,他不敢告诉李为仁,昨天晚上梦见妈妈回来,他笑着笑着就醒了,醒了就止不住流眼泪,难过到了天亮。
“为什么不回答爸爸。”
李为仁的声线渐渐冷下去。
李悠然扁扁嘴,说不出话。
他不明白,为什么爸爸要逼自己说谎。也不明白,为什么就不能等妈妈回来,一家三口就像从前那样快快乐乐过下去。
他执拗地仰起脸,“可是我想要妈妈回——”啪!
李悠然还没有反应过来,甚至没搞懂脸上又麻又烫的感觉是是什么,但很快,细密的针扎感一层层推进,变成了让他尖叫哭嚎的巨大疼痛。
热泪汹涌滚落,平生第一次经历这些的李悠然想问为什么,但李为仁没给他机会。
眼前,一条可怖的黑色阴影狠狠落下,在那瞬间,所有哭嚎都在刹那间消散在空气里。
李悠然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倒地的沙包,沉默而破烂,内里绞作一团,知觉时有时无,翻不转也起不来。
他短暂的一生化作短短卷轴摊开在眼前,一帧又一帧,原本不解其意的片段,都有了答案。
譬如那些从门缝里渗出的哀嚎,譬如那些遍布在妈妈肢体上的青紫,譬如妈妈离家前的那句“对不起。”
陷入黑暗前,他感觉自己被万分疼惜地抱了起来。
“小悠!醒醒,爸爸错了!”
李为仁狠狠踢飞那根沾染血迹的长棍,仿若那是世界上最肮脏龌龊的玩意儿。
他紧紧搂住李悠然焦急地呼唤,“小悠别怕,爸爸会治好你,爸爸会让你好好的!”
李悠然毫不怀疑这个承诺。
在家,李为仁是自己又爱又怕的爸爸。
在外,大家都叫他——李医生。
李悠然在床上躺了两周,然后,他得到了一件礼物。
一只由李为仁亲手抱到自己怀里的金色小狗。

李悠然拆了一根从便利店买的火腿肠丢在地上,小灰狗低头嗅了嗅,没有吃。
他拿不准小灰狗是不爱吃,还是不会吃,脑海中依稀记起毛毛第一次吃火腿肠的样子。
没有过多犹豫,他将地上的火腿肠重新捡起,掐成段,一颗颗往下丢。
这次,小灰狗吃了,几乎是狼吞虎咽。
见它喜欢,李悠然又拆了第二根。
浓重的复合肉味从掰开的横截面里蹭蹭往外冲,灌进鼻腔,让他有些反胃。
但小灰狗吃得很开心,尾巴摇成了螺旋桨。
于是他选择忍耐。
李悠然也不是从小就吃不了荤腥。
至少在毛毛陪伴他的那几年还是能大口吃肉的。
见到毛毛的那天,他已经在房间躺了整整两周,身上依旧布满淤痕,有时半夜翻身都会因为拉扯间的剧痛而疼醒。
他不和李为仁说话,却不是因为生气,而是恐惧于再次祸从口出,被拳脚相向地对待。
那天和过去的几天没什么不同。
李为仁从医院里回来,将熟睡的李悠然叫醒,前前后后检查他身上的伤痂。
“还没好透。”李为仁凝重地摇头,又紧紧握住李悠然冰凉的小手,“小悠真的不愿意再和爸爸说话了吗?”
李悠然将头低得更下,只字不言,生怕又因为说错了哪句话,让眼前这个男人再次成为那个发狂的恶魔。
见“交涉”无果,李为仁并没有像平时那样离开房间,他从床下抽出一个不知什么时候藏在那里的铁制小笼。
李悠然瞬间就被这个笼子吸引了。
不,准确来说是被笼中的东西吸引。
那是只蓬松圆润的小黄狗,比李为仁的巴掌大不了多少,蜷在笼子里,一双圆眼无神地打量周遭陌生环境,可偏偏落到李悠然脸上时,那张毛茸茸的小脸又生动起来,哼哼唧唧朝他笨拙地摇尾巴。
李悠然简直看呆了,他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看见过小狗,惊呼一声就要去开小笼的锁扣,却被李为仁轻巧挡住。
“爸爸跑了好多地方给小悠挑了最漂亮的小狗。”李为仁握着小铁笼在空中晃了晃,“爸爸教过你的,接受礼物时应该说什么?”
许是因为恐高,小黄狗开始在笼子里不安地转圈,向李悠然投来无助的目光。
“谢、谢谢爸爸!”
