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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fe goes on(十七场风)


邱山是个安静温柔的人,大多数时间都宅在家里。他喜欢读书,卧室里有个大书柜,里面收藏了很多图书。
邱山家采光很好,他在客厅铺了一块羊绒毯,沙发边有一个摇椅,冬日午后的阳光很温暖,邱山抱着电脑窝在摇椅里写东西,周川就趴在沙发上看书。过年那几天的下午他们几乎都是这样度过的,尽管没有多言,只是安静的陪伴。
想要了解一个人,最简单的就是看他在生活中是什么样子。
穿着衬衫站在讲台上的邱山太飘渺了,从讲台到课桌的距离让人心生畏惧。可是穿着睡衣在摇椅上犯懒的邱山是那么真实,触手可及的地方都是他的温度,轻易就让周川忘记一切分寸。
他越来越少的称呼邱山为老师,大多数时候都喊他的名字。
邱山对此并没有反对,除了刚开始几次教训过他没大没小。
邱山对周川太温柔了,也太纵容,以至于周川一边沦陷,一边上瘾。
又是一个午后,邱山被太阳晒得昏昏欲睡,半梦半醒间感觉有人把他放在腿上的电脑拿开了。
邱山睁开眼睛,阳光虚化了周川的影子,对方轻轻把电脑合上,并没有试图去窥探他都写了些什么,这让邱山感受到了尊重。
“醒了啊。”周川像是怕把邱山的瞌睡吓跑了,说话声很轻,“去床上睡吧。”
邱山一只腿盘着,另一只腿垂在地上,稍微一用力摇椅就晃起来。他晃了晃椅子,又困倦起来,闭着眼问:“你初几去研究所报道?”
周川说:“初九。”
“还有两天。”邱山调整了一下姿势,白净的脸更倾向于太阳,“在我这里会不会无聊,想出去走走吗?”
周川从前不是个爱在家里宅着的人,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原来和喜欢的人待在一起,即便什么都不做也不会无聊:“不会啊,我有事情做。”
邱山不说话了,没一会儿,他的手懒懒地垂了下来,指尖被光照着,看起来舒服极了。
周川起身去卧室拿了条毯子,轻搭在邱山身上,然后就坐在他旁边的地上,打开电脑做自己的事情。
邱山这一觉睡了很久,可能是睡姿不佳,他最后是被脖颈处传来的酸胀感痛醒的。
“嘶——”
邱山扶着脖子坐起来,盖在身上的毯子很丝滑地掉在地上。
周川戴着耳机,很专注的在看实验录屏。
邱山没出声打扰他,捡起毯子后,先去卫生间洗了把脸,接着去厨房倒了两杯水。再回来的时候,周川耳朵上一只耳机已经取了下来。
周川抬起头,把视频按了暂停,伸手接过邱山递来的水:“没有吵到你吧。”
“没有。”邱山说,“别那么紧张。”
邱山对声音敏感的事,周川一直记得,他点点头,看邱山把茶几上的电脑抱起来,打开在键盘上敲了几个字。
邱山的眼睛没离开屏幕:“我今晚有个饭局,你跟我一起?”
“方便吗。”
邱山说:“方便,教师聚餐,别的老师都带孩子来。”
人一旦成了家,命里自然而然带了许多牵绊。中文系那帮老师还单身的没几个,外出都爱把自己家孩子带着,跟别人家比,邱山家这个年纪是大了点,但也不妨碍邱山乐意带着他。
冬天天黑得早,俩人赶在太阳下山前出的门。
新年聚餐是南大中文系的传统了,地方约在一家私房菜馆,离邱山家不算近。原本邱山不打算开车过去,他晚上肯定要喝酒,车开过去回头还得去取,麻烦。不过周川说自己也能开,可以载邱山回来,这就方便多了。
邱山坐在副驾上系安全带,有些感慨地说了句:“是长大了。”
男孩子的成长在旦夕之间,一不留神就走远了。
周川笑笑没说话,侧着头去看后视镜。
残阳在镜子里烧红了半片天,男人的下颌棱角分明,邱山看了一眼,又缓缓收回视线。
俩人驱车四十分钟才到达目的地,天已经全黑了。
预定包厢里有些热闹,门一开,发现人都到齐了,就差他俩。
一张圆桌坐满,邱山脱下外套搭在椅子上,抱歉的同大家赔罪。
在座的都是老师,甭看在讲台上端着个架子特正经,私底下里没那么多讲究,碰一起也聊闲天儿,也乱着开玩笑。几个老师当即给邱山满上了酒,让他先干了,邱山痛快得很,本来么,他来得最晚,让大家等着了,他赔礼应该。
这一口喝得猛,邱山本来酒量酒不咋地,周川怕他这么喝人受不了,“哎”了声,下意识伸手拽了下邱山的袖子。
“哎哎哎。”边上老师扒拉一下周川,“这小孩儿,不准拦啊,你邱老师能喝!”
