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灵骂骂咧咧,嘴里蹦出的词一个比一个难听,庭霖任由他兀自挣扎白费了半天力气,才突然眼皮一掀,漆黑的眼眸中倒映着银白月光:“你口中的神,是什么神?”
亡灵倏地停住了所有动作。
与此同时,教堂钟声兀然敲响,浑厚的金石之音自烧毁的教堂出发,越过千米直逼庭霖双耳,庭霖只觉得眼前一黑,大脑嗡鸣一瞬,唇角顷刻间溢出了鲜血,躯体不由自主地软下来,松开了拎住亡灵衣襟的手,自高空中跌落,坠入无边无际的深海。
刺骨的海水自四面八方涌来,灌满了口鼻与耳道,四肢无与伦比地沉重,像有沉甸甸的巨石绑在了上面,拖着整个人沉入海底,庭霖在下沉的过程中竭力睁开眼,隔着汹涌澎湃的海水看见了缺了一块的圆月,如雾里看花般模糊不清。
而钟声未停,穿过堵在耳边的流水也依旧清晰,意识昏沉间,庭霖听到了一声叹息。
百米层高,繁复浮雕,黄金地面,庭霖骤然睁开眼,金碧辉煌的大殿内空荡荡,只有一座两人高的神像伫立于中央。
浑身布料干燥柔顺,周身没有任何不适,庭霖仰头瞥了一眼神像的脸,随即抬步转身,与神像拉开距离,直到足以平视时才道:“你是谁?”
神像目光柔和宛若活人:“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来自遥远东方的贵宾,欢迎来到神界。”
“首先,请允许我以梅尔斯大陆的礼仪对你进行问候。”
神像的声音异常温和:“庭霜泽,你来到梅尔斯大陆已一月有余,可还适应这里的环境?”
神像大理石质地的面孔生动起来,宛若一块白花花的肥肉,庭霖听着耳边油腻腻的声音、看着面前油腻腻的脸,直觉得恶心。
“霜泽”这个字他只告诉过菲埃勒斯,这个不知道从哪跑出来的神几乎是在明晃晃地告诉他:你和菲埃勒斯所做的一切,我都知道。
这种自上而下的俯视感,真的令人非常不爽。
哪怕在修真界,那些早已成神的前辈也少有颐指气使的傲慢态度,因为祂们并不知道祂们所面对的人中,会不会有一位突然在某一天得道,所以在凡间现身时,大多也都十分慈祥和蔼,但这位神,怕是因为没有竞争对手,所以哪怕是笑也笑得相当虚伪。
如果按照原先的剧情发展,庭霖这个时候应该早已飞升,说不定还会和这些神成为同僚,但现在,一步之差,天差地别。
庭霖神色冷峻,丝毫没有面对神的卑微与崇敬,略带嘲讽的眸光自鸦羽般的睫毛下投射到神像上,意味深长地扯了扯嘴角:“承蒙照顾,十分不适应。”
“……”
神像完美无缺的微笑一顿。
庭霖对梅尔斯大陆的神没有什么好印象,连虚与委蛇都觉得浪费时间:“一个月以来,我不得不因为人类的身份而殚精竭虑,在夙夜难寐中艰难地适应了环境,只是环境看起来好像还没有适应我。至今都有人一听到我的名字就两股战战,坚定不移地认为我是【猎魔】。”
“但是……这好像与我无关吧,”神像笑意吟吟,“庭霜泽,你似乎对我并不是特别友好。”
“与你无关?”庭霖挑眉反问,“如果当年人类未灭,或许我可以以我的真实身份、光明正大地前来求学,而不是费尽心思地糊弄他人,说我是吸血鬼或者亡灵。”
“哦,原来你说因为这个埋怨我。”神像微笑,“可是我真的很无辜啊。”
神像端庄地举起右手,托起一片足以以假乱真的幻象,画面中,无数人类于教堂内外跪地祈祷,祈求能够在冬天来临之前储存够足以吃饱的食物,转眼间又变成了森林与草原,身姿矫健的人类手持弓箭长矛,运用魔法,逮住了野生的牛、羊、狼等,又将它们活活剥皮放血,烹煮成食物。
神像叹了一口气:“你也看到了,这个世界就是如此弱肉强食,既然人类可以捕捉其他生物来填饱肚子,各序列又为何不能对人类发起战争?”
庭霖面不改色:“在序列有灵之前,人类捕捉其他生物,是肉食动物吃草食动物、草食动物吃草那般的自然法则。而序列有灵之后,所有人平等地站在一条线上,凭什么人类就要像牛羊一样任人宰割?”
