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宠儿(良月十三)


徐楚宁没有多问。
方栖说:“他们很排外,都是镇子里干部的亲戚,以前在镇上的幼儿园教书,后来政府支持要增建新学校,让山里的孩子不需要单程三小时也能读书,他们就捡了空子,成了学校里的老师,其实水平也一般,估计还没你强,所以他们眼红你,排挤你。”
徐楚宁微微叹气,只是说:“我只想做好自己的事。”
“你不是第一个来这儿的,”方栖说:“之前有个女学生,大学都没毕业呢,趁着实习的那一年来的,结果实习期还没满就被排挤走了。”
徐楚宁很惊讶:“什么?”
“那几个人简直就是恶棍,欺负那个女学生,让她冬天自己一个人留守学校,还不给她用热水,房间也是门缝巨大,有些没读书的混混,还经常扒在门缝上看她,后来女生实在受不了了,半夜打电话给老师,让老师来接,老师是男的,第二天就传出了那女生勾引有妇之夫的谣言……”
徐楚宁有些听不下去了,打断他:“那校长呢?校长不管吗?”
“校长人心善,但也没什么实权,就是推上去当吉祥物的,心有余而力不足,年纪也那么大了。”方栖目视前方,双手插兜,声音平静,“学校其实每年都收到很多女大学生,女老师的申请信,她们帮扶落后地区儿童的意愿很强,但校长已经不打算招女老师了,顶多只会招夫妻。”
徐楚宁垂眼,陷入沉思。
方栖突然说:“一个小小的建议,你可以平时穿得糙一点,像我一样。”
他拉了拉自己身上的夹克,很旧的,上面有些机油和灰尘泥土,看着像个修车的,而不是老师。
“为什么?”徐楚宁不解。
方栖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而后说,“这个山里,有很多光棍。所以校长不会再招女老师了。”
徐楚宁一愣。
“我不是要教训你,我只是建议,你可以把头发剪短一点。看上去显得不那么……女性化。”方栖说话很委婉,但也很残忍,“那些光棍发起疯来,你也不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事。”
徐楚宁心里一凉,“……好,我会注意的。”
方栖从口袋里摸出一把15公分长的匕首,扬了扬,“等那群光棍死绝了,这个东西才能光荣退休。”
徐楚宁还没注意到他随身带了匕首。
心里有些起伏,徐楚宁抬手摸了摸手腕,习惯性地。
方栖无意间低头看了一眼,看见徐楚宁手腕上带着的一条黑色绳子,上面吊着红珠子:“这东西你怎么没扔?”
徐楚宁有点懵,抬手一看:“哦,这个是我来的那天有个老师给我的,说是学生做的小玩意,送我的……”
“扔了吧。”方栖说,“这个,不是什么好东西。”
徐楚宁不解,但手已经自然而然地扣住了手上的链子,做了个解开的动作。
方栖见他半信半疑,就解释说:“这边的小习俗,只有守孝的人才戴这个链子,他们在暗戳戳诅咒你。”
一个词,让徐楚宁大白天的打寒战。
脑子里却恍惚地出现另一个人的身影。
“……是吗。”徐楚宁犹豫了一下,手指一挑,把手链取下来,放进口袋里:“我晚点扔掉。”
两个人安安静静走路,只剩下踩在路上的脚步声,还有风吹过山林枯木的沙沙声。
这山路总也走不到头,徐楚宁忍不住问:“还有多远啊?”
方栖云淡风轻:“还要仨小时吧大概。”
徐楚宁:啊?