桌上的老师都认识周川,南大一年能出几个物理系天才,周川的名字放全国大学生里头都是响当当的,何况他还辅修了南大中文系的课程,拿的是双学位,那怎么着也正经是文学系的人。
周川辅修课的带教老师坐对面,哄笑说:“周川也算是我们嫡传弟子了,不走一个?”
文学系跟物理系抢人多有面儿啊,在座的老师恨不能把物理系老师也叫过来拼一把。
周川面前杯子里倒的是饮料,他拿起来要喝,对面老师开玩笑说:“嘿你小子,跟我们就喝牛奶是吧?还是没把自己当中文系的人!”
“没有。”
周川为难地摆摆手,旁边老师递来一杯酒:“你赶紧喝了,不然今儿出不去了哈哈。”
这几个老师你一言我一语的逗他,没真劝周川喝,就是逗他好玩,周川要是真接了,他们肯定得收回去。老师么,再怎么样也不可能逼学生喝酒,都在互相拱着玩。
周川哪里知道老师还有“坏心思”,被他们说的脸都要红了,伸手要接酒。就在这个时候,他胳膊肘被人拉了一下,邱山欠身过来把那杯酒压了下去,按着压桌上了,跟那老师说:“有劲没劲,大过年的别欺负人。”
本来就是开玩笑,邱山这一护人更来劲了:“怎么的,周川成年了,能喝酒了。”
邱山还压着酒杯,胳膊就横在周川身前的桌子上,闻言他侧目看了周川一眼,笑着摇了摇头:“喝什么喝,他喝多了你送我回去啊?”
“那行!”隔壁老师这才把手松开,不跟邱山抢了,抱着胳膊往后一靠,挑事儿说,“他不能喝,他家老师得喝吧?”
邱山顺势把酒杯拿过来:“我喝。”
一小杯白酒护了半天,桌上老师都调侃邱山,说他护犊子。
邱山干了酒,转过来拍拍周川的腿,压着声跟他说:“你吃你的,他们冲我来的,不是真要你喝。”
周川点点头,把热菜转到邱山面前:“老师你吃点东西。”
一上桌就连着干两杯,事先没垫垫肚子,周川担心邱山喝太快烧胃,赶紧让他吃点东西垫垫。
邱山刚要伸筷子,坐主位的系主任喊了他一声,跟他讲话,他又把筷子放下来。
周川默默叹了口气,挑拣着给邱山夹了点菜放碗里,听见系主任说:“对了,我今天还邀请了一个人,你见了肯定高兴。”
邱山问是谁。
系主任说:“袁韬。”
“师兄?”邱山一脸惊喜,“他回南城了?”
“对,马上就……”
系主任话还没有说完,包厢门忽地打开,一个相貌儒雅的男人边脱手套边往里走,笑着说:“在走廊就听见我名字了,抱歉,来晚了。”
邱山人已经走过去了。
袁韬拍着邱山肩膀将他上下打量一眼:“过得还好?”
邱山整个人表现得非常激动,点头说:“很好,师兄你呢?你好吗?老师还好吗?”
