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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fe goes on(十七场风)


周川指尖微微打顿,小时候喜欢一样东西就要占为己有,长大后才知道有些喜欢只能是无可奈何。
周川长吸一口气,打算坐回去让邱山再睡一会。可就在他转身之迹,一双僵冷的手猛地抓了上来。
周川陡然一惊,几乎是下一瞬就把两只手都握了上去:“邱山?手怎么这么凉?”
车子没有熄火,空调也在运作,车厢里热烘烘的,实在算不上冷。可邱山的手冰凉凉的,他用力抓着周川,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周川按开了车顶灯,光亮起来的刹那,邱山逃避般躲了一下头。
周川用手在邱山眼前挡了一下,等邱山适应之后,很自然的将手放下去,摸了摸邱山的眼睛:“做噩梦了吗?”
邱山听到“噩梦”两个字浑身抑制不住地打了个颤,他还抓着周川的手腕,所有反应在周川那里都无所遁形。
周川皱起眉:“你怎么了?”
话音刚落,车库对面停着的车子骤然亮起大灯。
邱山像是才清醒过来,手一松坐起身。
周川再想去拉他的时候,邱山避开了。
手边的牛奶还有余温,邱山拿起来,仰头猛灌,一口气下去半瓶,他再次张口,这次有声音了:“做了个梦,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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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周川失眠到凌晨三点,他坐在床边,向着窗,耳朵里塞着耳机,单曲循环同一首歌,看着城市从热闹变成孤盏难眠的荒芜。
月亮悄无声息地爬过头顶,清冷的光洒在脚边,那颜色让周川想到邱山手心的温度,他低下头,感受到了自己的贪婪和欲望。
人有欲望并不可耻,周川安慰自己,神明也无法阻拦他喜欢邱山,欲望而已,又有什么错。
周川时常觉得自己是一座孤岛,而邱山是飘在海上的船。
孤岛永远为船停留,可船有自己要去的彼岸。
周川放任自己在一场名为献祭的欲望里沉沦,他想,如果太阳不再升起,他可以在这月色笼罩的夜晚想念邱山一辈子。但是天一亮,他又要学着忘记,忘记深夜里放纵的爱欲,忘记说不出口的渴求。
周川的呼吸逐渐平稳下来,手也垂落在床边,他翻过身,弄脏了邱山的床单。
从小到大,周川似乎没有经历过什么叛逆期,可现在他却恶劣的想要弄脏邱山,像弄脏他的床单一样。
周川在床上躺了一会,起身去卫生间洗手。经过邱山门口的时候,周川脚步微顿,虚掩房门中透出的光让他迟疑。
凌晨的时钟走了好几格,他是为情所困,邱山又是因为什么呢。
周川不得而知。
他侧过身,轻握住门把手向里推了下门。
桌上的电脑已经熄屏,邱山趴在电脑旁边,像是睡着了。
周川走进去,拿起桌角一个啤酒罐晃了晃,里面是空的。同样的空罐,桌上还有两三个,所以邱山不是睡着,大概率是醉了。
“邱山。”周川扶着邱山的肩膀摇摇他,“起来,去床上睡。”
邱山皱眉咕哝一声,脸转了一个方向趴着,他醉的彻底,行为也没什么逻辑可言,人一动,被他压在手下当枕头的硬壳笔记本掉了下来。
周川伸手接住,本子在手中摊开,工整的字体映入眼帘。
周川无意窥探邱山的隐私,但这并不是日记,而是一本手稿。手稿的首页写着“敬最可爱的人”,落款是“中文大学邱山”。
硬壳本半个指节那么厚,每一页都写满了字。
去岚县扶贫的时候,周川曾问过邱山,为什么会选择做老师。
当时邱山说,他想把某个时代,某个有意思的人,和他们跌宕起伏的人生透过诗词,分享给年轻的孩子,希望他们能从中感受到岁月积淀的力量,从而更好的走完自己的一生。
如果说那时的周川听到的只是一个梦想,那现在这本手稿就是这个梦的具象化。
手稿很沉,里面抄录了很多诗句,每一句后面都跟着一大段注解。这些诗句出自同一位诗人,那些手写的注解里倾注着邱山对诗人的喜欢、欣赏和向往。直到最后一页,那些零碎的人生终于拼写成一副瑰丽华景,那是李白,也是盛唐。
周川上过邱山的选修课,整整一个学年,他在课堂上听邱山讲课,听他念诗,听他说诗人的一生,听他讲一个又一个朝代。周川自诩了解邱山,也是今天才发现,邱山从未谈及李白,这个在中国教育中添具浓墨重彩一笔的诗人,被邱山从记忆中狠心地抹杀掉了。
“好看吗?”邱山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他看着坐在地上的周川,神色漠然麻木,声音也没有一点起伏。
周川骤然一惊,猛地把本子合上:“对不起。”
他为自己私自打开邱山的笔记道歉,可邱山似乎并不在意,他只是伸手把本子拿了回来,低头翻了起来。
邱山不算清醒,必须要把笔记本拿高才能看清上面的字,笔记本的边缘有些泛黄,密密麻麻的字横陈纸上,一页又一页。
“你知道……”邱山缓缓开口,“这一本我写了多久吗?”