李为仁很受用,双手捧着笼子送到李悠然面前,却在还剩些许距离时又停了下来。
李悠然忙伸手去接,不曾想再次扑了个空。
“小悠。”李为仁将笼子收回自己怀里,居高临下睥睨,目光幽深,“爸爸再问你一遍,如果妈妈想回来把你带走,你会跟她走吗?”
李悠然伸出的手僵持在半空。
看了看笼中的小狗,又从李为仁眸中倒影里看到了笼中的自己。
好半晌,他含着泪摇摇头,“不走,我不走。”
李为仁满意地笑了,亲手将小黄狗抱出来放进李悠然的怀里,然后说了一句彼时的李悠然无法的理解的话。
“小悠,这是爸爸送给你的软肋。”
毛毛来到李悠然身边后,他的伤势都好得快了不少,没过几天,已经可以下地和毛毛玩一会儿了。
毛毛很安静,也很胆小,从来不叫,也不贪玩,最大的乐趣就是躺在李悠然肚子上睡觉,下雨时一个小小闷雷都能让它吓得躲进床底。
一个月后,李悠然脸上的伤终于消退了。
他回了学校才知道,原来自己因为“车祸”而住院了。
但他不敢透露任何真实的情况,因为出门前,他和爸爸拉了勾,约好守口如瓶,不然毛毛就会被送去很远的地方。
毛毛那么可爱,像一团金色的天使。
偶尔他也会在夜深人静时因为想念母亲而偷偷落泪,毛毛会将已经长大的身躯尽量缩得小小的蜷进他怀里,用湿润的鼻头接住那些连哭都哭不尽兴的无声泪滴。
那几年里,只要是李为仁要求的,他都会努力完成,两人就像最普通的父子那般相处,除了密不透风的管束和酒醉后的踢打。
李悠然甚至觉得这样也不赖,他需要的不多,而小小心脏里所有的苦闷都会由毛毛湿润的鼻头接住,舌头一卷,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往下过着,直到……直到朱彤第一次来家里时,在看到毛毛的瞬间惊恐地后退。朱彤怕狗。李悠然爱狗。
李为仁选择了朱彤。
就要赶上40岁的槛,他急着升副高,早就看上了朱彤的研究课题,以及……对方眼里百分百的顺从与迷恋。
几年里对于要和毛毛分别的担忧一朝落了地,他一遍遍讨饶,一次次恳求,但他很快发现,顺从并不能帮助他留下毛毛。
这个认知连带着过去的谨小慎微化作竹篮打水。
既然听话没用,那就反抗吧。
从冷战,到争吵,再到带着毛毛一起逃学,他做了一切自己能做的。
那个秋天的傍晚,他紧抱着毛毛坐在离家很远的河畔边,不知该何去何从。
李悠然哭得太厉害,这次毛毛的小鼻头再也接不住那么多泪,它只好一遍又一遍用脑袋轻蹭小主人浸湿的脸颊。
湿滑河岸边抱着狗嚎啕大哭的孩子很快吸引来了围观,询问无果的大人们只好选择的报警。
看见警察的那瞬间,李悠然磕磕绊绊央求,“叔叔,我不想回家,爸爸想把我的小狗送走。”
闻言,连同警察在内的所有围观者哄堂大笑,笑这个年幼的孩子离家出走的理由竟然只是因为一条狗。
在被笑声包围的那一刻,李悠然突然意识到,自己也许真的留不住毛毛了。
警车开到家附近时,李为仁已经在巷子口等着了,脸上布满焦急。
他对着警察千恩万谢,不断向这个第一次见到的陌生人倾吐着自己对儿子的疼爱,又声泪俱下诉说单亲父亲抚养儿子的艰辛。
临别前,警察在李悠然面前蹲下,摸了摸他的头。
“小家伙,你爸爸这么爱你,把小狗送走也是为了让你好好学习。他一个人不容易,你得体谅,知道了吗?”
李悠然抿着嘴不肯说话,但站在后方的李为仁向他投来了阴郁的目光。
“……明白了。”
警车驶离视线的那刹那,李悠然就被揪着衣领拖行回了家,挣扎中,手里紧握的锁链也在不小心脱落。
这是一次多年后想来仍旧让他胆寒的殴打。
这次他长大了一些,手脚有了些力气,可还是抵不过李为仁密集的发泄。
这双能稳稳握住手术刀的手,在打人时也足够快狠准。
李悠然对于那天的回忆,除了后怕与痛苦,便是无尽的懊悔。
拥有毛毛后没多久,李悠然便明白了妈妈为什么总是在暴力发生时,将能锁住他的门全部锁好,这是她身处绝境时唯一能给予孩子的庇护。
原来,这就是李为仁口中的软肋。
往常,只要看到李为仁拿出酒瓶,他就会将毛毛锁进衣柜里,可这次情况不同。
于是李悠然第一次见到了毛毛的獠牙。
那是天底下最乖顺,最胆小的毛毛啊。
它激烈地吠叫,龇着牙作势要冲过来。
“别过来!”
