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两个心怀同样的目的,也同样做好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准备,利益相关,休戚与共,你能做的我同样能做。”
墨色中,东方人眼眸点缀着无数细小的星点,恍若双剑相碰迸溅而出的火星,又宛若晴朗夜晚闪烁不息的星辰,薄唇微抿,空荡荡的睡衣内灌满了风,但略显单薄的身体却丰碑般伫立原地。
塔纳托斯的身形愈发透明,庭霖几乎看不清他的脸,只听见亡灵沙哑的声音于耳边响起:“好。”
“虽然我不懂你飘洋过海的目的究竟是为何,但遇见你是我死亡之后最高兴的一件事。”
庭霖渐渐放松下来,“所以阿多尼斯每次见了我,都会说‘很高兴遇见你’?”
金发碧眼的精灵王子言笑晏晏,一句重复了不知多少次的问候隐约回响在脑海中,塔纳托斯自然地回道:“当然,毕竟我是真的很高兴遇见你。”
塔纳托斯嘲讽地扯了扯嘴角:“当时我不知道你是【猎魔】还是人类,但无论是那个种族,都在序列之外,都在当今的世界被人人喊打、口诛笔伐,那个时候我就在想,你一定是我的同类。”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林间气温越来越低,塔纳托斯侧身让出一条路:“先回室内吧,别着凉。”
庭霖进来转了半天连根草都没拔,不是很想出去,但塔纳托斯现学现用,直接搬出庭霖刚刚说过的话来提醒道:“万一庭霖同学真的生病了,岂不是耽误了我们的计划?”
庭霖动作一顿,无可奈何地跟着塔纳托斯往外走,“这座庄园占据了大半个海岛,居然连一个医生和带点治疗功效的现成魔药都没有?”
“国王病重,我的龙族身份把所有能找到的都送进王宫演戏了。”塔纳托斯拨开挡在面前的横向生长的树枝,带着庭霖抄小道回到了城堡。
此时,晚餐刚好,热气腾腾的食物装在精致的餐具里,被一连串的仆从流水送进了海卫的房间,庭霖站在一旁数了一下晚餐的数量,震惊地问海卫:“你这么能吃吗?还是有谁的全家来探望你了?”
“……不是,是我太长时间没来庄园,忘记吩咐他们减少菜品了。”海卫顺着地面开凿的水渠游到餐厅,表情也空白了一瞬,“现在他们是按照皇室的标准上的菜,每顿花费资金大概五十金币。”
“……吃什么东西能吃五十金币?干嚼金子吗?”
“和干嚼金子差不多吧,看看这盘菜,由切尔飞鱼带动翅膀的那两块小小的肌肉烤成,”塔纳托斯指了指最边缘的一只金盘,海卫解释道,“每条切尔飞鱼身上的肌肉不过花瓣大小,要制成一盘菜,就需要起码三条切尔飞鱼付出生命。”
庭霖沉默下来。
亡灵吃不了东西,庭霖与海卫两人挑拣着把贵的吃了,边吃边听塔纳托斯的解释。
神像的力量不一定什么时候恢复,塔纳托斯抓住一切时机长话短说,简明扼要地概括完了自己在神界的所见所闻,随即把庭霖的心中早有疑虑的几件事抛了出来,神情少见的凝重:“这几天有人查出了点东西,玛丽——那位溘然长逝的小姐,她曾因为过于美貌的外表,被谣传过是【猎魔】。”
庭霖兀然抬起头,目光与塔纳托斯相会一瞬。
“她与罗拉一般,靠优异的成绩与在教堂任职的家人进入了亚科斯学院,是一名极其虔诚的信徒。”
“那弗里曼为什么要杀她?”
“弗里曼与玛丽起过剧烈的冲突,他一向又没脑子,从整整迹象来看像是弗里曼在暴怒之下杀害了她,但具体原因还在查。”塔纳托斯摇摇头,“亚科斯学院教堂的火是加菲尔德副校长放的,他背叛了神,信仰了那座神像,同时在梅尔斯大陆各地,都出现了新的神像。”
塔纳托斯一锤定音:“祂想取代原来的神。”
“那真是巧了,我也是这么想的。”庭霖放下刀叉,目光移到盛满了紫红色液体的高脚杯上,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庭霖屈指敲了敲桌面,“我记得……我们只签订了契约,好像还没有举行仪式吧?”