“没事,走到大路上就能坐上三轮车了。”
徐楚宁揉了揉眉心,果然还是对这里太不了解了。
方栖见他这样,笑了一下:“你现在可以回去,我去给学生买笔也行。”
“不用,你带我认认路就好。”徐楚宁说,他知道方栖也没有完全相信他,觉得他肯定也不会久留。
但徐楚宁确实是愿意留下来的,这是毋庸置疑的。
走到山下的集市,才有了三轮车,方栖轻车熟路地坐上去,顺手拉了徐楚宁一把。
“平时吃的学校食堂都做,但如果想吃零食的话,那你就要趁下山多买一些。”
“嗯,谢谢。”徐楚宁是不太喜欢吃零食的,但也谢过了方栖的提醒。
开三轮车的老师傅认得方栖,熟络地跟他聊天,方栖靠在三轮的扶手上,吹着风。
徐楚宁第一次坐这种车,完全不如方栖那么娴熟,甚至有点担心这个扶手会不会坏掉然后把人甩出去。
方栖在外面跟在学校里面很不一样,笑容多了,话也多了,老师傅跟他拉家常,他也笑脸相迎,侃侃而谈。
坐车又坐了好久,才到镇上,徐楚宁觉得,这条路比他来的那天,好像短了不少。
“你来的那天,有没有想过中途回去?”方栖好奇一问,“那么远,应该有不少老师都在途中放弃了吧。”
“嗯……好像没有。”徐楚宁诚实地说,“来的那天没多想。”
“那你在想什么?”方栖问。
徐楚宁略苦笑一下,没有谈论这些的欲望,“没什么。”
“你开车来的,我看你车钥匙了。”
“是啊,但车胎好像破了,停在服务处,然后叫了维修的,不知道给我拖哪去了。”
“那下次我们再下山,你开车带我。”
“……嗯,好。”
两个人到了镇上的文具店,挑了一会儿,才找出最相似的一支笔,徐楚宁四处看了看,又给自己添置了一些必需品。
“你真要留下来?”方栖见他挑挑选选,突然笑了。
徐楚宁没说话,又走到刀具区,拿了一把水果刀,在他面前扬了扬,放上收银台。
方栖深深地看着他,而后呵了一声,不知道在想什么。
出来的时候,远处的土场上在搞东西,搭了高高的架子,还在装灯管。
“那是什么?”徐楚宁问了一句。
“庆典?我也不知道。”方栖说,“这里有些少数民族的,估计是他们民族的什么节日吧,应该有不少好吃的。你要是没事做可以来看看,这周内应该都在。”
“行,看情况吧。”徐楚宁说。
提着大包小包回了学校职工宿舍,已经快接近晚饭的点了,见他们回来,那几个老师也凑热闹来看他买了什么东西。
徐楚宁也没拒绝,就拉开袋子给他们看,“卫生纸,草稿纸,还有洗发水沐浴露什么的……”
其他老师看了两眼,觉得没意思,又走了。
徐楚宁一个不经意抬头,看见几个小孩围在操场的槐树底下玩,手里拿着的是……他的小提琴。
手指一松,满大袋子东西就掉地上了,骨碌碌滚了一地。
“你们在……干什么!”
徐楚宁快步走过去,却绝望地发现琴已经有些坏了,几个微调不翼而飞,琴桥上的琴弦居然移位了,弓也是……
学生也是手忙脚乱的,满脸惶恐,垂着手站在一边,头低低但,战战兢兢。
徐楚宁哽住,看看一脸内疚的孩子们,又看看石桌上的琴,一时说不出话。
“你们,为什么要……”徐楚宁想问,但也不知道该问什么。
还是那个弄坏笔的小女孩鼓起勇气说,“徐老师,对不起,都是我们不好。”
徐楚宁心绞痛,呼吸都在抖,强忍着翻涌的情绪,在地上找到了自己的微调,放进口袋里,又拾起小提琴。
好久,他才平稳了情绪,问道:“告诉老师,你们为什么要动我的琴呢?”
“我们、没有乱动……”有个男生说,“是、是陈老师跟我们说,您也是音乐老师,会给我们上音乐课……”
“然后陈老师说,这个东西也是给我们的,是……是上课的器材。”男生指了指琴,又颤颤巍巍地把手指缩回来。
几个孩子都很愧疚,快要哭出来,小声道歉,“徐老师,对不起,我们不该抢……”
徐楚宁张了张嘴,发声都有些困难。
但他必须说点什么,不然会把这群孩子吓到。
深呼吸好多下,他脸色苍白,咬了咬牙,勉强撑住,才轻声说,“你们不懂,不怪你们,但是以后记得,如果想要借老师的什么东西去玩或者去学习,要问过我本人,好吗?”