李悠然喊,手脚并用爬过去,想把它推进房间。
但李为仁先他一步。
只听一声凄厉呜咽,那团金色活物就像一块绵软的毛巾斜斜飞了出去。
“毛毛!”
蓄了太久的眼泪在此刻决堤,血脉中遗传自李为仁的那份暴虐在此刻涌进四肢百骸。
他不再隔挡,手脚并用回击,被压制住了就用牙咬,用头撞。
李为仁的小臂很快就见了血,血水溅到李悠然脸上,混着汗水和泪水糊住了下颌。
“你打死我!”李悠然吼。
“你以为我不敢?!”李为仁最后一丝理智都断了,举拳朝他面门狠砸过来。
只是第一下,他就觉得眼睛睁不开了,耳朵也开始嗡嗡叫。
但本该无间袭来的第二拳却没有落下,嗞啦作响的杂音里,开始涌进李为仁变了声的嚎叫。
“狗东西!畜生!你他妈——啊——去死吧!”
李悠然晕头转向撑在地板上,睁眼却只能看到一片迷迷蒙蒙的血红,血红之后是影影绰绰的激烈扭动。
“毛……毛毛!”
他跪在地上,终于崩溃了,“爸爸,我错了我错了,你吧毛毛送走吧,送走吧!赶走也好,随便哪里……爸爸!”
在所有情绪达到顶端的那瞬间,他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自己的神智中被抽走了,眼前的血色变成了黑,他感觉有什么东西挡到了自己面前。
在意识陷入深眠前,他听见了近在咫尺的绝望吠叫。
“毛毛……”
李悠然醒来时,毛毛就如同往常那样睡在他身边。
“毛毛!”他猛地坐起身,还好,身上并不算太疼。
毛毛慢悠悠打了个呵欠,乖顺地蹭进他怀里。
门外传来响动,李悠然警觉地将它护住,心如擂鼓。门开了。
他猛地将脸埋进毛毛的颈窝,脚步声渐响,一点点来到近前。
片刻,一只柔软的手轻轻触及他的发丝,而后是温柔到极致的安抚。
“小悠,是我。”
他猛地抬头,“妈、妈妈!”
太久没有喊出这声妈妈,短暂的惊讶过后,是混杂着思念、委屈与惊喜的呜咽。
“妈妈……呜呜妈妈。”
“嘘——”祝珊温柔微笑着比了个噤声的动作,“你爸爸在睡觉,不要让他听见。”
闻言,李悠然猛地捂住嘴,乖巧点头。
即便已经五年没见,妈妈却几乎没什么变化,对自己也依旧如此温柔。这样李悠然又惊又喜。
“妈妈……”
他怯生生朝门口张望,确定李为仁不在才紧紧握住妈妈的手。
“妈妈,我和毛毛可以跟你走吗?”
祝珊看着他,眼里不无遗憾,“抱歉宝贝,妈妈不能带你走。”
她目光掠过毛毛,补充道:“但妈妈可以带它走。”
说不失望是不可能,但能带走毛毛也好。
他抹掉泪一个咕噜爬起来,将毛毛亲手抱进祝珊怀里,而后拉着她往外走。
打开一小条门缝,他别开脸逼自己不去看,伸出小手将抱着毛毛的祝珊拼命往外推。
“妈妈,快走吧,现在就走。”
合上门,他贴在门板上贪婪地听祝珊远去的脚步声,开始后悔为什么不能多留他们一会儿,哪怕只有一分钟也好。
突然,一直安静的毛毛叫出了声。
“不……”他背脊一凉,绝望地捂住嘴。
“谁在那里?!”砰——!
有什么东西狠狠砸在卧室门板,发出震耳欲聋的撞击声。
“不要……!”
李悠然大叫一声,猛地睁开眼。
原来是一场梦……
他长舒了口气,习惯性去摸身侧,可刚抬手就发现手臂根本举不起来。
钻心的疼痛袭来,但他管不了这些,伤痕已是家常便饭,早习惯了。
他继续努力伸出手去够,边摸边喊,“毛毛……毛毛?”没有回应。
他慌了,不顾一切支撑着自己坐起来。
虽然早有预料,但空荡荡的身侧映入眼帘时还是让他瞬间落下泪来。不,别哭。
也许…也许毛毛在客厅。
他安慰自己,用已经能勉强动弹的手拖拽着残破的身体,先一点点拖拽到地面,再一点点向卧室门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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