“而且……”庭霖讽刺一笑,“如果当今的六大序列真的问心无愧,为何现在的所有学校,都不允许讲述千年前的历史?你说,他们在心虚什么?”
“还有你。”庭霖面无表情,“神因人的信仰而获得寿命与力量,你因人类的信仰而成神,却反过来推波助澜,放纵心怀鬼胎的各序列生长密谋,促使人类灭亡?”
神像脸上和煦的微笑几乎挂不住:“庭霜泽,梅尔斯大陆的神魔体系与你东方大陆并不一样,我生而为神,不需要人的信仰。”
庭霖抱臂回视:“当今活着的所有人中,包括梅尔斯大陆与我故乡的各种妖魔鬼怪,凡俗千万,我是最接近神的那一个,神因何而诞生、为何而陨落,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你知道我知道,却又在这里装成孤高清傲的样子,演戏给谁看呢?”
庭霖拆台拆得毫不留情,铿锵有力的措辞响彻于大殿内,隐隐含有回音。神像悲悯众生的假象彻底维持不住,垮下脸来冷冷道:“与你无关,没有信仰的东方人,回到你的世界,梅尔斯大陆不欢迎你。”
“我回不回去也与你无关。”庭霖反唇相讥,“因为两界关系断绝,我现在连封家书都寄不出去,但两界不再来往的罪魁祸首又是谁?”
神像目眦欲裂,庭霖几乎冷笑出声:“每当一个序列崛起,种族实力达到巅峰时,世界就会处在微妙的平衡点上,人们生活平和、富足,对神的信仰减弱,你就会扶持其他序列来打破这种平衡。”
“但无论你怎样折腾,怎样诱导序列灭绝人类、诱导一个序列崛起打击另一个序列,人对你的信仰终究会趋向于无,无论是人类,还是亡灵、狼人、吸血鬼、精灵、人鱼、龙族。”
庭霖长眉入鬓,淡漠眼眸中依稀可见穷奢极欲的教堂内部的金光,极具东方特色的卓绝面孔中恍若玉砌,看不出一丝凡人面对神时该有的紧张:
“现如今,梅尔斯大陆所拥有的整整六个序列都拥有过辉煌,尤其龙族,实力一直居高不下,而每个序列都在漫长的争斗中摸透了自身与对手的特点,很难再出现天下大乱的局面,眼看信仰之力再次低落谷底——”
大殿内狂风骤起,墨发飞舞,白衣翩跹,滚滚衣袂张扬间青鸾暗纹展翅高飞,庭霖不卑不亢地回敬道:“这次,你想扶持谁?”
神像大怒,充斥着神力的声音像重若千钧的重锤般当头砸下——“我只是想延续自己生命,我有什么错?”
“没有人可以永生,你有什么超凡卓越的功绩,值得人们信仰你到永远?”庭霖眼前一片扭曲的乱象,擦去嘴角血迹,语气冷淡:“贪心不足,小心反噬。”
“你!”
神像怕是从未接触过如此不敬神明的人类,乍一搭对话立刻就被气了半死,怒目而视盯着庭霖看了许久,忽然又瞬间调整好姿态,露出一个黏腻的笑容。
神像饱含愤怒的目光渐渐化作怜悯,右手一翻止住平地而起的狂风,重新变成了梅尔斯大陆教堂中最常见的形象,用悲天悯人的、无比同情关怀的神情长长叹息,状似忧郁地轻声道:“你如此冷嘲热讽,是因为菲埃勒斯吗?”
庭霖瞳孔微缩,浑身肌肉微不可察地紧绷起来。
神像仿佛终于找到对方的弱点般,嘴角弧度越来越大:“可惜,你在这里为他打抱不平,他却似乎并没有对你拥有多少真情。”
半空中画面陡然一转,神像气定神闲地笑道:“或许我们可以猜测一下,如果今天在这里的是菲埃勒斯,他会因为你的种种遭遇而据理力争吗?怕是不会吧。”
“毕竟,现在的神界之外、凡俗之中,你的躯体正在向海底坠落,无穷无尽的海水剥夺空气、施加压力、削弱光明……要不了多久,你就会被淹死于深海,成为无数海洋植物的肥料。”
“但菲埃勒斯?”