“好、好的……”
几个孩子都低下头,皲裂的手指攥着旧衣服的衣摆,让人也不忍心责怪太多。
徐楚宁抱着琴,提着刚买的东西,浑浑噩噩回了寝室,一关上门就撑不住了,靠在柜子上哭了出来。
哭够了,他就把琴放到床上,肿着眼睛想要修好。
“怎么会这样……”
徐楚宁望着被剐蹭掉漆的琴面,眼泪不住地流,匆匆抹去,又落下新的。
他的琴又坏掉了。
就好像他逃不过某种循环往复的诅咒。

在山里的日子莫名过得很快,一晃眼就又是一周过去了。
车子已经修好了,送到服务站,打电话给他,当时徐楚宁正在洗衣服,匆匆接了一下,之后又赶紧把手机放到一边,将手泡到温热的水里。
这里电路不太好,只有一台老旧的洗衣机能带动,一次只能洗两三件衣服,他的毛衣又重,过完水之后更沉,甩都甩不动,频频断电,只能每次都拿出来拧干了水再放进去。
徐楚宁嫌麻烦,干脆用手洗算了。
洗完了衣服,又披在阳台的竹竿上,拍了拍毛衣,往下一看,正好看到几个学生在操场上玩。
徐楚宁盯着他们玩闹的身影看了一会儿,擦了一把脸,转身回了寝室。
这段日子过得很忙碌,因为是新来的,平时除了备课,上课,对学生进行习惯性的访谈之外,还要花很大的功夫去了解学生的背景家庭。
从他们所住的区域入手,对每一个不同的学生特别关照,好在这里学生也不多,但是档案都很厚,山里的孤儿就有好几个,还有一些是烈士家属。
徐楚宁每次翻阅着他们的档案,心里总是沉沉的。
再有空了,就坐在阳台的那张破凳子上,看着窗外的山和天。
他以前还想,山上人少,或许他可以借机会练练琴,但没想到琴刚来就被弄坏了。
他哭了一通,也觉得绝望,甚至想,要不要送去修,但在看见这个琴的时候,他又忽然意识到,这不是自己的琴,这是郁风峣送给他的。
刹那间,恍惚了一下,又赶紧把琴盒关上。
不修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他以后也不会拉琴了,徐楚宁心想。
“我叫了你两声,你真的没听见,还是故意不想理我。”身后传来一声。
徐楚宁吓了一跳,一回头发现方栖正站在门口,倚着门框看他。
赶紧把琴盒塞进柜子里,徐楚宁抱歉地说,“不好意思,我没听见,有什么事儿吗?”
方栖答非所问,自顾自地说:“你好像总是在发呆,我听见那些老师私底下说你不好相处,总是垮着脸。”
“嗯?”
听见这个评价,徐楚宁有一些惊讶。
自己在别人口中向来是温和亲切,好接近的代表,却不知道何时也会被人议论成不好相处的那种人。
方栖摆了摆手,“我只是随口一说,你也不用把我、把他们当回事。”
方栖说话一直这样,冷冰冰的,但其实没坏心,徐楚宁也并不介意,就像他不介意那群老师在私底下是怎么说他的,只是很坦然的承认了。
“嗯……有时候自己一个人就会忍不住想很多的事情。”
“比如说什么事?”
“这……”
徐楚宁还真是被他问住了,看着他似笑非笑的眼神,也知道他并不是真的想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于是便自嘲笑了一下,思索片晌,才说:“想我的过去。”
“你今年多大?”方栖突然问。
“23……快24了吧。”
“你想死吗现在?”
他这话倒真的是把徐楚宁问到无语凝噎,因为在听见这个问题的时候,脑子里不合时宜的想出了几个场景,在脑海中晃了一下,稍纵即逝。
他低下头,轻轻摇了摇,“不想啊。”
方栖笑了,“那你应该多想想你的未来啊,如果你不打算明天就死,显然你未来的几十年比你的过去,更值得你思考吧。”
对他的话,徐楚宁并没有反驳,甚至很自然的接受了,也认同,轻轻点头,非常诚恳,“你说得对,谢谢你。”
“知道我说的对,就按照我说的做。”方栖说。
“哈哈哈哈……”徐楚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表情也变得轻松了一些,“办公室有什么事儿吗?”
“没有啊。”方栖看了一眼手表,“今天下午我们没课,可以去镇上的庆典看看,你要一起吗?”