周川不敢衡量,便问道:“多久?”
邱山回答前先是笑了一声,然后说:“两年零八个月。”
这不是一个好笑的问题,两年零八个月集成一本,熬过多少通宵,查阅多少资料,废掉多少手稿,每个字每句话经过多少次斟酌才最后敲定,付出了多少,倾注多少心血,有多少辛酸与不易,尽在邱山这个自嘲的笑容里。
邱山把笔记本合上,不算轻地拍在周川胸前,眼睛就在一拍一合间染上炽烈的红。邱山咬着牙笑,几乎是有些愤恨地说:“可它是我的罪证。”
笔记本外是硬壳,拍在身上有点疼,周川却被“罪证”两个字更深的刺痛。
邱山痛到不得不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才能再次重复一遍。他好笑的,可笑的重复:“两年零八个月,现在它是我的罪证。”
然后邱山手一松,像是想站起来,可醉酒的人浑身无力,他腿一软从椅子上跌下来,尽管周川接了他一把,倒下时邱山还是一膝盖砸在地上,发出很闷的一声响。
周川看向他的腿:“摔到了?”
邱山不说话,沉默着用两手抓住周川的手臂,狼狈地垂下头。
周川想把他拉开:“邱山……”
邱山浑身都在颤抖,身上的肌群却僵硬到不能动弹一点,他像是在极力克制某种难言的痛苦,又像是想要寻找最后一点支撑,他死死抓着周川不放,棉质衬衣在他手中越攥越紧,直到变成难以抚平的一块皱布。
“邱山,你起来……”
周川的声音戛然而止。
邱山向前一靠,将头抵在周川的左肩上,细小的啜泣声从肩头传来。
周川保持着拉扯邱山的动作,足足愣了半分钟,那双没有着落的手才终于找到它该去的地方。
他按住邱山的后脑,右手压在他后背上,将他往怀里一带。
“这么多年,还没过去啊?”
“你那么年轻,没必要一辈子把自己困死在里头。”
“邱山,你得放过自己。”
手稿安静地躺在地上,周川的视线落在上面。
“它是我的罪证。”
周川忽然想,或许爱意那么深,恨意那么深,难以释怀的遗憾才会那么深。
邱山的哭声不大,却不妨碍他痛苦。
周川的欲望在邱山的痛苦面前放大了无数倍,他紧抱着他,克制地亲吻着他的鬓发。
“别哭。”周川说,“邱山,不要哭。”
酒后的痛哭多少带了几分宣泄的意味,邱山是个内敛的人,因而情绪来时也更加猛烈。他埋在周川的肩上,忘记了自己是谁,也忘记自己在哪。很多事冥冥之中自有注定,袁韬的出现仿佛是一把锋利的裁纸刀,将邱山悉心粉饰好的生活再次撕开。
曾经他想摆脱自己嗜赌如命的继父,拼了命地考去海城,他想改变自己的人生,想着等他从中文大学毕业,等他有了经济能力,将来或许再有一个自己的家庭,生活不必有大富贵,和家人就这么简简单单的过下去就足够圆满。
那时的邱山想,不会再有比从前更坏的日子了。
可他等到了什么呢。
他等来了什么……
邱山的眼泪浸湿周川的肩膀,他终于哭累了,精疲力尽地趴在周川身前睡着,周川抚过邱山满是泪痕的脸,指尖沾染上一些潮湿。他怔怔看着那泪水,想尝一尝邱山的痛,于是将手指抵在唇边,轻轻抿了一下。
眼泪是咸涩的,也是苦涩的,周川低头去看邱山,对方合起的眼皮上能看见红色的血管,那些血管细小却繁杂,透过白净的皮肤显现出来,显得人很脆弱。
周川用指腹蹭了蹭邱山的颌骨,低喃着问:“你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邱山此刻什么也听不见,酒精麻痹人的感官和知觉,这一觉他连梦都没有再做。
第二天邱山在宿醉的头痛中醒来,一睁眼就看见趴在床边的周川。
周川一直没有离开,他陪在邱山身边,睡着了还握着他一只手。
邱山盯着周川和自己交握的手掌有片刻的愣神,后来周川动了一下,也醒了过来。
牵在一起的手自然地放开,周川还没开口,邱山先说了一句:“我昨晚喝醉了。”