海卫和塔纳托斯同时凝固了。
人鱼右手拿着的银叉“哐啷”一声掉在桌子上,像是猝不及防地被食物噎住了,脸色瞬间变红。
亡灵的皮肤一如既往白得发青,脸色未改,表情却隐隐有些了令人捉摸不透的变化,波澜不惊地看着庭霖给海卫递水拍背,冷静道:“仪式?”
塔纳托斯的声线有些少见的紧绷,庭霖把海卫喝空的杯子再次添满水,莫名其妙地抬头看了他一眼:“难道梅尔斯大陆没有相关的传统或礼仪?那么大的事都只是口头约定就算完了?”
“并不是,梅尔斯大陆有相关的传统和礼仪……”海卫不停地埋头喝水,塔纳托斯表情空洞,眼神游离,最终才下定决心般望向庭霖:“如果要举行仪式,首先要向我们的亲朋好友和全世界宣布这个消息,然后筹备所需要的场地、服饰、食物、珠宝、歌舞、流程……等正式开的的时候,由我们两人在众人和神的见证下,交换誓言、交换戒指,最后举行宴会等娱乐庆祝活动。”
庭霖略有些惊讶:“好复杂,在东方只提前敲定好吉日,祭拜天地、神灵、祖先,再互相行礼、换帖、饮酒便是。”
一想到这一长串流程下来所要耗费的时间与金钱,庭霖默默算了两秒,果断放弃了:“没想到梅尔斯大陆的仪式不仅要兴师动众地广而告之,还要请客,那还是算了。”
塔纳托斯和海卫来不及细想为什么结婚只需要偷偷摸摸地自己结,猛地抓住了重点,异口同声道:“不能算了。”
海卫摆动鱼尾,顺着水渠游到庭霖身侧,天蓝色的眼睛一眨,眼泪呼之欲出,要掉不掉地浸在眼中:“庭霖同学,没有仪式终究无名无分,我难道只能在暗地里,永远上不了台面吗?”
庭霖十分头疼:“别跟赫尔墨斯学,你只是一条刚成年的人鱼,什么都不懂,闭嘴。”
“海卫年纪小,但我可活了千年了。”一直坐在一边的塔纳托斯指尖碰向庭霖腕骨,顺着瘦削的手掌与修长的手指,摸到了无名指上的骨戒,“仪式无论如何要办,不仅是走个形式,更是向他们宣布我们之间的关系。”
塔纳托斯微笑:“更何况你已经得到我的戒指了,再反悔是不是有点晚了?”
庭霖原本眼睫半垂,听完这句话后掀起眼皮,不冷不热地一一扫过水中的海卫与近在咫尺的塔纳托斯,挑眉道:“好啊,就算我不反悔,同意和你举行仪式,但举行仪式的第一步是通知亲朋好友是吧?就我们现在这个情况,怎么通知?”
“先不提怎么通知我远在东方的同门,光说你吧,六个种族,六个身份,要通知多少人?”庭霖随之提出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而且,上到精灵王子龙族皇室,下到普普通通的人鱼和留学生,要七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一起举行仪式吗?”
庭霖的重点在与七个人身份各异相差过大,但菲埃勒斯明显想到了更为离谱的事,撑住额角缓了缓才由亡灵回道:“……虽然我觉得现在的梅尔斯大陆有些……乱,但也没乱到这种程度。七个人肯定不行。”
海卫补充道:“我们可以只举行两个人的仪式。”
“那就更有问题了。”庭霖反问,“你六块灵魂碎片,谁来?”