“亡灵塔纳托斯端坐于秘境,忙着筹划让亡灵融入世界;阿多尼斯重伤昏迷,被精灵族妥帖地照顾呵护;赫尔墨斯在梳理乱成一团的吸血鬼家族纪事,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了;而海卫在离你三十千米外的海沟中——他们都在专注于自己的事情,没有一个人关心你过的好不好。”
神像手中画面逐渐清晰,自亡灵秘境上空的俯瞰图变为躺在床上、面色苍白的精灵王子,然后转向挑灯夜读、伏案泼墨的吸血鬼,最后深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深海,断崖般的海沟中,十数条尾色各异的人鱼在合力围杀一条体型巨大的独角魔鲸。
战斗明显已接近尾声,在微弱的光芒照耀下,暗红的血色蔓延在海水中,年纪轻轻的海卫有些喘,靠在一块嶙峋怪石上看着其他人鱼上前厮杀,银白长发飘散,天空般湛蓝的眼睛被浅色的睫毛与扩散的血液遮住,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一旁的人鱼老师游上前来,不满地指责道:“海卫,其他同学都在猎杀独角魔鲸,你在这里干什么?”
“啊。”海卫动作缓慢地眨了眨眼,“我在想念我的庭霖同学。”
人鱼老师:“……”
庭霖:“……”
神像:“……”
海卫纯洁无辜地提出疑问:“老师,这场测验好像是按功绩算分吧……我已经把独角魔鲸的三颗心脏掏出来两颗了,如果再去猎杀,其他同学还能得到分数吗?”
人鱼老师不说话了。
“不过,再去也可以。”海卫的目光掠过人鱼老师,落在独角魔鲸足有三丈长的、宛若白玉的角上,冷白的手指拨动水流,掀起一个个斗大的漩涡:“它的角不错,可以给庭霖同学做把备用剑。”
“老师,你知道的。”海卫鱼尾微动,“庭霖同学很容易被人觊觎,在我不在的时候,总有一些牛鬼蛇神设图引诱他。”
无数漩涡直奔独角魔鲸而去,在它身下汇集成一串长长的旋转水柱,绳索般死死绞紧了独角魔鲸不住翻滚挣扎的庞大身躯,独角魔鲸霎时发出嘶哑的尖啸,声波冲破千米海水,原本风平浪静的海面顿时掀起了铺天盖地的大浪!
水流疯狂涌动,狂乱中,海卫微微侧脸,与神界大殿中的庭霖遥想对视。
人鱼美名远扬的嗓音如珍珠般,温润的外表下是足以折磨得珍珠贝生不如死的粗糙砾石:“但他有我就够了。”
“至于其他人……”
“杀了吧。”
人鱼轻飘飘几句话直达神界,神像迅速放下右手,画面匆忙切断。
铺盖着璀璨阳光的浩渺纯金穹顶之下针落可闻,庭霖好整以暇地回视:“‘他们都在专注于自己的事情,没有一个人关心你过的好不好’?”
“那又怎样。”神像挽尊假笑,目光落在庭霖愈发苍白的脸上:“现在菲埃勒斯有时间救你吗?”
庭霖不是很明白神像的逻辑:“为什么需要他救?”
两人之间牵绊过深,犹如无数条丝线将两个灵魂紧紧缝合在一起,庭霖如果想向菲埃勒斯求救,那方法可太多了,但在一开始庭霖就没有动过这个心思,甚至在与海卫眼神交触之前,哪怕知道他看不到,也下意识把唇角溢出的鲜血舔走,硬生生咽下满喉腥甜。
这个神庭霖见了都恶心,更何况是菲埃勒斯。
庭霖思绪分散一瞬,不由得想起那一连串的,顺着海卫下颌下滑,最终凝成半盘珍珠的人鱼眼泪。
颗颗圆润莹白的珍珠跌落银盘,虽然声音煞是清脆悦耳,但吞下去的时候却不是很容易,一颗大过一颗的硬物抵住咽喉,差点把庭霖噎个半死。
但同时也多亏了那些珍珠,由于人鱼眼泪自带的治疗与短暂在水中呼吸的功效,起码能保证他在水下三天内不会被淹死。
庭霖霎那间召剑而出,无名剑鸣鸣作响,反射出一片寒光。
海卫提醒他了。
自从他睁眼来到大殿之后,面前的神像就没有动过。
虽然祂看起来神通广大,但如果不能脱离物质,那大理石制的雕像就是祂最大的限制。
长剑出鞘,剑锋直指神像眉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瞬间逼近,堪堪悬停于半寸之上。
“你费这么大功夫把我掳到这里,应该不只是代表梅尔斯大陆关心一下我的日常生活吧?”庭霖环视四周,“神界……你想让我知道什么?”