他像是把酒后的痛哭全然忘却,连同不曾示人的脆弱一并收整干净。现在周川面前的仍然是那个温柔、强大的邱老师,而不是邱山。
成年人擅长伪装,有事装没事,痛苦装坚强,好像这是成为大人的必修课。可没人规定大人不可以软弱,撑久了会累,站不稳会倒下,谁有资格评论他人的喜怒哀乐,谁又有权力指摘别人的人生和活法。
周川不在乎邱山记不记得,只在乎邱山快不快乐。
“偶尔喝醉没关系,但多了不行,伤身体。”周川说着,往上坐到床边,双手一抬按住邱山的额角,轻轻地揉,“是不是头痛了?”
男生神情专注,却不怎么舍得下手去按,更像是怕把邱山弄疼了,力道放得很轻。
邱山的视线牢牢锁住周川,他不知都想了些什么,等周川缓慢看向他的时候,突然将他推开了。
周川脸上的愕然还没来得及散去,就看邱山快速起身从他身边走开,说道:“有人敲门,我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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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山边拆封条边去沙发坐下:“送快递的。”
文件袋薄薄的一层,拆开来,里面是一封信和一页捐赠证书。
从参加工作开始,邱山就加入了学校组织的贫困生救助计划。这个公益项目面向全社会,全国各大高校都参与其中,每个学校有各自对接的贫困山区,有意向的教职工可以通过学校这个窗口资助山区学生。
山区学生上学不易,邱山在中文大学时就资助过一个小学生,每年,山区学生会给帮扶人写下一封感谢信,公益组织会统一收集,再分别寄往各大高校,再由校相关负责人将感谢信送到各个老师手里。
邱山离开中文大学后,原先的帮扶计划理应终止,但邱山资助对方好几年了,每年会和学生通信了解其学习生活情况,除了学费之外,邱山还经由公益组织给困难学生寄去不少生活学习用品,他是用了心想帮一帮困难生,学生也十分感激他的帮助,双方都有意愿继续这个项目,所以在来南大后,邱山开始以个人名义进行资助,学生的感谢信自然寄到了家里。
文件袋里有个信封,里面是一封手写信和一张成绩单。
周川去厨房倒了一杯蜂蜜水,回来放在邱山面前的茶几上,顺手拾起成绩单看了看,说道:“成绩不错。”
“嗯。”邱山应了一声,已经把信看到末尾,“下半年就上初中了,只是山区教育资源落后,放在城里不一定能有这样的成绩。”
邱山说的很客观,贫困山区的教育不比省城,无论是师资力量还是教育条件都比城市差不少,山区的孩子到城里来也很难跟上这边的进度。
学生叫小乐,信写的不长,一看就不是会在嘴上说的人,每年的感谢信都不带变的,感谢国家、感谢社会、感谢捐赠人。在中文大学的时候,老师之间挺喜欢互相分享感谢信的,人嘛,做了好事都想听点好话,可人家一读邱山的,总要笑他捐助那孩子讲话官方,没什么感情,还有人劝邱山,这就是个敷衍了事的孩子,换个人资助算了。
邱山一笑置之,小乐是个孤儿,有先天性心脏病,从小和瘸腿的爷爷一起生活,能好好长大已是不易。邱山并不确定自己做的这些能否改变一个人的人生轨迹,他只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一些事,并没有要求对方的回报。
“刚做老师的时候,我有过把小乐从山区接到这边的打算。”邱山说,“那时候也是年轻,把一切想的太简单了,以为这么好的一个机会摆在面前,对方一定毫不犹豫就答应过来。我找到公益组织的负责人,联系到小乐和他的监护人,提出愿意资助他从小学到大学毕业所有的费用。”