不等两人回答,庭霖直接婉拒:“费这么大功夫却只告诉别人我和你其中一块碎片同生共死,对其他碎片来说未免有些不公平,更何况这个仪式是要在神的见证下举行,但现在的神会为我们送上祝福吗?祂没送上几个神罚霹雳把我们都劈死就不错了。”
塔纳托斯沉思片刻:“或许可以等那座神像取代祂之后,由我以菲埃勒斯的身份和你一起举行仪式。”
“那也是很久之后的事,现在先别考虑了。”
现在那座破神像恨不得一天盯着两人看二十五个小时,庭霖心情非常不爽,“神界上的神,似乎都来者不善啊。”
虽然大家背地里都期盼着对方去死,但表面上依旧装得滴水不漏,第二天庭霖回到亚科斯学院,早晨上课路过烧焦的教堂的时候,刚刚从里面出来的加菲尔德副校长甚至冲他微笑了一下。
七八十岁的龙族老人皱缩的皮肤宛若干枯的树皮,站在满地狼藉中,沐浴着温煦的晨光拄着黄金权杖,僵硬地向庭霖扯了扯嘴角,效果十分惊悚。
庭霖被恶心得赶紧移开了目光加快了脚步,本想装没看见,但一抹熟悉的身形也渐渐从教堂中走了出来。
是罗拉。
少女穿了一件纯黑的长裙,膝盖处的裙摆有些脏污和褶皱,像是在地上跪了许久,刚刚才爬起来。庭霖心下一沉,脚下一转,绕过加菲尔德副校长向罗拉伸出了右手:“早上好,罗拉。”
“……庭霖?”罗拉反应有些迟钝,过了几秒才转头回礼道,“早上好。”
看见庭霖直接忽视了他,加菲尔德副校长冷哼一声,慢吞吞地拄着权杖,在卫兵的护送下走了。
庭霖瞥了一眼满目疮痍的室内,直言道:“今天的天气很热,但我第一次见你穿长裙。”
“也不算是第一次吧。”罗拉脸色发白,笑容勉强,“开学舞会那天,我穿的就是长裙。”
“哦,对不起,我忘记了。”
庭霖抬步走向教堂内,抬头仰望着远处高大的、已经被火焰吞噬得面目全非的神像,身后,罗拉缓步踏入,同样仰头看向神像。
斑驳的墙外,人群熙熙攘攘,急于吃饭与赶作业的学生各个脚步匆忙,吵吵嚷嚷地呼啸而过,而墙内,唯有细小的灰尘在光下飞舞,仿佛所有的喧嚣都被拒之于外。
罗拉没有管裙子上沾染的脏污,定定地站在原地,背对着斜洒进来的阳光,轻轻整理了一下耳边“叮呤”轻响的耳坠,思绪飘散:“开学舞会那天,我租了一件非常性感的衣服,本希望能从弗里曼那边得到一笔钱,救助我病重的母亲和支付亚科斯学院高昂的生活费。”
“但他在龙族并不出众,实力一般,血统一般,虽然未来有可能会继承爵位,但也仅是有可能,因为在他之上,他还有两个哥哥,从小过得不像其他贵族那般锦衣玉食,于是对自己伴侣出手也略显吝啬。”
“不久之后,我母亲的病治好了,是精灵王子阿多尼斯命人救的,于是我便再没了委曲求全的理由,再加上他最近形式愈发古怪,我便提了分手。”
罗拉扯了扯嘴角:“但我没想到,他会在与我分手之后追求玛丽。”
庭霖安静地充当一个倾听者,“你认识玛丽?”
“不认识,实际上,我们之间甚至没有任何交际,但我们的命运又是如此相似。”
罗拉回忆着自己匆忙且狼狈的人生经历:“同样是幼年,在教堂工作的父亲去去世,靠辛劳的母亲挣的几个钱和自己的实力与成绩,艰难地在道德薄弱的小地方成长起来,怀揣着美好的梦想入了亚科斯学院,然后被现实重重敲了一击。”
“这里的一切太贵了,我们与那些贵族富豪的差距也太大了,一些只有在考试时才能亲眼一见的魔药材料,他们从小就能像玩泥巴那样玩。入不敷出之下,那点少的可怜的积蓄很快见底,被迫走上歧路。”
“亚科斯学院内外有很多人,专门盯着我们这样的贫穷但美貌的学生,只为了期待着机会以极低的金钱得到我们。我们先是想挣扎,然后无奈屈从于现实。”
“玛丽被谣传过是【猎魔】,就是因为她的美貌被人垂涎许久,而她的家底又能支撑着她多挣扎一会,但有人心急,不等玛丽主动寻求帮助便开始散播谣言——这个人就是弗里曼。”
罗拉像是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足以引起惊涛骇浪的话,继续冷冷道:“玛丽被迫屈服,但弗里曼腻了之后提了分手,直到前不久,被我甩了的他突然对我说了一些挑衅的话,告诉我有人始终矢志不渝地爱着他。”
“当时我以为他脑子有病没有理会,但紧接着,你、弗里曼和玛丽就出了事。”
“虽然她死得突然,但我听闻,是弗里曼杀害了她。”
罗拉直视着庭霖,庭霖沉默片刻,坦诚道:“从目前的证据来看,是这样的。”
“弗里曼与玛丽在这之前起过剧烈的冲突,在我和赫尔墨斯走后,弗里曼在背光的黑暗中对着玛丽的后脑打了一木棍,玛丽随即倒地,但不知是昏迷还是当场死亡。”
像是早有预料,罗拉轻声道:“谢谢你,庭霖同学。能请你再帮我一个忙吗?”
“什么?”