袁韬捏了捏邱山,言语深重道:“我们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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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韬是邱山的师兄,今年三十五岁。
俩人相识于中文大学,师承中文大学文学教授尹昌茂。毕业后,袁韬进入中国文学院任职,而邱山留校任教。
尹昌茂年过七十,名副其实的文学泰斗,虽然已经退休多年,但并没有赋闲在家,近年来总台重视典籍传播,面向大众制作了许多宣讲节目,尹昌茂受邀担任节目文学顾问,还多次参与节目录制,以宣讲人的身份带头弘扬中国文化。
邱山是尹昌茂最后一届学生,也是他的得意门生之一。尹昌茂在教时严厉,私下里随和,老师是个很神圣的职业,不仅教书,还要育人,邱山决定留校任教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他在尹昌茂身上看到了老师能够改变人生的力量。
还在海城的时候,逢年过节邱山都会和袁韬一起去尹昌茂家里探望。后来他来到南城,这些年几乎是逃避性的不去海城,也逃避和海城有关的一切,除了那年他去海城开研讨会曾联系过尹昌茂和袁韬,这几年他断掉了和老师师兄的所有联系。
仿佛是心照不宣,他不主动找尹昌茂和袁韬,他们也不会主动联系邱山,曾经亲密的同门情谊好像就这样断了,情浓转薄,不用心维系的情分里掺或着几分世态炎凉。大概只有邱山知道其实不是这样,有些情分在那里就在那里了,互不打扰不是忘记,有些时候,那也是表达爱的一种方式。
所以当他意外见到袁韬的时候才会这么惊喜和高兴。
系主任让服务员加了一张凳子,就放在邱山身边,那整个晚上邱山的头几乎都没有转过来,周川能看见的只有邱山的一道侧脸。
从他们的对话中,周川了解到,袁韬去年秋天结了婚,妻子是南城人,这次是陪妻子回家过年,恰好南大中文系主任也认识他,知道袁韬在南城,于是邀请他一起聚餐。
邱山知道袁韬结婚的事,二人在袁韬的老家琼州办的酒,当时邱山原本要到场祝贺的,但正好和一个重要研讨会的时间冲突了,最后只好托朋友带去祝福和红包。
邱山和袁韬上学时关系就好,没能亲自去见证师兄的婚礼,这对邱山来说是个遗憾。
邱山不知道袁韬在南城,如果知道一定第一时间约他吃饭。
系主任出来插嘴:“确实,我喊他吃饭,他一上来就给我拒了,说就在南城待两天,只能空一个晚上出来,要跟你约饭。我说你也在,他才肯来的。”
袁韬推着酒杯出去:“本来么,我就冲着邱山来的。”
师兄弟好久没见,互相问着近况,几杯酒下肚催热了心肠。
邱山喝的有点多了,红着脸去洗手间,袁韬也跟着去了。
桌上的老师聊的热火朝天,有几个带孩子来的,小孩吃完饭单独开了张小桌子自己在玩,只有周川孤零零地坐着,低头玩起了手机。
周川面无表情地翻阅朋友圈,有朋友出国旅行,有朋友放闪秀恩爱,有贴图阖家欢乐,翻到底,好像每个人都很快乐。
屏幕由亮变黑,映出一张落寞的脸。
周川深吸一口气往旁边看了一眼,邱山和袁韬离席半天了还没有回来。
他把手机倒扣在桌面上,喝光杯子里的饮料,又等了一会,起身去上洗手间。
私房菜馆隐秘安静,开包率并不高,洗手间不用等位,进去空无一人。
周川凑到水龙头下洗手,打上洗手液,认真搓洗一遍。温水漫经手背,他没收力在手背刮了一下,一道痕迹落下,周川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店里点着清新的熏香,走廊铺着地毯,人走在上面毫无声响。
一间包厢的门没有关严,淡淡烟味从里面飘出,和熏香很好的融合在了一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心烦的味道。
周川停住脚步,有声音从包房里传来,他先是听见一声叹气,接着是袁韬问:“这么多年,还没过去啊?”