“算了。我只是礼貌地问一句,并不想知道答案。”
神像底座一动不动,犹如被强力胶水黏在了原地,只有面孔由泰然自若变得惊恐,然后被剑尖刺入内里,噼里啪啦碎成了一地碎片。
金石之声响彻云霄,神力犹如尖锐的细针扎入脑髓一般避无可避,庭霖眼前一黑,耳畔具是回荡的声啸,咬牙猛地将剑插入地面,在双膝一软跪倒之前支撑着差点歪倒的身形勉强站稳了,随即顾不上查看伤势,低头扫了一眼破碎的神像。
这座神像,居然还是个空壳。
不过一指厚的大理石硬而脆,以两眉之间为中心裂开蛛网般的纹路,扩散而开崩裂而下,庭霖持剑拨动碎片,在满地狼藉中找到了一只巴掌大小的银镜,弯腰拾起后仔细端详,发现其背面雕花镂空,繁复华丽的花纹堆叠出日月的轮廓,而正面却模糊不清,只能依稀辨认出人影。
然而,神像居然还能说话,碎成三大片与无数细小尘埃的嘴唇同时开合,大大小小的声音同手时四面八方传来,嘴角高高扬起:“为什么不需要他救呢,是你认为自己可以应付这一切,还是从未奢望过菲埃勒斯会为你主动反险?”
庭霖垂眸观察着银镜,懒得敷衍:“我跟你这种没有同类和情谊的东西没什么好说的。”
“别啊,好歹我是你见过的唯一一个真神,你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最接近于神的东方人,难道我们之间的关系不比你与菲埃勒斯更亲近吗?”神像没有温度的眼睛挂不住似的乱转,齐齐望向庭霖,“再说了,你不想早点回去吗?这个大殿很无聊的。”
“是很无聊。”庭霖忽略了第一个问题,用广袖遮住镜面在神像右眼前晃了晃:“百年光阴却只是屈居于此,哪怕有人作伴都是一段漫长的岁月,倘若孤身一人,则更是煎熬。”
庭霖半蹲下身,俯视道:“一直以来只能靠这面镜子偷窥凡世,你的日子过的怎么样?”
神像笑意渐渐消失,嘴角紧绷,目光森寒:“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装什么呢。”庭霖耐心告罄,“这面镜子我比你熟悉。”
庭霖掀开广袖的一角,露出镜子背后隐藏在花纹之下的一处枣核大小的印记,指尖轻轻点了点,面无表情道:“看见这处印记了吗?这里刻的是一只青鸾。”
青鸾为一种与凤凰齐名的上古神鸟,在修真界的众多图书都有所记载,但梅尔斯大陆明显没有。
庭霖垂眸,指腹轻柔地抚过印记:“我故乡的青鸾形象大多为一尾、三尾或五尾,而这只青鸾却足足有七尾,且通体舒展,引颈向天,是我所入门派的最典型的代表标致。”
庭霖缓缓追忆:“不出意外,这只银镜名为‘鸣霄’,是一千两百年前我的一位前辈为他的道侣所制,将银镜捧于掌心,摩挲镜面后,原本模糊的镜面可以呈现出画面,从中可以看到自己心中所系之人此时此刻在做什么。”
“但看你这样子……你好像真的不知道它的来源,只知道他的作用?”庭霖略有些诧异,“鸣霄在我的故乡,是第一面能让远隔千里之人相见的镜子,你居然不知道?”
“你故乡的事我怎么清楚,我跟你的故乡又毫无关系。”神像也开始不耐烦起来。
鸣霄流落海外绝不是偶然,估计是在千年前两界还有交际的时候到的梅尔斯大陆,而这座神像……
庭霖眼神审视:“让我回去。”
没等神像开口,庭霖补充上了后半句:“你不想让我回去也行,可以直接把我弄死在这,但我有足够的信心在你杀死我之前把这面镜子彻底损坏,顺便把你的神像轰成粉末。”
神像沉默下来。
与此同时,一座与庭霖所在的一模一样的大殿中,同样的神像碎片之前,菲埃勒斯嗤笑一声。
神像呈现给庭霖的画面中并无塔纳托斯的身影,只有短短几秒的亡灵秘境的俯瞰图,因为那个时候,塔纳托斯已不在亡灵秘境。
亡灵的本质是人死去的灵魂加以某些修饰,自从踏入神界之后,菲埃勒斯灰白的发色便渐渐染黑,眸色也恢复成少年时的湛蓝,一声不吭地凭空拔出骨刀,一刀斩碎了还没来得及说话的神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