“是今天吗,我记得好像是周五才开始。”徐楚宁过得有一些分不清时间了。
“今天就是周五,今天早上是你的早自习,徐老师。”
“啊。”徐楚宁有些手忙脚乱,“是我忘了,不好意思。”
“没多大事儿,我们晚点儿去,晚点儿回来就行,实在不行镇上也有旅馆,在那儿住一晚上也行。”
徐楚宁很习惯性地点头,“都可以啊,看你。”
“看我?”方栖的调子微微拔高,有些尖锐了,“怎么搞得像是你陪我一起去一样。你到底愿不愿意去玩?你想不想去庆典?你要不想去,现在就跟我说,你可以留在这儿,我自己一个人去。”
他的语气好像有一些严厉,要放在最开始认识他的时候,徐楚宁可能会觉得他是生气了,但习惯之后就明白方栖这个人,说话要听内容,而不是听语气。
徐楚宁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我愿意去,我想去,但具体要怎么弄,我没有想好,也不是很在乎,你来定就好。”
“不要不情不愿的。”方栖再次提醒。
“不会。”
“那我就订酒店了,我要在那边喝酒的,玩太晚,我怕回来也不安全。”
“你定吧。”徐楚宁把选择权交给他。
方栖也不客气,全权规划了所有。
从学校出去的时候,几个学生看见他了,跟他挥手打招呼,徐楚宁微微笑着,一边拉上外套的拉链,一边朝他们挥手。
一走出来,上次那个弄丢了笔的小女孩儿正背着一捆柴往家里走,她家离得并不远,至少直线距离不远,但山路崎岖,也要走很久的路。
“徐老师。”小女孩一看见他们走出去,马上停下脚步,抓着书包带子,跟他打招呼。
一捆柴禾绑在书包上,小女孩长得瘦弱,脑袋也小,有些驼背,对比着粗糙的木柴,显得非常有视觉冲击。
“……回家啊?”徐楚宁看着她,憋了半天才憋出这么一句干巴巴的寒暄。
小女孩点点头,抹了把脸,脸上满是汗水,手上也有灰尘,这么一抹,脸颊上的褐红就变得灰扑扑的。
“谢谢徐老师,我爸没打我。”她说。
说的是上次那支笔的事。
徐楚宁微怔,而后轻轻点头,“嗯”了一声。
小女孩赶着回家,就背着柴禾走了。
徐楚宁望着她瘦小的背影,走在山路上,背着沉重的木柴,总有一种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摔倒的脆弱感。
但她一直都没摔。
她的步伐勉强,背上高高的柴禾一摇一晃的,山路不平坦,小女孩的步子就趔趄着,徐楚宁总以为她会摔,但她一直没摔。
“别对他们太同情。”方栖说。
徐楚宁收回视线,看了一眼身边的人。
方栖扳着手指给他数:“那样的小女孩,这山里有好多,还有更可怜的孩子,身体残的,精神残的,病死的,摔死的,淹死的,活活饿死的,数不胜数。你同情不过来的。”
徐楚宁知道,方栖说的都是实话,但心里还是做不到完全剥离出来。
方栖垂眸,想起什么,轻轻笑了一下,“我带过一个孩子,很乖,很聪明,悟性好,他从我们这毕业,马上就要去镇子里上中学了。”
“……然后呢?”
“然后那年暑假,他帮家里干农活,摔了,一条腿没了,身子也瘫痪了。”
徐楚宁愣住,不知道说些什么。
他悄悄看方栖的脸色,在那种不可一世的冰冷里,瞥见了眼角的绯红,听见了他声音中深藏的哽咽。
方栖也不是完全置身事外吧,否则他为何会为这里的苦难红了眼睛呢。
“好在还活着。”方栖一转话锋,做出了轻松语气的样子,“每次放假,我都会过去看他,他也总是笑着迎接我。”
那孩子瘫了,但家里没钱买电动轮椅,只有手动的,可山上又有什么好路能走呢?他也只能整日整日枯坐在客厅里,望着外面终日不变的群山。
“共情能力太强终究不是好事。”方栖说,“如果你迟早要走的话,还是不要有太多的感情卷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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