一句话抛下,许久都没有回声。
“初二那天去老师家拜访,他跟我提到你了。”袁韬说,“我们在一起很少提你,那天他一开口,我就知道他也没放下。当年放你走,他到今天都没释怀。”
邱山抬起手里的烟深深吸了一口又缓慢吐掉,尼古丁的气味刺激的人头皮发麻,邱山微微颤抖着说:“是我让你们失望了。”
“别这么说。”袁韬摇了摇头,黑暗里,他背靠着桌台,看不清神色,“我知道你很难,没有人需要为自己没有做过的事情负责,老师和我都是这个态度。但是邱山,你得先放过自己,你还那么年轻,没必要一辈子把自己困死在里头。”
手里的烟头明明灭灭,邱山被烟雾笼罩着,一支烟燃到尽头,他伸手向袁韬讨要:“再给我一根。”
袁韬没再给他,转过身来:“这几年文学院和总台合作,出了几档收视不错的文学栏目,开年以后,还有一档全新的节目在准备筹拍,小山,我和老师都觉得你可以来试试。”
邱山低着头,手里捻着抽完的过滤嘴,捻的满手烟草味:“师兄,我……”
“别急着拒绝我,你可以考虑几天再给我答复。”袁韬把放在桌上的打火机收了起来,很轻地拍了拍邱山的后背,“小山,不要被那些声音影响,你也不需要证明什么,你唯一要做的就是走到阳光下,让他们看看你现在有多好。”
邱山动作一顿,半敞的门缝里,他看到墙边有一道漆黑的影子。
这顿饭吃到晚上十点才散场,没喝酒的送喝了酒的回家,不顺路的自己打车,袁韬丈母娘家就在私房菜馆附近,结束后他老婆开车到门口接他。
临别前,袁韬跟邱山抱了一下,对他说:“我说的你好好考虑,无论去不去都给我发个消息。”
邱山点点头。
邱山喝多了酒容易着凉,周川提前十分钟就从餐厅出来了,去停车场把车预个热,还打开了暖气。
周川把车停在路边,邱山跟袁韬道过别,开门上车感到浓浓暖意。
“外套脱掉吧,车里热。”周川说。
邱山缓缓脱掉羽绒服,座椅被周川调过,比来的时候低了一些,是躺着很舒服的高度。
邱山往下靠了靠,一手虚虚搭在眼睛上。
周川把风口打上去,不对着邱山吹,然后靠过去帮邱山系安全带。
感受到他的靠近,邱山微抬了下手。
周川安全带拉到一半停下来,以为邱山不舒服:“怎么了,难受吗?”
“没有。”邱山放下手,压着眼睛不再动了。
邱山半张脸被挡着,周川的目光自然而然的向嘴唇聚集。
冬天天气干燥,嘴唇容易干裂,邱山对自己也不是特别细致的人,不爱涂唇膏,他的下唇边有一道小小的裂口。裂口在灯下明显,昏暗的车厢里其实看不见,周川却清晰的知道伤口的位置在哪里。
他坐直了身体,回避一般,僵硬地看向前方。
扶手箱旁有一瓶牛奶,走之前在店里买的,还让服务员帮忙加热过,适合饮酒的人喝。
周川清了清嗓子:“老师,我买了牛奶,你如果口渴可以喝。”
邱山应了一声。
回程的路车辆很少,周川几乎没怎么停,可能是他开的平稳,也可能是酒精作祟,邱山没多久就陷入昏沉的梦里。
梦里到处都是乱的,天空扭曲着,脚下是乱生的荆棘,河流四面八方地涌来,耳朵被水灌入,听不见声音,水漫过头顶,邱山的喉咙像是被堵住了,发不出一丁点声音。他在水里挣扎,刚从水面露头就被人一把按了回去。他呛了一口水,还是想开口说话,于是再次拼命往上游,又有一个人将他按了下去。
水面上有无数道黑影,他们虎视眈眈盯着邱山,乐此不疲地等待着邱山从水面浮出,然后伸手将他按到水下。
邱山觉得自己的嘴巴被人死死地捂住了,没有人想听他说话,也没有人让他说话,有人穿针引线将他的嘴巴一针一针缝了起来,针头插在嘴唇上,带血的线在幽深的水里飘荡。
邱山一张口就感到撕裂般的痛,他去拉扯嘴巴上的针线,发出痛吟,他快要在水里淹死,可是他不能说话。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震动着,濒死感迫使邱山从血淋淋的梦中醒来。
轰鸣声在耳迹爆发,邱山在半分钟内浑身上下没有一点知觉。
汽车停在车库里,世界很安静,安静的没有一点声音。
周川低下身,很轻地喊了一声:“邱山?”
邱山下意识回应,张开嘴,发现自己没能发出声音。
周川又凑近了一些,轻轻将拦在邱山身上的安全带解开了。
他似乎并没有叫醒邱山的打算,安全带被他小心翼翼地放了回去,周川前倾着身体,阴影几乎将邱山笼罩起来。后来周川缓慢地伸出手,在邱山眉骨尾端抚了一下。
周川并不是个贪婪的人,可在见过袁韬之后,他发觉自己贪欲深重。那是一个了解邱山所有,并被他全心信任的人,仅这一点就让周川嫉妒的发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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