“帮我杀了弗里曼。”
罗拉语气轻描淡写,“不必你亲自动手,只需帮我一个小忙,事后无论成不成,我都可以告诉你,当初是谁指使的我举报你携带违禁物品入校。”
第060章 对戒
一连串的事情进展得太快,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背后推动着这一切,庭霖略加思索,没有一口答应:“容我考虑一下,两天后给你答复。”
“多谢。”罗拉提起裙摆弯腰行了半个礼,偏头嘲讽地看了眼门外,“整个亚科斯学院颇负盛名的人有那么多,但也就你敢说考虑一下,其他人要么退避三舍,要么我根本没机会见,要么反过来质问我为什么要杀弗里曼。”
庭霖颔首,“亚科斯学院是梅尔斯大陆的缩影,弗里曼属于龙族,而当今世界是龙族为皇室,大多数人所具有的盛名都与钱和权相关,依附于龙族这棵庞然大树生存,以皇室为中心向外蔓延。”
所以,哪怕这次确实是弗里曼杀害了玛丽,他也没像普通学生那样按校规处置。
阿多尼斯以精灵王子的身份去捞庭霖都有阻力,而弗里曼杀了人还能完好无损地继续上学,这是别人生怕不知道他背后有人啊。
上课时间临近,庭霖匆忙提剑赶去竞技场,罗拉稍慢一步,迈开离开教堂的最后一步的时候回头一望。
亚科斯学院的效率一如既往地低下,就像大门至今只修了一半儿的图书馆那样,倒塌的被烧到面目狰狞漆黑的神像看不清面容,如不小心摔倒的耄耋老人一般,以一个难看扭曲的姿势跌倒在地上,年老衰弱的体质使它只能不停地挣扎,而想要再爬起来,就只能借助旁人的搀扶。
罗拉喃喃道:“我做的是对的,对吗?”
轻而又轻的声音转眼间消失,被微风卷散于凌乱的发梢。
自悬崖底部而起的冷风呼啸而上,与自海洋而来的微咸的海风猝然于山前交汇,庭霖抱剑站在队伍内,抬手压下被吹得胡乱飞舞的碎发,半垂着眼听着巴克老师的豪言壮志。
也就是日常在殴打学生前的对学生的精神侮辱。
巴克老师赤/裸着上半身,一身腱子肉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举着手向学生们展示着一把锋芒毕露的砍刀:“都睁开眼看清楚了!这就是你们前两周练习用的武器!”
巴克笑出了两颗带着血丝的獠牙,狼爪稍一用力,两指厚的砍刀立马发出支撑不住的“咯咯”声,然后在下一秒突然折断!
狼人轻蔑一笑:“就这种强度的刀,居然还有人不会玩?”
玩这个词用得好,庭霖只觉得这把粗制滥造、但损坏一把要赔两个金币的刀名不副其实,但周边不少同学的脸都绿了。
巴克“咣啷”一声把断刀扔在地上:“上次格斗失败的人都给我滚出来,这节课你们跟着我巴克格斗!”
寂静中,一半面有菜色的人稀稀拉拉地滚到了一边,庭霖抱着无名剑站在原地,目光移到两拨人之间的断刀上。
庭霖想早点毕业,就必然要跳级,等再过些天期末考试的时候,他就需要在参加完一年级上学期的考试之后,再参加一次跳级考试,其中,跳级考试中必考的一项,就是魔法。
现在西幻世界的魔法据说由龙族开创,分为风、水、火三种,其中,庭霖所拥有的金木水火土五种灵根,能对上三种中的其中两种,而风却只能借助于外力。
龙族序列中,【学徒】可以调用已有的元素,【魔法师】可以将元素存储于体内随时调用,跳级只需达到【学徒】水平即可,庭霖抚摸着无名剑的剑穗,突然问旁边的查理德:“梅尔斯大陆的金币银币是纯金纯银吗?”
赫尔墨斯还没回来,查理德就顺着补位到了原先赫尔墨斯的位置,几天以来,被迫近距离亲眼观看了庭霖的日常忙碌生活——上课前,庭霖一边低头翻书,一边令人毛骨悚然地对着空气自言自语;上课的时候,庭霖干脆利索地结束战斗,随即就自顾自的地坐在一边,拿出不知道是谁的情书来回翻看;临近下课,十次课中有八次,会有精灵打着阿多尼斯的名义来邀请庭霖一起用餐;好不容易下课了,查理德放松下来和罗伊出校散步,结果第一眼就看见了庭霖站在岸边跳海,旁边还有一条鱼尾银蓝的人鱼目不转睛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