接一个山区的学生到城市生活,对方在此无亲无故,所能依赖和仰仗的只有邱山。那年邱山也不过刚毕业,不仅要养活自己,还要养活一个孩子,承担他的学费和生活费,这怎么看都不太现实。然而邱山当时没有顾虑太多,他直接找到帮扶项目的负责人,由对方出面去和学生沟通,希望能为学生提供更好的教育和生活条件。
年少气盛的邱山把自己当作能够改变别人命运的救世主,没想到的是,他等来的竟然是对方拒绝的消息。
“是……小乐的爷爷拒绝的?”周川问。
“刚得知提议被拒绝的时候,我其实非常不理解这个选择。小乐明明可以过另外一种人生,却在连自主权都没有的年纪被自己唯一的亲人断绝了改变命运的可能。”邱山说,“当时我觉得这个爷爷很自私,也很无知,但监护人不同意,项目组那边也没有办法,于是我在每年资助学费的基础上,外加一笔生活费,希望小乐能过得好一点。
就这样过了两年,我又一次收到小乐的感谢信,这个从来只会感谢国家和社会的孩子第一次在信里写了长长的一段话感谢我。那时我才知道,小乐的爷爷患有小儿麻痹症,左躯功能不全,相当于是个半瘫,不仅自理困难,而且需要长期吃药,而我每个月寄给他们那一笔微薄的生活费,成为救助他们唯一的稻草。”
邱山也是那次才意识到有些事是能够改变的,有些事是无力转圜的。没有人不想自己的生活更好一点,除非别无选择。
邱山小时候过得不好,病重的母亲,嗜赌的继父,他总幻想有人能拉他一把,可惜到头来都只有自己一个人。所以有能力之后,他想成为这个照亮别人的人。只是没有考虑后果的决定就是一个笑话,在他决定带走小乐时,也意味着放弃了一个丧失自理能力的孤寡老人悬着的后半生。
“后来我常常会反省自己,人的一生那么长,一万个人有一万种经历,而我看到的,不够组成这个人的万分之一。我有什么资格凭借这万分之一的了解,去评判这个人的对错,质疑这个人的好坏?”
邱山耳边充斥起各种各样的声音,如潮水般。他陷在回忆里,在浪潮声中起伏,虚幻的泡沫带着海水的咸涩腥臭一股脑涌向他的口鼻。
手中的信在不知不觉中被捏成皱巴巴的一团,那些痕迹让人联想到缠绕在身上无法解开的线头,邱山为此感到不适,他皱起眉,带着厌恶说了一句:“我又不认识他,为什么要判断他?”
周川看着邱山眼底轰然起落的汹涌痛恨,看到他把自己视作指摘他人的罪人,看着他因为感同身受而受到良心的谴责,忽然觉得,他可能真正想说的是:你又不认识我,为什么要判断我。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讲话时带了情绪,邱山起身打开了客厅的推拉门,新鲜的风卷入室内,他缓慢从逼仄窒闷的环境中得到一丝喘息。
“喝点水吧。”周川把水递给邱山,抱着双臂站在他身边。
八层的视野不算太好,周川抬高了头去往远处看,除了层叠的楼房看不到别的什么东西。这座用混凝土和钢筋浇灌的城市容纳了形形色色的人,我们每天和无数人擦肩而过,而真正能走到身边并被我们熟知的人却寥寥无几。可凭借一个照面的印象去评判别人,好像是我们与生俱来就会的事。
打着鼻钉会抽烟的年轻女孩、大声讲电话的农民工、睡在街头的流浪汉、背着名牌包的时髦女郎,我们用眼睛将人划分为三六九等,用听来的只言片语给一个人定性,我们重复用自主的思维去判断世界的所有,传播或为善意或为恶意的东西,好像喜欢和讨厌生来就是两个阵营,有人因此被高高捧起,却忘了在恶意发散的角落,没有人合该为这些平白而来的伤害买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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